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刹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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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有什麼好看的?” 胖廚子說。

    他隻顧低着頭掃地,棕榈掃帚彈起鮮紅的血滴,滴到了新制的木框上。

    當時的生活回憶中,究竟是什麼成了殘留至今的幸福之源呢?杉雄想到這裡,感到十分困惑。

    當時具體事物的屬性找不到甜蜜的影子。

    例如,為了疏散工場而在山腰挖掘的洞穴中新鮮的泥土氣息,每晚空襲時染紅東京上空的火焰(他們遠望那裡爆炸的燃燒彈和高射炮的火焰,喊叫着:“玉石屋!鑰匙屋!”),夏季的田野盡頭預示般燃起的廣袤而明麗的晚霞,貼滿女明星豔照的宿舍闆壁瑪瑙色的節孔,晨禮時賴床不起的快樂……可以說,從這一一積累的印象中尋不出任何緣由。

    但是,例如,杉雄因戰争而知道了謠言的甜美,并且幻想着以民衆煽動家這一職業深入人群,以及這種非人性的職業所具有的麻醉藥般的快樂。

     當時,有謠言說,敵人将由相模灣登陸。

    這個謠言成了發揮想象力的最好誘餌。

    從海上登陸的無數戰車,燒焦的夏草,杉雄他們被焚毀的宿舍……處在如此的變化和悲慘的局面,面對更大災難降臨的可能,學生們不顧權威的存在,隻感到自己頭頂上是一片藍天。

     戰争末期還能保持如此癡呆一般的明朗的一天,杉雄想起那一天,他前往由宿舍儲藏室改建的大學臨時圖書館幫助整理圖書時的情景。

     他将落滿塵土的皮面法律書籍擺在草草制作的書架上,窗外是閑靜的夏季白晝的道路。

    這條軍隊開辟的十米寬的道路,沒有行人,幹涸的紅土路面裸露在夏日的天空下。

     杉雄聽到一個年輕的、頗為稚嫩的聲音,他側耳傾聽。

    那是行人一邊走路一邊說話的聲音。

     “戰争總會結束的吧?” “不過,講和了總是好事,反正日本勝利了。

    ” 一個人平靜地應和道。

     “勝利了,啊,太好啦。

    ” 看到行人邊走邊聊的身影,杉雄縮起脖子。

    下邊是兩名十八歲左右的少年航空兵,提着水桶打這裡經過。

    他們是最後一批應召,本來是立志飛上天的,但卻被指派挖山洞,因而為此大發牢騷。

     杉雄一時興奮起來。

    但是,已經習慣于謠言的他,立即做好了心理調配。

    他們那種漫不經心的交談,僅僅通過語言的媒介,立即君臨早已面目全非、徹底崩潰,如玻璃般脆弱的現實之上。

    事實上,如今的和平和閑暇,即便認定為戰争結束以後的光景也未嘗不可。

     少年們明白了這些,通過言語按照自己的想法改變現實。

    這也無可指責……他們走遠了,杉雄眼前,再次出現六月中旬閑靜的道路,路面上微微飄揚着灼熱的塵埃。

     “結局是甘美的,”杉雄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手背感受着美國室内裝潢雜志封面上冰涼的銅版紙,思索着,“……這是因為經常感受的情感是那般緊張,一瞬間之後,或者三十分鐘之後,存在也許就會面目全非。

    一刻鐘之後也許會死去。

    而且,如今健康、年輕、完整地活着,如此所體驗到的恍恍惚惚的感覺,是多麼甜美!那簡直就像鴉片,是惡習。

    一旦嘗到這種味道,其他一切生活都将難以忍耐下去。

    ” 杉雄轉着眼珠子,環視了一下大煞風景的室内,沒有一方匾額,沒有一隻花瓶。

    壁龛裡堆滿了書,沒有一張挂軸。

     窗外是白亮的天空。

    小鳥們像針刺一般地鳴叫。

     杉雄發現牆壁的一個地方有一塊不太明顯的污迹,也許是哪位朋友來訪時,靠在牆上将廉價的發蠟蹭上去的。

    不知是何時蹭上的,除也除不掉。

    不過,可以肯定,這污迹會永遠頑固地留在牆上,直到牆壁腐朽坍塌。

     杉雄對此毫不介意。

    他對自己周圍實際存在的事物,一點也不感興趣。

    大小不一、高高低低、正在制作的和已經完成的電氣台燈……形形色色的房間,以及這些房間的存在和命運的共同存在……為匡扶這些東西而維持生活,這是一種矛盾。

    一邊受到恒久的持續性的威脅,一邊協助建立這種恒久的持續性。

    一邊詛咒自己周圍存在的牆壁,一邊協助加固這種牆壁……戰時,杉雄看到有的人,因為家人疏散外地而把用不着的衣櫃拖到路邊抛賣,雖然價錢很低,還是沒有人買。

     “那可是真正的衣櫃啊!”杉雄想。

     “明天也許就燒成灰燼了。

    正因為明明知道明天将會燒成灰燼,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衣櫃。

    衣櫃放置在路邊的草席上,沐浴着初夏的太陽。

    桐樹的木紋美麗而又素雅,将這隻衣櫃的精良木料清晰地顯示在陽光裡。

    人們并不喜歡清清楚楚的物質,那東西放在生活裡過于危險。

    更暧昧、粗線條的存在,具有一種恒久持續性的家具……世人對那一類東西才肯掏腰包。

    ” 杉雄漫無邊際地思索着,他躺在床上,沒有做活兒,直到房間裡一片漆黑。

     下一周這天午後三時,下雨了,氣候寒冷。

     下午,原口到杉雄宿舍來觀看已經完工的拉塞爾夫人定做的台燈。

    原口對這隻台燈非常滿意。

    他倆捧着台燈乘出租車兩點半回到商店。

     三時正,夫人的帕卡德停到商店門口。

    原口迎上去為她張傘,夫人套着草綠色雨靴的雙腳,踏上店門口鋪着馬賽克的地面。

     雨天,店堂晦暗。

    夫人用草綠色頭巾松松地包着頭,臉色清雅,慘白。

    清晰而響亮的嗓音說出的英語,反射到店内百寶架的玻璃、器皿、咖啡壺、果盤、偶人等無機物上,轉變成堅硬的無機物的響聲,又反彈回來。

     “已經完成了?一定制作得很好看吧。

    我從今天早晨一直盼到下午三點鐘呢。

    ” 原口大獻殷勤,陪同夫人進入會客室,杉雄也跟着進去了。

    夫人也不坐椅子,她巡視室内,哪個是的?她問。

    杉雄制作的台燈就在眼前的桌子上。

     原口指給她看,拉塞爾夫人在椅子上坐下來,從遠處伸長脖子,仔細瞅着這盞台燈。

     傘罩是四角形的,灰色的生絲上下鑲着金邊兒,圓柱形的瓷壺安裝在用金絲圍繞的灰色的方形基座上。

     夫人伸出手,拉了拉開關上纖細的鍊子。

    燈亮了。

    她的指甲蓦然閃射着光亮。

     “開關很靈光哩!” 夫人終于開口說話了。

    杉雄聽到這話,覺察到台燈制作得不合格。

     “怎麼樣啊?” “嗯,感覺不錯。

    不過,總覺得和我的志趣不太投合。

    傘罩怎麼樣呢,制成個圓形的不好嗎?……這種布,對啦,用有光紙也許和房間更協調。

    ” 原口間不容發地說道: “好吧,我們盡快返工,本店一定重新制作,直到您滿意為止。

    ” “好的,就請這麼辦吧,讓你們費神了。

    下周的今天,星期五這個時候我再來。

    這是初次定做,我也要耐心等待啊。

    ” 拉塞爾夫人旋即回去了。

    她同杉雄默默握了手,臉上浮現着慈愛的微笑。

    然而這微笑看不出些許的“歉意”。

     杉雄說明天到店裡來取台燈,說罷空着兩手回去了。

    四時光景,附近的咖啡館裡有女子等他。

     銀座後面的道路尚未精心地改建,積水滿地,泥濘難走。

    出租車濺着泥水猛地行駛過去,杉雄傾斜着雨傘,從店鋪前小心翼翼穿過。

    一家餐館裡走出一位青年,“嘩啦”一聲張開雨傘,簇擁着身邊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