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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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隻有相愛而沒有傷害,那該多好&mdash&mdash單單忠誠是不夠的:我一直忠誠于安妮,但我還是傷害了她。

    傷害是在進行的過程中産生的:我們的身心都太狹隘了,占有另一個人便志得意滿,被人占有便感到羞恥。

    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很高興我的妻子又一次打擊了我&mdash&mdash我已把她内心的痛苦遺忘得太久了,這是我能給她的唯一的一種補償。

    不幸的是,天真無辜的人總會被卷入到任何沖突裡。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總有哭喊聲從哨崗裡傳出來。

     鳳點燃煙燈。

    &ldquo她會讓我和你結婚嗎?&rdquo &ldquo我現在還不知道。

    &rdquo &ldquo她沒說嗎?&rdquo &ldquo如果她說了,也是慢慢道來。

    &rdquo 我想:&ldquo你是多麼自豪啊,如此超然,擔任記者,而不是評論員,你在幕後造成了多大一團混亂。

    另一種戰争是比這更加天真,即便是迫擊炮,造成的傷害比起這個,也還是更小些。

    &rdquo 如果我違背我最深處的信念,說出&ldquo可以&rdquo這兩個字,那樣對你會有好處嗎?你說你被召回到英國來,我能意識到你是多麼厭惡回到這裡,會想方設法地進行拖延。

    我可以預見到,你喝了太多酒之後,又要結婚了。

    第一次的時候我們真的盡力嘗試&mdash&mdash我和你都很盡力&mdash&mdash可我們失敗了。

    第二次的時候,沒人會像第一次那樣盡力了。

    你說失去了這個女孩兒,你的生命也就走到盡頭了。

    但這同樣的話你曾經也對我說過&mdash&mdash我可以把那封信拿給你看,我還留着它&mdash&mdash我想同樣的話你也對安妮說過。

    你說,我們一直試圖對彼此坦誠相待,但,托馬斯,你的真話總是那麼短暫。

    跟你争辯,或者試着讓你明白這些道理,這些又有什麼好處呢?按照我的信仰行事或許更容易些&mdash&mdash你也許會認為這不合理&mdash&mdash那麼我簡明地寫給你:我不相信離婚,我的宗教也禁止離婚,所以答案是,托馬斯,不可以&mdash&mdash不可以離婚。

     在&ldquo摯愛的,海倫&rdquo那句結尾之前,大概還有半頁内容,我沒有去讀。

    我想那半頁内容是關于天氣的消息,以及一位我敬愛的老姑媽的近況。

     我沒有理由抱怨,這樣的答複也并不出我所料。

    裡面所說的,很多都是事實。

    希望她寫這封信的時候,沒有思考很長時間,因為回憶這些往事,不僅傷害到我,對她也是一種傷害。

     &ldquo她說&lsquo不可以&rsquo嗎?&rdquo 我幾乎毫不猶豫地說:&ldquo她還沒有下定主意。

    還有希望的。

    &rdquo 鳳笑了起來。

    &ldquo可你說到&lsquo希望&rsquo時,卻拉長了臉。

    &rdquo她躺在我的腳上,像一隻趴在十字軍戰士的墳墓上的狗,替我燒着鴉片,我在考慮,該對派爾說些什麼呢。

    等我抽完四袋鴉片後,我覺得自己對未來有了充分的準備,我告訴鳳,還是有一定的希望&mdash&mdash我的妻子正在咨詢律師。

    從現在起,我随時都可能收到重獲解放的電報。

     &ldquo這件事無關緊要。

    你可以拟定一個協議。

    &rdquo她說,我能聽到她姐姐正在通過她的嘴對我說話。

     &ldquo我沒有存款,&rdquo我說,&ldquo我比不上派爾。

    &rdquo &ldquo别擔心。

    什麼事都會發生。

    總有辦法的,&rdquo她說,&ldquo我姐姐說,你可以取出一筆人壽保險。

    &rdquo我想,她是多麼現實啊,既不輕視金錢的重要性,也不對愛情作出任何偉大或者有約束力的宣言。

    我不知道派爾在未來的日子裡要怎麼忍受這副鐵石心腸,因為派爾是個浪漫的人,但就他的情況來說,似乎可以用金錢來解決問題,現實的冷硬會因生活的富足而被逐漸軟化,就像一塊強壯的肌肉會因不經常使用而逐漸松懈一樣。

    有錢人總是無往不利的。

     那天晚上,在卡提拿街那些商鋪關門之前,鳳又買了三條真絲圍巾。

    她坐在床上,将那些圍巾展示給我看,大聲地贊美着它們那明亮的色澤,她那歌聲般的嗓音填滿整個空間,然後仔細地把這些圍巾折好,跟另外的十幾條一并放進抽屜裡:仿佛她是在為一個折中的協議鋪墊基礎一般。

    我也為我的協議鋪下一個瘋狂的基礎,在鴉片賜予我的不可靠的清晰感與預感之下,我在那天晚上給派爾寫了一封信。

    我是這樣寫的&mdash&mdash這封信我前幾天又發現了,被夾在約克&#183哈丁《西方的任務》那本書裡。

    我的信送到時,他一定是在翻讀這本書。

    也許他隻是用這封信來當作書簽,後來就沒有再讀下去。

     &ldquo親愛的派爾。

    &rdquo我寫道,我隻有一次動過那樣的念頭,想寫成&ldquo親愛的奧爾登&rdquo,說到底,畢竟,這是一封很重要的、跟生計息息相關的信件,不同于其他撒幾個謊隻為謀生的信件: &ldquo親愛的派爾,我在醫院時就一直想寫信給你,關于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真誠地向你道謝。

    你将我從一個糟糕的局面裡拯救出來。

    現在,我已經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mdash&mdash我的腿骨折之處顯然還不算難辦,衰老還未傷及我的骨頭,所以骨頭還沒那麼脆。

    有時間的話,我們一定要舉辦個聚會來慶祝這個事情。

    &rdquo(行文至此,我卡住了,接着,像一隻螞蟻遇到障礙物,我又從另外一條路線繞過去。

    )&ldquo還有另一件事也值得慶祝,我知道你聽到之後也一定會很高興,因為你一直在說,我們都很關心鳳的利益。

    我回來時,發現有一封我妻子的來信在等着我,她或多或少同意和我離婚。

    所以你無須再替鳳操心了。

    &rdquo&mdash&mdash這句話說得很冷酷,但寫下時我并不覺得,直到我重讀時才發現,但那時已經太晚,來不及進行改動了。

    如果我要把這句話塗掉的話,還不如把整封信都撕掉。

     &ldquo你最喜歡哪一條圍巾?&rdquo鳳問我,&ldquo我喜歡黃色的那條。

    &rdquo &ldquo是的。

    黃色不錯。

    去大飯店時,幫我把這封信寄出去。

    &rdquo 她看了看上面的地址。

    &ldquo我可以把它直接送到使館。

    這樣可以省掉一張郵票。

    &rdquo &ldquo最好還是替我寄出去吧。

    &rdquo 然後,我躺回來,放松地抽着鴉片,我想:&ldquo現在,至少她不會在我回去之前離開我,也許,誰也說不清楚,明天,等我再抽幾袋煙後,可能還會想出繼續留在這裡的辦法。

    &rdquo 2 生活照常進行&mdash&mdash這讓人省去許多心思。

    就像在一次空襲中,人們不可能一直處于被驚吓的狀态裡,所以在日常工作的轟炸之下,在不斷的遭遇與焦慮狀态的圍攻之下,人們也會一連幾小時完全忘卻個人的恐懼。

    來年四月,我就要離開印度支那,奔赴不可知的未來,再也沒有鳳的陪伴,這些念頭被每天的電報、越南新聞社的公告,以及我的助手生病等事件給完全打亂。

    我的助手是印度人,叫多明戈斯(他的家族是從果阿出發,經由孟買來到這裡的),平時不太重要的新聞發布會,都是他替我去參加的,他對那些绯聞與謠言的語調十分敏感,他還負責把我的稿件送到電報局和新聞審查處。

    依靠印度商人的幫助,特别是北方的,他在海防、南定與河内那一帶,都有自己的私人情報網,這使我受益不少,我想,對于東京三角洲内越盟軍隊的位置情況,他比法軍最高司令部知道得要更加精确。

     我們從不随便使用這些消息,除非它已經成為新聞,也從不把任何消息傳遞給法國情報機構,所以他獲得了幾個藏在西貢堤岸這一帶的越盟特工的信任與友誼。

    他是亞洲人,雖然名字不像,但這一事實卻給他帶來許多便利。

     我很喜歡多明戈斯。

    其他人的驕傲自負如同皮膚病一般暴露在外,十分敏感,不可觸碰;他的驕傲自負則是藏在深處的,并且作為人類來說,我認為,他的驕傲自負已經減少到了最小的比例。

    在日常跟他的接觸裡,感受到的隻是溫柔、謙遜和對真理的絕對熱愛:你隻有嫁給他,才會發現他的驕傲自負。

    也許真理與謙遜總是并存的;謊言總是源自我們的驕傲自負&mdash&mdash在記者這份職業裡,驕傲自負體現在渴望寫出比其他人更為出色的故事。

    是多明戈斯幫助我不去在意這些事情&mdash&mdash頂住那些國内發來的質詢電報,問我為什麼沒有采訪某人,為什麼沒有寫出其他記者那樣的報道文章,而事實上,我知道那篇文章是不真實的。

     如今,多明戈斯病了,我才意識到我有多麼依賴他&mdash&mdash嗯,他甚至連車裡的汽油都會替我加好,然後卻從未多說一句話,或者多流露出一種神色,來幹擾我的私生活。

    我相信他是一位天主教徒,但是我卻沒有任何證據,除了他的姓名和出生地之外&mdash&mdash從他所有的談話裡,我隻知道他可能信奉克利須那神[35],也可能用鐵絲圈刺着身體,趕赴黑風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