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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的統治,觀衆的統治全然是次要的。

     神社鵝卵石般的無數隻眼睛聚集在我的周圍。

    這些眼睛收斂于同一處所,結合成為“我”這一影像。

    由此開始,我以一副流氓無賴的姿态,成為輝映于藍天之上的權杖般光彩絢爛的幻影。

     并且,這種幻影本身忙于演技事業。

    台詞、行動、接觸小道具、身體的方向因台詞處于哪個地方而改變……所有這些細節工作壓縮在幾十秒之内,我必須由此及彼,像穿花蝴蝶一般,輕盈而自然地逐一轉移下去。

     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想起小學一年級學生的智力測驗。

     “這樣吧,拿着這本書,走到那張桌子旁邊,打開抽屜,把書放進去,再拿起桌上的文鎮和帽子,将帽子挂在釘子上,隻拿着文鎮回來。

    能做到嗎?” ——我的鞋子的尖端,自然地踢起那隻罐頭盒,帶着一聲哀鳴。

    碰巧,積水如焰火一般四處飛濺。

    攝影機随着上旋,由俯視角度轉為仰視角度。

    我眼瞅着這一動作,渾身像充電一般,要為這一個鏡頭制作表情。

    就是說,要制造“嘁”這種舌爆音發出前的表情。

     台詞不可說得太快。

    由于拍外景時會一時頭腦發熱,不免滔滔不絕起來,到了後期錄音階段,就要大吃苦頭了。

     “嘁,連一片廢紙都比我滾動得靈巧!” 我帶着“空虛的眼神”到這裡說完了台詞,自以為很成功,這時剛好電車在頭頂上像驟雨一般灑下來一陣鋼鐵的巨響。

    在眯細眼睛之前,我打算擡起眼角稍微瞟一下電車,而且我這樣做了。

    接着,眼角稍微用力,眯起眼睛。

     “停止!” 高浜導演喊了一聲。

     “OK!” 過了一會兒,他說。

    高浜導演幾乎是自言自語說出這個極為不景氣的OK的,周圍的人都很清楚,他所嘀咕出來的OK這個詞語的内裡,含有多種多樣的意義。

    今天這個OK,至少使人覺得,不是那麼極不情願說出來的。

     “剛才這場很成功,剩下還有兩場,要喝茶嗎?” 加代遞過來熱水瓶,光潔的熱水瓶映滿了看熱鬧的群衆的臉。

    加代順勢拔去塞子,紅茶立即冒出熱氣,瓶口周圍金屬表面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我對剛才一場戲的自信,也忽然變得渺茫起來。

     “那一場拍得挺好嘛,”加代故意無神經地接着說,“電車駛來眯細眼睛的時候,表演得太棒啦!那才真叫OK哩!” “還剩兩場吧?” 下邊還有夜間拍攝,每天一到這個時辰,我就困得厲害,感到身子就要散架了。

     “水野君,請簽個名。

    ” 人群中有兩三位姑娘喊叫着。

    我朝那裡一看,她們一起笑着對我揮手。

     “朝這裡看!” “再朝這裡看!” 别的姑娘喊道。

    我疲憊不堪,對女人們的聲音很是厭煩,感覺就像兜頭澆了一桶菜油。

    要是能把這些女人像佛珠一樣全都穿成串兒,扔到火葬場去,那該有多痛快!但是因為死後還會繼續看到我,所以應該預先把她們的眼睛挖掉。

     “還剩兩場吧?” 我最後打了個大哈欠。

     “啊呀,打哈欠啦!” 姑娘說道。

     這場攝影中擔當配角的深井練子及早回家了,剩下的兩場都是我一個人的戲。

    為了有事急忙趕回去的她,她和我的戲集中在上午拍攝。

     因此,緊接剛才的那一場,練子出場時說的“一個人在嘀咕着什麼”這出戲,已經在上午拍完了。

    雖然僅是幾個小時前的事,可在我的記憶中已經變得遙遠而稀薄了。

     二 加代喜歡整理影迷的信件,她很熱心,有時發現一封奇特的信,就大聲地念給我聽,所以工作很不安心。

    這些都是變态性欲者或未亡人的來信,有一位寡婦詳盡記述了同我發生性幻想的情況,一位中年男子熱衷于搜求我的内褲。

     她要是整理影迷的來信累了,就為我的座談會考慮初戀的故事。

    因為每家雜志都刊登同一種初戀故事太沒意思,加代認為必須在七歲、十歲、十五歲、十七歲分别編一則初戀故事。

    當然這也要參照宣傳部的意見,這些都必須是可愛而清純的愛情故事。

     我自己還必須編造打架的故事。

    少年時代的我,人很老實,一直埋頭于繪畫,從來沒跟别人打過架。

    别人愛賭博,我隻愛藍天,别人愛看印在光潔的撲克牌上的金箔,而我卻喜歡觀看輝映于樹木綠葉上的金色的夕陽。

    現在想想,我熱愛自然是錯誤的。

    熱愛自然是腐敗的人的一種趣味,我對此渾然不覺,于是毀了我的少年時代。

     ……這個時間,是一天中睡前僅有的休息的時間。

    我洗完澡,裹着毛巾浴衣,躺在窗邊的沙發上,聽着深夜放送的爵士音樂,加代坐在擺滿影迷信件的地闆中央,我不斷同她交談幾句。

     加代突然直起身子,滑到躺着的我的身邊來。

     “今夜跟誰睡?不同朱雀夏子啃啃嘴巴子嗎?” “來吧。

    ” 于是,加代和我演了一場曾經同某位大明星合作過的吻戲。

    這場戲一由加代來演,純粹成了滑稽劇。

    加代模仿夏子壯麗的鼻子,用力撐開低扁的鼻孔,做夢般地半張着嘴,露着閃光的銀齒,下唇微微顫動,不知從哪方伸過一隻手來,撫摸着我的後腦勺,三次湊近嘴唇,三次又都猶豫不決,最後僅僅閉上假睫毛,望着自己的鼻尖兒,磁石般“呱嗒”一聲貼上我的嘴唇。

     “好厲害呀。

    ” 緊接着,我們不約而同地叫了一聲,笑起來了。

     “這回再演一次八幡操吧。

    ” “好的。

    ” 這是一位最近同我合作演出的當紅年輕女星。

     加代一隻手分開不多的長發,走過來,跪在沙發旁邊,兩手捂住臉,顫動着肩膀,好不容易下決心閉着眼,露出一副臉來,嘟起嘴唇,顫動着眼皮,喘着氣,等待着我的接吻。

    我隻得伸長着脖子,來了個草率的吻。

    這時,“阿操”歪着脖頸,兩手挽着我的脖頸,深深吸住我的嘴唇。

     “裝正經!” 緊接着,我們又齊聲笑了起來。

     一想,明天正是我二十四歲的生日。

     “請帖已經發出去了吧?” 我問。

    闊别已久的大學同學都想在我的生日這天見見面,所以邀請了十多個人來家裡聚會。

     “當然發出了。

    大家也回話了,都說要來。

    你媽媽今晚就着手準備飯菜。

    不過,你明天晚上要拍戲,到時能趕回家嗎?” “這你就甭管啦。

    ” 這事兒我全清楚。

     第二天下午,知道确實晚上要拍戲,我沒有叮囑加代,要她轉告家裡很晚才能回去。

    如果等待我歸去是宴會的一部分,那麼我的不在場本身也應是宴會的一部分,不是嗎?明星這樣的人,對這種場合,還是經常缺席為好。

    不論什麼樣的人情場面都一概不出席,那才真正像個明星呢。

    不在,是明星的特質。

    明星的在與不在,為這樣的場合帶來不絕的閃光的懸念。

    真正的明星是決不會到場的。

    到場的肯定都是二流的沒名氣的家夥。

    今天晚上,我也隻能等大家散去,瞥一眼餐桌上小盤裡吃剩下來的殘羹冷炙,知道大家确實酒足飯飽、滿意而歸之後,登上二樓立即鑽進被窩了事。

     我必須讓更多的人守在門口白白等待着。

    我是一輛永遠等不來的汽車。

    這是一輛閃閃發光的大新車,從遙遠的夜的彼方行駛過來。

    這輛沒有實體的新車,堅固得出奇,外皮包着一層比空氣還輕的金屬做甲胄,剛由重疊的夜的深處的深處,駛出中心部幽暗的車庫。

    汽車一陣疾馳,幾乎浮出地面,銀色的顫音震蕩着大氣,夜間陰濕的樹木向後披靡,車身周圍追逐而來的夜鳥發出尖叫,白色墓标般的成排的交通标識次第被砍倒,每條道路上的加油站騰起火焰,汽車将這些細小的團團火災,點點留在夜的平原的背後……但是,決不到達現場。

     這天傍晚的拍攝發生一件罕見的事情,想不到這件事差點兒鬧成仿佛是故意制造的悲劇。

    我把這種事兒看成是同我的生日極為符合的事件。

     高浜劇組進入第三攝影棚。

    第三攝影棚場内,被場外繁華街上的外景裝置占據了。

     當時,我拍的戲是第六十五段第九場。

     深井練子擔當的角色是這座城鎮西服裁縫店的女裁縫,她的哥哥是黑社會,被殺害了。

    練子憎惡黑社會的成員,她的哥哥是我重要的鐵哥兒們,我出獄之後聽到他的死,決心為他報仇。

    練子發現了出獄的我,正要跟我打招呼。

    這就是前邊說的那場戲。

     我請練子幫助我一起報仇,練子憎惡黑社會,對這種報仇的想法十分蔑視。

    這期間,我愛上了練子,而練子卻一次次嚴厲拒絕我的求愛,其緣由來自她對黑社會的厭惡。

    她雖然有這種想法,但實際上,練子内心也是愛我的,不過,她懷疑我是以複仇為手段,借此表達虛假的愛情,這才是她嚴厲拒絕的真正原因。

     我終于查清楚了仇人的所在,決心獨自一人舍命扳倒仇敵。

    我來到練子的裁縫店向她辭行,練子打烊之後正在收拾店面。

    我想同她吻别,她嚴詞拒絕,“你想死就去死吧!”将我趕了出去。

    我懷裡揣着匕首,獨自赴死。

    反正練子會立刻追上來阻止我,我一人獨自走出裁縫店。

    這就是六十五段第九場的内容。

     這一類故事的電影不計其數,隻要介紹一下情節,就仿佛覺得看過兩三次了。

    但是,不論我反複扮演過多少次,這類故事所包含的永恒的凡庸,都使我很喜歡。

    黑社會對于死所特有的單純的、孤注一擲的見解,隐含真情、半推半就的可愛的女子,這一切都負荷着深刻的卑小而庸俗的獨特的詩。

    凡庸一旦稍稍逸脫便倏忽失落的詩,蘊含于這類故事之中。

    天才是禍水。

    此種詩絕不能被意識到,隻是在被忽略的時候才放散着馨香。

    而且,大多數電影都很優秀,但都忽略了一切,隻是描寫:
夜霧裡綠色的路燈, 離别時關切的眼瞳。

    
這種凡庸而卑俗的詩,誰都會覺得是用言語無可置換的俨然的存在。

    人們允許這種詩的存在,因為這些詩千篇一律、纖弱無力,似蜉蝣一般短命。

    但是,唯有這些詩才注定能獲得永生,俗惡不盡詩亦不盡。

    就像附着在鲨魚肚子上的印魚,這種詩都永遠附着在公式化詩歌的肚子上巡遊。

    它是創造的影子,獨創的排洩物,天才拖曳的肉體。

    正因為廉價,所以才散放出白鐵皮屋頂恩寵的光輝。

    正因為淺薄才具有悲劇的迅速,以及隻供不分青紅皂白的人觀看的綿密而細緻的美麗與哀切,還有愚昧的行動所釀造的晚霞般俗惡的抒情……它被這些東西所護衛,并忠實地服從這些規約。

    對于此種故事,我非常喜愛。

     ……我打開裁縫店遮蔽着帷幕的大門,回頭微微瞥了一眼抑或即将永别的女子。

    她也許看到了我的表情。

    我一邊摸着插在上衣裡邊的匕首,一邊走向沒有一個行人的橫街…… 攝影機就在我的背後。

    排演很簡單,隻要将手放在門框上調節好位置即可。

     “開始!” 高浜導演在背後喊道。

    場記闆響了,鈴聲也響了。

    一旦聽到正式開拍的命令,衆多的人同時行動起來,整個攝影棚内鴉雀無聲。

     打個比方說,就像猝然猛醒過來,又随即沉入迷夢中的虛構的時間,如河水一般潺然流淌。

     我向那位女子投去離别的一瞥之後,倚着敞開的門框,背對着攝影機。

    此時,攝影機暫時靜止地映照着我的背影和夜間的街道,我一走出門外,攝影機就會從木制軌道上滑行過來,追拍我獨自離去的身姿。

     ……我的後背正對着攝影機的鏡頭。

     這時候,奇異的風景在我眼前展開。

     一種未曾預料的風景,确确實實映入殊死的男人的眼裡。

    這是久住的繁華街的夜景,鬧不清究竟是哪座城鎮,也不知這座城鎮從哪裡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但不論如何,這是地道的永别的街的夜景,不可能是任何别的東西。

     街上靜寂無聲,不見一個行人,三條彎曲的小路出口朝向這裡,各處種植着瘦弱的楊柳,房舍擁塞,家家高低不平的屋頂,閃耀着五顔六色的霓虹燈。

    意想不到的屋脊後面的小窗,漏洩着燈光,電線杆上破碎的電影廣告也忽明忽滅地映着紅色的光亮。

     霓虹燈輝煌耀眼,飯鋪的大紅燈籠紋絲不動,酒吧黝黑的大門也鄭重其事地緊閉着,咖啡館透明的門扉内,橡膠樹的影子枝葉低垂。

    一家歇業的店鋪窗簾上邊,可以窺見梳妝台上友禅染的紅色台罩。

     這座城鎮為何如此一派寂靜?居民們為何如此悄無聲息?鄰近樓上“麗都”兩個綠色的文字,不斷浸染着我家灰黑的庇檐,一味地滅了又綠,綠了又滅。

    租賃房屋的中介公司的玻璃内側貼滿了交易的廣告,為何那般微妙地污穢?粗制濫造、木闆松動的大門,為何那般微妙地歪斜着,不堪收拾? 我隻能認為,這是瞬間裡,此類過于純粹的風景映入即将赴死的男人眼睛裡的緣故。

    這種風景如回想一般完美,如回想一般寂寥而落寞,同時又靜寂無聲,絢爛輝煌。

    這明顯是我臨死前所見的圖景,蘇醒的記憶同未來切實的幻影即将結合在一起。

    我懷着不可再度見到的感情深深凝視着種種霓虹燈光,所以,它已經不是道具,而是真正的現實的風景,是我記憶積累中的風景。

     僅僅一兩年的電影生活中,我未曾有過這樣的經曆。

    這座城鎮是完全沒有内側,隻有表面的仿造品,這一點我從來都沒有如此完全忘卻過。

     我用手摸了摸上衣裡邊的匕首,出了裁縫店,向大街上跨出了一步,攝影機在我背後沿着木軌無聲地滑來。

    我對自己能夠跨入記憶中已經變成現實的街道,甚感驚奇。

    用相反的比喻,就好像整個身子輕易進入眼前一幅風景畫之中。

     走着走着,我已穿過這條小小繁華街的一片空地,來到對面的電車線路上。

    電車正從這裡駛過,遠方是更加廣大的城鎮、港口、海洋。

    毫無疑問,大海的對面又有無數外國的港口和都市,存在于這條自然的延長線上。

     然而,對這片土地的感覺,突然遇到弄不清是有是無的明證時,我已經幾乎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前方酒吧的黑色大門打開了,走出一位穿着淺綠色夜禮服的美麗的少女。

     在那種虛構的時間裡,隻該發生預定的事件。

    我的未來雖然有限,但我詳細知道未來将要發生的一切事情的細目,我忠實按照這樣的細目控制着這段時間,就像駕駛汽車沿着崎岖的小道行駛一般……可是預定的計劃中,全然沒有這位女子出現。

     女子在門口櫻唇微啟,嫣然一笑,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不知是因為化妝,還是因為沐浴在房檐下霓虹燈光裡的緣故。

    鼻子、眉毛一片模糊,隻能看到悲戚的眼睛和小巧的朱唇。

    透過衣服可以看到苗條的小型體格上輪廓清晰的胸脯。

    烏黑的頭發消融在檐下的黑暗之中。

    這一瞬間,我全然忘卻了自己的搭檔,一心戀上了對我秋波一閃的年輕美女。

     随同女子的出現,這座城鎮的現實性完全顯現出來了。

    我不再懷疑,自己已經走向别一個次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