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接着,某天下午,醫生在過道裡攔住他說了幾句話。

     年輕人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他的胃裡有種奇怪的空虛感。

    他坐下來盯着地闆看了會兒,然後跳起來去外面散步。

    他走過車站月台,在住宅區的街道上瞎逛,經過中學校舍,心裡想的幾乎全是自己的事。

    死亡的概念還沒有攫住他,母親在那天死去,其實他有些惱火。

    他剛接到城裡銀行家的女兒海倫·懷特的信,那是對他的一封信的回複。

    “今天晚上我想去看她,這下泡湯了。

    ”他有些生氣地想。

     伊麗莎白是在星期五下午三點鐘死的。

    那天早晨天氣寒冷,還下着細雨,但是下午出太陽了。

    她臨死前全身癱瘓,躺了六天,既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隻有腦子和眼睛還有生氣。

    那六天裡有三天時間她在不停地掙紮,想着自己的孩子,想對他的将來說幾句話,她眼中那股訴說的渴望如此動人,多年以後,看到過這個女人臨死前的眼神的人都還記着她。

    連一向怨恨妻子的湯姆·威拉德也忘記了怨恨,淚水從眼睛裡刷刷地往下流,打濕了胡子。

    他的胡子已開始變白,他把它染黑了。

    他用來染色的藥裡有油,淚水流到胡子上,他用手抹過後變成了細霧般的水汽。

    沉浸在悲痛中的湯姆·威拉德的臉像在凄風苦雨裡待了很久的小狗的臉。

     母親死的那天,喬治天黑時沿着主街回到家裡,走進自己房間梳了下頭發,刷了下衣服,然後沿着走廊走進停屍體的房間。

    門邊梳妝台上點着一支蠟燭,裡菲醫生坐在床邊的椅子裡。

    醫生站起來準備出去。

    他伸出手好像要迎接這個年輕人,接着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有這兩個不自然的人在,屋裡的氣氛很壓抑,醫生匆匆走了出去。

     死者的兒子在椅子裡坐下盯着地闆。

    他又在想自己的事了,毅然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離開溫斯堡。

    “我要到某個大城市去。

    也許我會在哪家報社找到活兒幹。

    ”他想,接着思緒又回到他原本打算晚上約會的那個女孩身上,事情變成了這樣讓他不能去找她,想到這裡他仍舊有些惱火。

     在這間躺着一個死去的女人的燈光暗淡的房間裡,這個少年開始胡思亂想。

    他腦子裡玩味着各種關于生命的念頭,就像母親玩味關于死亡的念頭那樣。

    他閉上眼睛,想象海倫·懷特柔嫩的紅唇挨着他的嘴唇。

    他的身體顫抖起來,手也抖了起來。

    然後發生了一點什麼。

    這孩子跳起來,呆呆地站在那裡。

    他凝視着被單下面死者的身軀,那種對自己胡思亂想的羞愧感掠過全身,他哭了起來。

    一個新的念頭浮現在他的腦海,他轉過身内疚地打量着四周,好像害怕有什麼人在觀察他。

     喬治·威拉德被一種瘋狂支配着,想要揭起蓋在母親屍體上的被單,想看看她的臉。

    這種念頭緊緊地抓住了他。

    他堅信躺在眼前這張床上的人不是媽媽,而是别人。

    這種感覺如此真實,幾乎讓人無法抗拒。

    被單下面的身軀那麼修長,雖然死了,看上去卻依然年輕而優雅。

    在這個被某種奇異的幻覺操控着的少年看來,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美。

    他強烈地感覺到眼前的身體是活的,下一刻将有一個美麗的女人從床上跳起來走到他面前,他受不了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态。

    他一次又一次把手伸出去。

    有一回他觸到了蓋在母親身上的白被單,揭開一半後又沒有勇氣了,他像裡菲醫生那樣,轉身走出了房間。

    他在門外的過道裡站住,全身開始戰栗,以至于不得不用手扶住牆壁。

    “那不是我媽媽,躺在那兒的不是我媽媽。

    ”他輕聲對自己說,身體又一次因為恐懼和不相信而顫抖起來。

    來守靈的伊麗莎白·斯威夫特大媽從旁邊一間屋裡出來時,喬治握着她的手哭了起來,腦袋不停地左右搖晃,傷心得眼前發黑。

    “我的媽媽死了,”他說,然後又撇下大媽轉過身死死地盯着他剛從裡面走出來的那扇門,“親人,親人,可愛的親人啊!”這孩子在某種外在的動力的驅策下大聲嘟囔着。

     至于那個死去的女人藏了很久打算交給喬治·威拉德以幫助他去城市闖蕩的八百塊錢,還存放在她床腳邊灰泥牆皮後面的錫皮盒裡。

    伊麗莎白結婚一星期後,用棍子敲掉灰泥,把盒子放在那裡。

    然後她找了個丈夫雇來在旅店幹活的工人把牆壁補好。

    “我挪床時讓床角碰壞了牆壁。

    ”她向丈夫解釋說,那一刻她仍然未能放棄解脫的夢想,那種解脫她這輩子終究才碰到過兩次,就是她的情人“死亡”和裡菲醫生将她抱在懷裡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