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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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房間門口所說的那幾句話,他變成了她憎恨的直接對象。

    她在黑乎乎的屋裡緊握拳頭怒目環視。

    她走到挂在牆上的布袋跟前,取出一把裁縫用的長剪刀,像攥匕首般攥在手裡。

    “我要刺死他,”這位母親大聲說,“他選擇要做邪惡的代言人,我要殺死他。

    殺了他,我也就完了,就會死掉。

    這對我們大家都是一種解脫。

    ” 在少女時代,還沒有跟湯姆·威拉德結婚的時候,伊麗莎白在溫斯堡就有不踏實的名聲。

    有好幾年人們管她叫“演員迷”。

    她經常跟着父親旅店的客人穿戴耀眼地招搖過市,一個勁兒地要他們跟她講大城市的生活。

    有一次,她穿着男人的衣服騎着一輛自行車穿過主街,讓小城的人都大吃一驚。

     那時候,這個黑皮膚、高個子的女孩頭腦一片混亂,她感到十分焦躁不安,這種情緒通過兩種方式表現出來。

    一種是焦慮地渴望變化,希望生活來一番巨大而确定的變化。

    正是這種感覺促使她向往舞台。

    她夢想加入某個劇團環遊世界,不斷地看到新面孔,把自己内心的東西表現給所有的人。

    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她完全沉浸在這種幻想中,但是當她試圖跟來到溫斯堡、停駐在父親旅店的戲班子的人聊這件事時,卻一無所獲。

    他們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即使她真情流露,他們也隻是大笑。

    “不是那麼回事,”他們說,“就跟這兒一樣無聊和乏味。

    沒什麼意思。

    ” 她跟那些客人散步和後來跟湯姆·威拉德散步感覺完全不同。

    他們好像總能理解她,同情她。

    在鄉村的巷子裡,在樹影下,他們握住她的手,她感到自己内心某種未曾表達的東西湧了出來,和他們内心未曾表達的東西融為一體。

     她的焦躁不安還有第二種表現方式。

    當這種情況發生時,她會在一小段時間内覺得輕松快樂。

    她不再抱怨曾經跟自己散過步的男人,後來連湯姆·威拉德都不抱怨了。

    永遠是那套東西,以接吻開始,經曆過奇異狂野的感情沖動之後,以甯靜,接着是懊悔抽泣而告終。

    她抽泣時會把手放在男人的臉上,腦子裡閃過的念頭永遠是同樣的。

    即使男人身高馬大、滿臉胡子,她也覺得他忽然變成了一個小男孩。

    她不明白他怎麼就不哭泣。

     在自個窩在老舊的威拉德旅店一角的房間裡,伊麗莎白·威拉德點亮一盞燈,放在門口的梳妝台上。

    她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于是走近壁櫥取出一個小方盒擱在梳妝台上。

    盒子裡裝着化妝品,是流落到溫斯堡的一個戲班子連同别的東西一塊兒留下的。

    那時伊麗莎白·威拉德相信自己将會很美麗。

    如今她的頭發依然烏黑濃密,編成辮子盤在頭上。

    即将在樓下辦公室發生的情景在她頭腦中逐漸成形。

    像幽靈一般形單影隻的人是無法跟湯姆·威拉德相抗衡的,除非表現得極其出人意料、令人震驚。

    一個身材高大、面若死灰、披頭散發的人大步走下樓梯,出現在旅店辦公室裡那位萬分吃驚的浪子面前。

    這個人一定要悄悄地——又快又可怕。

    就像一隻母老虎在小老虎面臨威脅時那樣從陰影中閃出來,手握邪惡的長剪刀,悄悄地向目标逼近。

     伊麗莎白·威拉德發出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她吹滅梳妝台上的燈,站在黑暗中渾身發虛,不停地顫抖。

    體内那股奇迹般的力量消失了,她搖搖晃晃地從地闆上走過,用手抓住椅背,她就是坐在這把椅子裡越過白鐵皮屋頂凝望着溫斯堡主街,度過了那麼多漫長的日子。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

    喬治·威拉德走了進來。

    他坐在母親旁邊的椅子上開始說起話來。

    “我想離開這兒,”他說,“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裡,去做什麼,但我一定要走。

    ” 女人坐在椅子裡等待着,身子不停地哆嗦。

    一陣沖動襲來。

    “我想你最好還是精神點兒,”她說,“你覺得呢?你去大城市,是想掙錢嗎?你覺得做個靈活精明的生意人更好些嗎?”她等待着,身子還在不停地哆嗦。

     兒子搖搖頭。

    “我沒法讓你理解,可是我希望你能。

    ”他真誠地說,“這件事,我連爸爸都沒告訴。

    我不想說。

    沒用。

    我不知道自己将來會幹什麼。

    我隻是想到外面看看其他人,再想想自己怎麼辦。

    ” 沉默降臨房間,孩子和媽媽坐在那裡。

    跟往日的黃昏一樣,兩人又覺得不自然起來。

    過了一會,兒子又開口了。

    “我想,這一年或者兩年不會走,可我會一直想着這件事的。

    ”他說着站起來向門口走去,“爸爸講的一些話使我确信我一定要走。

    ”他摸索着門把。

    女人坐在屋裡,那種沉寂讓她感到難以承受。

    她興奮得想哭出來,因為兒子說的那些話,但對她來說表達歡樂已經不可能了。

    “我想你最好還是跟小夥子們玩一玩,你在屋裡待得太久了。

    ”她說。

    “我想我得出去散會兒步。

    ”兒子回答道,他笨拙地走出屋子,然後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