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巴嫩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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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那擺好的銀器,又縮回手,同時用目光躲躲閃閃地瞟其他人的臉,去看是否有人注意她的舉動。

    從她進屋在她高大、粗壯、膚色鐵灰的兒子身邊落座那一刻起,從她差不多是偷偷摸摸的小動作上,都可以看出一個生養在山間木屋的女人的警覺、戒備和隐隐約約的拘謹。

     起先他們對她大加恭維,婦人們尤其急切、殷勤、恭敬,但她還是坐在兒子身邊巍然不動,面前的湯水一口未嘗,不時用冷淡的、決無二話的口吻回答人家,而且盡可能地隻用單個詞。

    後來她兒子出面幹預,他們也理解了他的暗示,将話題扯開。

    這時她才開始吃飯。

    她拿起一個湯匙看了看又放下,拿起一個茶匙吃了起來,把茶匙整個地送進了嘴。

    她不用該用的匙而拿起另外的匙,這做法仿佛不是出于錯誤和猶疑,就像是一時性起而刻意如此。

     她依舊盯着布朗特,口中仍在咀嚼。

    此時她停了下來,向桌兩側飛快地瞟了一眼;她面容沉靜,像花崗岩一般;她把手放在桌上,把椅子稍稍向後一推。

    “媽媽——”戈登說着,也微微站起。

    “這是布朗特——您的鄉親——” 這時她正後掣着身子坐在桌子後邊,手搭在桌沿上,眼盯着布朗特,盯着那與她隔桌相望的傾向前方的臉。

    這兩個,一個是冷靜而克制;一個則狂亂而急切,仿佛某種可愛亮麗卻無任何特殊價值的物品在尋求平衡,一旦它墜地便會摔成碎片。

    “滾開的牛奶就在爐子上,像這樣子。

    我就拿起來,像這樣子——”她和布朗特像是安在同一條金屬線上,同時直挺挺地站起,她操起自己的湯碗對着布朗特劈頭潑去。

    “我說——”他們帶着木偶般的極度僵硬面對面站着,忘掉了演戲的舞台,那個創造出強烈幻覺的微型舞台和金銀箔裝點的側景。

    霎時間,這巨大、醜陋又富麗的房間降格為木偶戲《龐奇和朱迪》224的舞台空間。

    此時她手中握着一把水果刀,不像拿匕首那樣握着柄,而是将大部分握在了伸出去的拳中,這樣亮閃閃的小刀片就平穩伸出,好似手槍的槍管一般。

    因為事發突然,人們還來不及恐慌,甚至說不上震驚,屋内一片沉寂。

    她在寂靜之中,就那麼站着,與布朗特面對面,對他說出了六十五年前她對五個北方佬說過的話,用的是同樣的言語,那種船員才講的辛辣、伶俐而又粗野的污言穢語。

    五 十分鐘後,布朗特和戈登從窗口目送載她回家的汽車開遠。

    她不願再待在那兒,甚至不肯吃完晚餐再走。

    或許有整整一分鐘,她站在桌邊,拳中握着把水果刀,臉上的那副表情據講像個突然被喚醒的夢遊者;正對面的布朗特大夫也依然身體僵硬、挺直,頭上肩上都濕淋淋地滴着水。

    與此同時,屋内的沉默變成驚愕,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歇斯底裡,舒心開懷,欣喜若狂。

    可能又過了半分鐘,她站在那裡,輪番看了看那一張張或大聲笑或尖聲笑着的臉,便轉身離開了房間。

    布朗特大夫從桌子這一側跟着跑了過去,到門口時,她超過了他。

    戈登跟着她,見她去了他們晚飯前相聚的屋子,并已在她碰着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她面色冷峻地擡頭看了看他,又用平和的聲調說:“我想回家。

    ” “好的,”他說,“行。

    但布朗特——” “我不是,”她說,“我沒——” “他知道您不是存心的。

    這事要怪他。

    那個他知道。

    他想道歉。

    ”此時她不再看他,她坐在椅子上,安靜而瘦小;她的臉轉向一側,但沒低垂。

     “我想回家,”她再一次聲稱,用的是相同的語調。

    然後他聽到她長吸了一口氣,“我想我可以坐汽車回去。

    ” (吳新雲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