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瓦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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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無措。

    這時,衆人圍着一群翩翩起舞的人們。

    她們裹着巴黎織造的透明薄紗,穿着輕薄如雲的衣衫,快速地旋舞着;她們伸出閃亮的纖足,随意地踏着鑲木地闆,比足不着地更添幾分飄逸。

    然而,其中有一人超凡脫俗,穿着尤其俏麗多姿,光彩照人。

    她的整個裝束巧扮入時,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美,而且似乎這并非她的刻意追求,而是一種自然天成。

    她随意望着圍觀的人群,似乎在有意無意之間,妩媚動人的長睫毛不經意地低垂下來,當那輕微的陰影在低頭的一瞬遮蔽她那迷人的前額時,白皙耀眼的面龐就格外引人注目。

     皮斯卡略夫使勁撥開衆人,想要仔細看個清楚;可是,十分遺憾的是,一個長着滿頭黑卷發的大腦袋不時地把她擋住了;而且人群把他夾在當中,進退不得,他又唯恐不小心推搡了三等文官之類的官員。

    不過,他到底擠到前面去了,望一眼身上的衣服,想要整理得體面一些。

    天哪,這是怎麼回事!他穿的竟然是一件常禮服,而且盡是顔料的斑斑污迹:他走得太匆忙,竟忘了換一件體面些的衣裳。

    他不由地低下頭來,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真想找個地縫藏身,可是卻無處可藏:衣着華麗的少年侍從們像一堵牆似的擋在他的身後。

    他已經打算要遠遠地離開長着妩媚的前額和睫毛的美人了。

    他驚恐不安地擡起眼來,想知道她是否在看他:天哪!她正好站在面前&hellip&hellip可是,這是怎麼回事呢?怎麼回事呢?&ldquo是她!&rdquo&mdash&mdash他差不多是大聲嚷了起來。

    一點不錯,正是她,就是在涅瓦大街相遇又伴送她回到住處的那個女郎。

     這時,她微微擡起睫毛,用明亮的目光瞟了一眼大家。

     &ldquo唉呀呀!多麼漂亮!&hellip&hellip&rdquo他說到這裡便打住了,連氣都喘不過來。

    她掃視了一圈,大家都争先恐後地想得到她的垂顧,可是她卻露出困倦和冷漠之色,很快把目光移開,跟皮斯卡略夫相對而視。

    啊,人間的天堂!極樂的世界!上帝啊,給他經受這一切的力量吧!生命就要離他而去,他會要毀掉和戕害自己的靈魂!她做了一個暗示,不是手勢,也不是點頭示意&mdash&mdash不是:她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透露出一絲微妙而隐約的表情,傳達了這一信号,誰也無法覺察到,可是他卻看出來了,領悟到了。

    一支舞曲,延續了很久;已經倦怠的樂曲似乎就要靜息下來了,忽然又高聲揚起,尖叫刺耳,铿然轟響;終于一曲終了!她坐下來,胸脯在輕盈的薄紗下起伏顫動;她的一隻纖手(天哪,多麼纖巧的手!)垂落在膝蓋上,握住身子底下輕薄的衣裳,那衣裳墊在身子下面仿佛也發出悅耳的音響,衣裳的淡淡的雪青色把那隻纖手襯托得格外分明。

    隻要能撫摸一下這手就心滿意足了!再也别無他求&mdash&mdash即使是想一想也太冒昧了&hellip&hellip他站在她的椅子後面,不敢開口說話,也不敢大聲透氣。

     &ldquo您覺得煩悶麼?&rdquo她說道。

    &ldquo我也覺得悶了。

    我看得出來,您在恨我&hellip&hellip&rdquo她補了一句,垂下長長的睫毛。

     &ldquo恨您!您說我?我&hellip&hellip&rdquo皮斯卡略夫心慌意亂,本想再說下去,那就會說出一大堆語無倫次的話來,不過這時一個說話俏皮而風趣、頭上卷着一束蓬起的鳳頭的侍從官走了過來。

    他高興地露出一排相當潔白的牙齒,說的俏皮話句句都像鋒利的釘子一樣紮進他的心裡。

    所幸的是,終于旁邊有人找侍從官詢問什麼事情了。

     &ldquo真煩人!&rdquo她擡起天使般的眼睛望望他說。

    &ldquo我坐到大廳的那一頭去;您也過來吧!&rdquo 她擠進人群裡,随即不見了。

    他像瘋了似的推開衆人,也跟着到了那兒。

     是的,正是她;她端坐着,宛如女皇,超凡脫俗,豔壓群芳,左右顧盼,正在找他呢。

     &ldquo您來了,&rdquo她輕聲說道。

    &ldquo我不想瞞您:我們邂逅相遇的情形您一定覺得奇怪吧。

    您或許以為我是屬于您見到的那種下流無恥的人吧?您會覺得我的行為很怪誕,不過我可以告訴您一個秘密,&rdquo她凝視着他的眼睛說道,&ldquo您能永遠不洩露出去麼?&rdquo &ldquo噢,一定!一定!一定不洩露!&rdquo 可是,這時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走近前來,操着皮斯卡略夫聽不懂的語言跟她說什麼來着,然後向她伸出胳膊。

    她用懇求的目光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示意他留在原地,等她回來,可是他一時急不可耐,無論是誰的吩咐都聽不進,即便是她說的話也不能從命了。

    他立即跟随而去;然而,人群熙熙攘攘,終于把他們隔開了。

    他再沒有看見那襲雪青白的衣裙,焦急不安地穿過一個個的房間,十分莽撞地推搡着迎面走來的人,然而,一間間房裡隻見社會名流坐在那裡打橋牌,一片鴉雀無聲。

    在一間房子的角落裡,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在争論從文習武孰優孰劣的問題;在另一個角落裡,穿着考究的燕尾服的人們對一個多産詩人的多卷詩集輕率地發表評論。

    皮斯卡略夫看到一位相貌堂堂的長者捏着一個身穿燕尾服的人的鈕扣,對他的論斷提出十分公允的意見,可是對方卻粗暴地把他推到一旁,甚至無視他脖子上挂着的頗有來曆的勳章。

    皮斯卡略夫奔向另一間房裡&mdash&mdash那裡沒有她的身影。

    又急奔第三間房&mdash&mdash仍然不見人影。

    &ldquo她在哪裡呢?我要見她!唉,我不看她一眼,就活不成了!我要聽聽她的心裡話。

    &rdquo然而,他四處尋找,全都枉然。

    他煩躁不安,疲憊不堪,畏縮在一個角落裡,望着衆人;兩眼發酸,四周的一切漸漸模糊起來。

    最後,他的眼前分明現出了房間的四壁。

    他擡起眼來,隻見面前擺着一個燭台,燈火在燭台的深處就要熄滅了;一支蠟燭點完了;蠟油流淌到桌面上。

     原來他睡着了!天哪,多美的夢!幹嗎要醒過來呢?幹嗎不再等一會兒;她興許又會回來呢?惱人的曙色閃着令人不快的暗淡的輝光,照進他的窗口。

    房間沉浸在一片灰暗、模糊的雜亂光影裡&hellip&hellip唉,現實多麼的醜惡!它為什麼要跟夢境對着來呢?他匆忙地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蓋上被子,一心想短暫地追回那已逝去的夢境。

    果然,他立刻又做起夢來了,可是他夢見的完全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情景:一忽兒是皮羅戈夫叼着煙鬥來了,一忽兒又見到美術學院的守門人,一忽兒遇到一個四等文官,一忽兒又夢見他給畫過肖像的一個芬蘭女人的腦袋等等亂七八糟的夢境。

     他一直睡到正午時分,還想再入夢鄉;可是她再也沒有出現。

    多麼渴望她再展片刻絕代的姿容!多麼渴望她的輕盈的步履再橐橐地響起片刻!多麼渴望她那光潔如天外的白雪一般的裸露的臂膀能再在他的眼前閃動。

     他撩開了被褥,忘記了一切,沮喪而絕望地呆坐着,一心隻回憶那逝去的夢境。

    他無心去做任何事情;兩眼木然無情,了無生氣地凝望朝向院子的窗戶,那裡一個渾身髒兮兮的運水伕正在把快要結冰的水倒出來,一個沿街叫賣的商販扯着山羊般的嗓門連聲吆喝:&ldquo有舊衣賣麼?&rdquo這日常的和真實的東西,他聽來倒是覺得古怪。

    他就這樣一直坐到天已入暮,又貪睡地倒在床上。

    輾轉反側,好久難以成眠,但終于還是睡着了。

    又做了一個夢,一個下流的、惡心的夢。

    &ldquo上帝啊,憐憫憐憫我吧:哪怕讓我見她一會兒、一分鐘也行!&rdquo他又等待着夜晚的來臨,又睡着了,又夢見了一個官員,他既是官員又是演奏大管的人;啊,多麼令人難受!她終于出現了!她的小腦袋和滿頭卷發&hellip&hellip她凝眸相看&hellip&hellip啊,隻一眨眼工夫!又是一片迷霧,又是一場亂夢。

     最後,追尋夢境成了他的生活,從這時起,他的整個生活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可以說,他是醒時睡着,夢裡不眠。

    如果有人看見他默默無言地坐在空桌的旁邊或者沿街走着,那麼,準會以為他是夢遊症患者或者是被酒精毀了的人;他的眼神茫然若失,生來就有的精神恍惚的毛病現在更加重了,橫蠻地抹去了他臉上一切感情的流露和變化。

    隻有到了夜裡,他才又有了生氣。

     這種狀況耗損了他的精力,最後他夢也做不成了,這竟成了他最大的痛苦。

    為了挽回這唯一擁有的東西,他想方設法要重圓好夢。

    他聽人說,有一種辦法可以重溫舊夢&mdash&mdash隻要服用鴉片就能辦到。

    可是到哪裡去弄鴉片呢?他想起了一個開披巾店的波斯人,此人幾乎每次見面都求他畫一幅美人圖。

    他拿定主意去找波斯人幫忙,估計他肯定有這種鴉片。

    波斯人端坐在沙發上,盤着腿,接待了他。

     &ldquo你要鴉片做什麼用?&rdquo波斯人問道。

     皮斯卡略夫向他訴說了失眠的苦況。

     &ldquo好吧,我給你一些鴉片,不過,你得給我畫一張美人圖。

    要畫一個絕色美人!烏黑的眉毛,像油橄榄一樣的大眼睛;而我就躺在她的身邊,抽着煙鬥!聽明白嗎?要畫一個十分漂亮的!一個美人!&rdquo 皮斯卡略夫全都答應了。

    波斯人出去一會兒,拿着一隻盛着發黑的液體的小罐子回來,小心地倒了一點在另一隻小罐子裡,然後交給皮斯卡略夫,囑咐他要兌水喝,每次不得超過七滴。

    他貪婪地抓起這個無比珍貴、可說是金不換的小罐子,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去。

     回到家裡,他倒了幾滴在盛着水的杯子裡,一口吞下,倒頭便睡。

     天哪,多麼的快意!是她!又見到她了!不過,已經是另外的樣子。

    啊,她倚坐在明亮的村舍的窗戶旁邊。

    多麼妩媚!她的裝扮是那樣樸素無華,足以喚起詩人的幽思遐想。

    她的頭上的發式&hellip&hellip天哪,那發式多麼簡樸,跟整個的人又是多麼相配!短短的三角頭巾輕巧地披在她那端正的脖頸上;整個的人淡雅淳樸,身上的一切蘊含着一種神秘的、莫名的韻味。

    她的優雅的步态多麼好看!款款而行的腳步聲和樸素無華的衣裙的窸窣聲多麼悅耳動聽!她那攏着獸毛圍繞的镯子①的手多麼可愛!她含着眼淚對他說:&ldquo不要看不起我:我根本不是您以為的那種人。

    瞧瞧我吧,仔細地瞧瞧我,您說:難道您以為我會做那種事情嗎?&rdquo&mdash&mdash&ldquo啊,不,不!有誰敢那麼想,就讓他&hellip&hellip&rdquo可是他卻醒了,肝腸寸斷,淚水盈眶。

     -------- ①當時流行的一種裝飾品。

     &ldquo還不如你壓根兒不曾來到人間!不曾活在這世上,隻不過是才華橫溢的畫家筆下的一幅畫倒好些!我就一步也不離開畫布,永遠望着你、親吻你。

    我會把你當作最美好的憧憬,生死相依,呼吸與共,那樣我就會無比幸福。

    我也就沒有别的奢望了。

    我在睡前醒後都會像呼喚守護天使一樣呼喚你的名字,一旦需要描畫美好和神聖之物的時候,我會等待你的出現。

    可是現在&hellip&hellip多麼可怕的生活!她活着又有什麼好處?難道一個瘋子的生命能給從前愛過他的親友帶來歡欣麼?天哪,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夢想和現實總是争執不休!&rdquo類似的思緒一直不停地纏磨着他。

    他任什麼也不想了,幾乎不吃不喝,急切而狂熱地企盼着夜晚和着迷的幻夢的來臨。

    這種始終不變的癡迷支配了他的整個身心和想像力,以緻那心愛的模樣幾乎每天都出現在他的眼前,而且總是與現實格格不入,因為他的思緒完全像孩子一般單純。

    在這些夢幻中,那個女郎也變得更加純美,而且完全變了樣子。

     連連服用鴉片,使他的思緒更加亢奮起來,如果說有人墜入了情網,愛得極度颠狂,愛得十分熱切,愛得痛苦萬分,愛得五内俱焚,愛得魂不守舍的話,那麼這個不幸者就非他莫屬。

     其中的一個夢最使他欣喜萬分:他夢見了自己的畫室,非常開心,端着調色闆,十分投入地坐在那兒。

    她也在畫室裡。

    已經成了他的妻子了。

    她坐在他的身旁,迷人的胳膊肘就支在他的椅背上,看他作畫。

    她那雙嬌情而困倦的眼睛裡透出一縷無比幸福的表情;房間裡的一切洋溢着幸福安谧的氣氛;窗明幾淨,井然有序。

    天哪!她把可愛的小腦袋依偎在他的胸前&hellip&hellip他從未做過如此甜美的夢。

    夢醒之後,他覺得神清氣爽,也不像以前那樣慵懶無力了。

    腦子裡閃過一些奇怪的念頭。

    &ldquo也許,&rdquo他暗忖着,&ldquo她是突遭厄運,身不由己地淪落風塵的;也許,她内心已是懊悔莫及;也許,她自己也渴望跳出火坑。

    難道就眼瞪瞪地看着她毀了而無動于衷麼?要知道隻要伸出一隻援手就可以把她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啊!&rdquo他神思遠遊起來。

    &ldquo沒有人認識我,&rdquo他自言自語說,&ldquo而且别人管不着我,我也不管别人的事。

    隻要她真心悔改,重新做人,我就娶她。

    我一定要娶她,總比許多人娶女管家甚至于娶下賤的蕩婦要強得多。

    而我的這一舉動是無私的,甚至是偉大的。

    我是把一個絕色美人還給人世。

    &rdquo 他拟定了這麼一個輕浮的計劃,覺得臉上陡然升起了一陣紅暈;他走到鏡子跟前,隻見雙頰深陷,臉色蒼白,不由得感到駭然。

    他仔細地打扮了一番,洗了臉,抿平頭發,穿上一件新的燕尾服和時新的背心,披了一件鬥篷,便走到了街上。

    他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心裡覺得神清氣爽,猶如一個久病初愈的病人終于走出門來似的。

    當他走近那條街時,心不由地怦怦直跳,因為自從那次不幸的邂逅之後還一直沒有來過。

     他久久地尋找那幢房子;仿佛是記不起來了。

    在街上來回走了兩趟,不知道該在哪一幢房子跟前停下來。

    終于,他覺得其中一幢房子有點兒像。

    于是,快步奔上樓去,敲了敲門:門開了,有一個人迎上前來。

    是誰啊?是他的意中人,心中秘藏的美人,理想之畫的模特兒,那樣揪心、那樣痛苦又那樣甜蜜地日思夜想的人兒。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渾身索索地顫抖;心裡一陣狂喜,身子虛弱得幾乎站不穩。

    她面對面站着,仍然風情萬種,盡管兩眼睡意朦胧,面龐略顯蒼白而不那麼鮮麗可人,然而她依然楚楚動人。

     &ldquo噢!&rdquo她一看是皮斯卡略夫,大聲喊道,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