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瓦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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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眼睛(那已經是午後兩點了)。

    &ldquo您幹嗎那天要溜走呀?&rdquo 他渾身無力地坐到椅子上,怔怔地望着她。

     &ldquo我剛剛醒來;早上7點鐘才把我送回家來。

    我真喝醉了,&rdquo她微笑着又補充了一句。

     啊,你倒不如是個啞巴,壓根兒就說不出話來的好,何苦說這些話來呢!她忽然把生活的全部底細都兜給他看了。

    然而,盡管如此,他還是壓住心頭的氣惱,決心嘗試一下,看看他的規勸對她能否起點作用。

    他鼓起勇氣,用顫抖然而卻滿懷熱情的聲音說明她已深陷火坑之中。

    她神情專注地聽着他說,同時流露出一臉驚愕的神色,那是我們通常見到出乎意料和十分蹊跷的事情時才會那麼做的。

    她淺淺一笑,瞟了一眼坐在角落裡的女伴,那女伴已不再剔淨梳子,也仔細地聽着新來的說教者還說些什麼。

     &ldquo的确,我很窮,&rdquo皮斯卡略夫作了長時間的和富有教益的一番規勸之後,最後說道,&ldquo不過,我們可以勞動為生;我們可以同心協力,改善我們的生活處境。

    最大的快樂莫過于自食其力。

    我可以作畫,你就坐在我的身邊,鼓勵我,刺刺繡或者做點别的手工活,我們也就衣食無愁了。

    &rdquo &ldquo那怎麼行!&rdquo她一臉鄙夷的神色,打斷他的話說。

    &ldquo我又不是洗衣婦和女裁縫,幹嗎要幹活呢?&rdquo 天哪!這番話流露出她對整個卑賤、下流的生活的貪戀&mdash&mdash那是與淫蕩終日為伴的、充滿着空虛與無聊的生活啊。

     &ldquo您就娶我吧!&rdquo那個至今仍坐在角落裡默不作聲的女伴,厚顔無恥地接過話頭,說道。

    &ldquo我嫁給您,就這麼坐着!&rdquo 說着,她那令人可鄙的臉上扮了一個傻乎乎的怪相,逗得那美人哈哈大笑。

     啊,這太放肆了!真令人難以忍受。

    他癡癡呆呆、神情木然地擡腳就走。

    他神志模糊了:稀裡糊塗,漫無目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無知無覺,遊蕩了一整天。

    誰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過了夜沒有;隻是在第二天,他才憑着模模糊糊的下意識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面容憔悴,神色可怕,頭發亂蓬蓬的,一副神經狂亂的樣子。

    他把自己鎖在房裡,不讓任何人進去,也不要什麼東西。

    四天過去了,鎖着的房門一次也沒有打開過;又過了一個星期,房門依然深鎖着。

    人們擁到房門口,大聲呼喚他,可是沒有一點聲息;最後把房門撬開了,發現他切斷喉管,已經死了。

    血迹斑斑的刮臉刀跌落在地闆上。

    兩手痙攣地張開着,樣子扭曲得十分怕人,可以推知他的手沒有找準地方,受過長時間的折磨,那顆有罪的靈魂才最後出竅。

     可憐的皮斯卡略夫就這樣一命嗚呼了&mdash&mdash這狂熱的激情的犧牲品,一個溫順、膽怯、謙恭、天真的人,他懷有才能的火花,或許随着時光的推移會迸發出熊熊的火焰來。

    沒有人為他哭泣;在他的遺體旁,除了一個巡長的身影和一個法醫的冷漠的面孔之外,再沒有别的人。

    甚至也沒有舉行宗教儀式,他的棺木被悄悄地運往奧赫塔;隻有一個看門的士兵跟在棺木後面哭泣,那也隻是因為他多喝了一瓶伏特加的緣故。

    就連皮羅戈夫中尉也不曾前來看一眼這不幸而可憐的人的遺容,而在生前中尉對他可是呵護有加的啊。

    然而,皮羅戈夫中尉是完全顧不上這事了:他正忙着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現在我們就來說說他吧。

     我不愛碰到屍體和死人,當長長的送殡行列穿過我走的道路,一個打扮得像托缽修士的殘廢士兵左手聞着鼻煙,右手擎着火把走過時,我總覺得挺别扭的。

    隻要看到裝飾華麗的靈柩車和蓋着天鵝絨罩布的棺木,我總免不了有一種無奈的感覺;然而,當我看見運貨馬車拉着窮人無遮無蓋的紅色棺材,隻有一個女乞婆碰巧在十字路口遇着,因為無所事事而慢慢吞吞地跟着走去的情景時,我那無奈的心境便摻上幾分哀傷。

     我們在前面似乎講到皮羅戈夫跟可憐的皮斯卡略夫分了手,急忙去追金發女郎的地方了。

    這金發女郎是長得體态輕盈、相貌相當漂亮的妞兒。

    她在每一家商店的門前都要駐足一會兒,出神地端詳櫥窗裡擺着的寬腰帶、三角頭巾、耳環、手套以及别的精巧飾物,不停地扭着身子,東張西望,又頻頻回首。

    &ldquo寶貝,你可跑不出我的掌心了!&rdquo&mdash&mdash皮羅戈夫十分自信地說,繼續緊追不舍,豎起大衣的領子來遮着臉,免得撞見熟人難堪。

    說到這裡,不妨讓讀者了解一下,皮羅戈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

     不過,在說到皮羅戈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之前,不妨談談皮羅戈夫所屬的那個社交圈子。

    那裡有一些軍官,他們在彼得堡構成社會的一個中産階級。

    在經過40年的慘淡經營才爬上去的五等或四等文官舉行的晚會或宴會上,你總可以遇見其中的一個人。

    幾個臉色蒼白、有如彼得堡一樣暗淡無光的少女(有的已錯過佳期)、茶桌、鋼琴、家庭舞會&mdash&mdash這一切總是跟一個戴着燈光下閃閃發亮的帶穗肩章的人難解難分,而他又總是被賢淑的金發女郎和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弟兄或者親友簇擁在中間。

    這些生性沉靜的姑娘本是很難逗得開心和發笑的;真要做到這一點,要說難确是很難,要說不難也一點不難。

    說話既不要過于高深,也不要過于滑稽,隻須處處添點兒女人愛聽的零星瑣事即可。

    在這一點上,倒是要給上面提到的先生們說句公道話。

    他們有一種特别的本領,可以讓這些黯然失色的美人兒聽他們說話,笑聲不止。

    又喊又笑,此起彼伏:&ldquo啊呀,别說了!羞不羞,把人逗死了!&rdquo&mdash&mdash這常常是對他們最好的報償。

    他們很少跻身到上層階級中去,或者說根本就無緣高攀。

    他們是被這個社會稱之為貴族的人們從那兒排擠出來的;話又說回來,他們算是有學問和有教養的人。

    他們喜歡談論文學,對布爾加林①、普希金②和格列奇③贊不絕口,卻以蔑視和挖苦的口吻抨擊奧爾洛夫④。

    他們從不放過一次公開講演的機會,即便是講講簿記或者植樹造林也欣然應允。

    無論劇院上演什麼劇目,你總可以見到其中有的人到場,除非是上演的《傻瓜費拉特卡》之類的鬧劇敗壞了他們那愛挑剔的口味。

    他們是劇院的常客,是給劇院的老闆們帶來滾滾财源的人。

    他們尤其喜歡劇中插進一些精美的詩句,也喜歡大聲吆喝着給演員們捧場;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在公立學校執教或者輔導學生投考公立學校;終于攢得一筆錢購置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和一對馬匹。

    這樣,他們的交遊圈子就越來越廣了;他們終于能夠娶上會彈鋼琴的商人的女兒為妻,帶來十萬盧布左右的現金作為陪嫁,還聯上一大堆滿臉大胡子的親戚。

    不過呢,他們起碼要爬到上校官階才能得到這份殊榮。

    因為俄羅斯的大胡子們盡管渾身散發着白菜味兒,非要把女兒嫁給将軍不可,至少也得嫁個上校才行。

    屬于這一類型的年輕人的主要特點大抵如此。

    不過,皮羅戈夫中尉有許多獨具的才幹。

    他朗誦起《德米特裡&bull頓斯柯依》⑤和《聰明誤》⑥中的詩句來悅耳動聽,還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從煙鬥中一下子吐出十來個環環相接的煙圈。

    他說起笑話來十分風趣,說是山炮和獨角獸炮就是大不一樣。

    然而,要一一列舉命運賜予皮羅戈夫的才幹是不大容易的。

    他喜歡對女戲子和舞女評頭論足,但不像一個年輕準尉談論她們那樣尖刻刺耳。

    他對于不久前才提升的官階躊躇滿志,雖然有時躺到沙發上連聲說:&ldquo唉!唉!瞎胡鬧,全是瞎胡鬧!我當上了中尉又怎麼樣呢?&rdquo&mdash&mdash然而,他卻因為得了這個新頭銜而暗自覺得十分的快意,他跟人交談總要拐彎抹角地暗示這一點,有一回,他在街上遇到一個他認為舉止粗俗的錄事,便立刻叫他站住,隻說了短短幾句十分尖刻的話,就讓對方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中尉,而不是别的下級軍官。

    這時,正好有兩位長得不錯的女士打旁邊路過,他就格外說得娓娓動聽。

    皮羅戈夫向來熱心于附庸風雅,一再鼓勵過畫家皮斯卡略夫;不過,這或許是因為他很想看到一張畫有他的勃勃英姿的肖像。

    關于皮羅戈夫的品格談得夠多了。

    一個極好的人是難以曆數其所有的美德的,越是細加詳察,就越會發現其更多的新的特點,那麼一一描述出來就會無盡無休了。

     -------- ①法&bull維&bull布爾加林(1789&mdash1859),俄國作家,反動刊物《北方蜜蜂》的創辦人。

     ②亞&bull謝&bull普希金(1799&mdash1837),俄羅斯偉大的詩人、作家。

     ③尼&bull伊&bull格列奇(1787&mdash1867),與布爾加林一道創辦《北方蜜蜂》,是當時紅極一時的文人。

     ④阿&bull阿&bull奧爾洛夫是當時低級趣味的庸俗小說的作者。

     ⑤是劇作家弗&bull亞&bull奧澤羅夫(1769&mdash1816)寫的一出悲劇,是當時頗為流行的平庸之作。

     ⑥是著名作家亞&bull謝&bull格裡鮑耶陀夫(1795&mdash1829)所寫的一部有名的喜劇,極其尖刻地諷刺和抨擊了當時的社會政治制度。

     且說皮羅戈夫一直在陌生女郎後面窮追不舍,不時地向她問這問那,而她則生硬地、有一句沒一句地、含含糊糊地應付他。

    他們走過了昏暗的喀山大教堂的大門,拐進了平民街,那是煙草店和小貨攤林立、德國手藝匠和芬蘭女人聚集的一條街。

    金發女郎一陣小跑,輕快地閃入一幢髒兮兮的房子的大門裡。

    皮羅戈夫尾随而入。

    她沿着又黑又窄的樓梯跑上樓去,進了一間房裡,皮羅戈夫也大膽地擠了進去。

    他置身于一間大房間裡,隻見四壁黑糊糊的,天花闆上挂滿了煙子。

    桌上擺着一堆螺絲釘、鉗工用具、閃亮的咖啡壺和燭台,地闆上撒着銅屑和鐵屑。

    皮羅戈夫立刻猜着了,這兒是一個工匠的家。

    那陌生的女人又飄然進了一個側門。

    他沉思了片刻,然而,按照俄羅斯人的規矩,還是決定往前走去。

    他進了那間房裡,它一點也不像剛才看到的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說明這裡的主人是一個德國人。

    他看着眼前這十分奇怪的景象怔呆了。

     當面坐着席勒,不是那個寫《威廉&bull退爾》和《三十年戰争史》的作家席勒①,而是平民街上有名的焊洋鐵壺的工匠席勒,站在席勒身旁的是霍夫曼,&mdash&mdash也不是作家霍夫曼②,而是從軍官街來的一位好鞋匠,席勒的好友霍夫曼。

    席勒喝得醉醺醺的,坐在椅子上,頓着腳,激動地說着什麼事兒。

    皮羅戈夫倒也不覺得有什麼稀罕的,令他深以為異的是這兩個人的稀奇古怪的姿勢。

    席勒坐在那兒,伸着那隻大鼻子,仰着腦袋;而霍夫曼則伸出兩個指頭兒,捏着那隻鼻子,用修鞋刀的鋒刃在鼻子上刮來刮去。

    兩個人都說着德語,所以隻懂得一句&ldquo古特一莫根&rdquo③的皮羅戈夫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不過,席勒的話大抵是這麼個意思: -------- ①席勒(1759&mdash1805),德國著名的詩人和劇作家。

     ②霍夫曼(1776&mdash1822),德國著名的小說家、畫家。

     ③德語:早安。

     &ldquo我不想要了,我不要鼻子!&rdquo他揮動着胳膊說道。

    &ldquo我光是鼻子每個月就得用掉3俄磅①鼻煙。

    我得付錢給倒黴的俄國煙鋪,因為德國煙鋪不賣俄國鼻煙,我給倒黴的俄國煙鋪每磅付40戈比;一個月就是1盧布20戈比;12個月就是14盧布40戈比。

    你聽明白嗎,我的朋友霍夫曼?光鼻子就得花掉14盧布40戈比!逢年過節,我得聞拉比煙,因為我不想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去聞糟糕的俄國鼻煙。

    一年聞兩磅拉比煙,一磅2個盧布。

    6加14&mdash&mdash光是煙錢就是20盧布40戈比②。

    這是敲詐!我問你,我的朋友霍夫曼,不是麼?我是士瓦本公國③的德國人;我有國王在德國.我不要鼻子!給我割掉!喏,我的鼻子!&rdquo -------- ①一俄磅等于409.5克。

     ②席勒喝醉了,前言不搭後語,把兩磅拉比煙值4盧布說成6盧布。

     ③中世紀日爾曼的一個公國。

     要不是皮羅戈夫中尉突然闖了進來,那麼,毫無疑問,霍夫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把鼻子割掉了,因為他已經拿好了刀子,就像是要裁截鞋掌一樣。

     席勒很不痛快:忽然有一個不請自來的陌生人闖了進來,不合時宜地礙了他的事。

    雖然他又喝啤酒又喝白酒弄得醉态醺然,倒也懂得這樣一副樣子且又當着外人的面幹這種事情不大體面。

    趁這時候,皮羅戈夫微微俯身,以他那特有的親切語調說道: &ldquo請你們原涼我&hellip&hellip&rdquo &ldquo出去!&rdquo席勒拖長聲調答道。

     這樣一來,皮羅戈夫不知所措了。

    他還從來不曾遇到這樣粗魯的對待。

    臉上微露的一絲笑容倏然不見了。

    他深感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便說: &ldquo我真奇怪,先生&hellip&hellip您大概沒有看出來&hellip&hellip我是一個軍官!&rdquo &ldquo軍官值幾個錢!我是士瓦本公國的德國人。

    老子我(這時,席勒用拳頭猛擊一下桌子)就會當上個軍官:一年半士官生,兩年中尉,明兒我馬上就是個軍官。

    不過,我不想到軍隊去混。

    我對于軍官就是這個:呸!&rdquo說時,席勒伸出手掌,在它上面啐了一口。

     皮羅戈夫眼看别無他法,隻好悻悻離去;不過,這樣粗暴的對待有損于他的身份,委實令他很不痛快。

    他幾次在樓梯上停下腳步,仿佛要鼓起勇氣,想法子要讓席勒明白他是過于放肆了。

    後來,轉念一想,席勒還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的腦袋被啤酒灌糊塗了;何況他眼前又浮現出金發女郎的秀麗的姿容,于是他決定把這件事置之度外。

    第二天一大早,皮羅戈夫又來到洋鐵匠的鋪子裡。

    在前面的房間裡,他遇見了姿容秀麗的金發女郎,她一臉嚴肅的表情,語氣冷冰冰地問道: &ldquo您有事嗎?&rdquo &ldquo噢,您好,我親愛的!您不認得我了吧?您裝得倒挺像,多麼漂亮的眼睛!&rdquo皮羅戈夫中尉邊說着,就想用手指親熱地撩撩她的下巴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