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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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徹底摧毀掉。
這要花掉多少錢哪，疼痛退去時，我這樣想到，隻是為了殺死幾個人&mdash&mdash殺死幾匹馬要比這便宜太多了。
我這時一定還沒有完全清醒，因為我開始覺得自己好像誤入了一個老馬屠宰場，在我出生的那個小鎮上，老馬屠宰場是我最讨厭的地方。
我們經常以為自己聽見了那些老馬可怕的嘶叫聲，還聽見了那些無痛殺馬工具的爆裂聲。
隔了一會兒，疼痛再次襲來，我一動不動地躺着，屏住呼吸&mdash&mdash這兩樣在我看來同樣重要。
我心裡十分清楚地思考着，到底是否應該爬向稻田。
越盟的人也許還沒來得及搜到那麼遠的地方。
另一支巡邏隊可能就要出現，跟之前那輛坦克裡面的人員進行聯絡。
但較之遊擊隊來說，我更怕疼痛，所以仍然一動不動地躺着。
周圍聽不見派爾的聲音，他一定已經跑到稻田裡了。
這時，我聽見有人在哭泣。
聲音是從哨崗的方向，或者說是哨崗那裡傳過來的。
它不像是成人的哭聲，倒像是一個害怕黑暗，卻又不敢大聲叫喊的孩子所發出的。
我猜是那兩個哨兵中的一個&mdash&mdash也許他的同伴已經死掉了。
我希望越盟士兵不要割斷他的喉嚨。
不該用孩子去打仗，我又想起那個蜷曲在溝渠裡的小孩兒的屍體。
我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着，似乎這樣可以讓我遠離痛苦。
一個聲音喊了句我聽不懂的話。
我甚至覺得我可以在這個黑暗、孤獨、沒有疼痛的境地裡逐漸睡去。
然後，我聽見了派爾的低語聲，&ldquo托馬斯，托馬斯。
&rdquo他很快便學會了蹑腳走路，我都沒有聽見他轉回來的聲音。
&ldquo走開點兒。
&rdquo我低聲回應道。
這時，他找到了我，緊挨着我平躺下來。
&ldquo你為什麼不過來呢？你受傷了嗎？&ldquo &ldquo我的腿。
我想可能是斷掉了。
&rdquo &ldquo子彈打的？&rdquo &ldquo不，不是。
一截木頭。
或是石頭。
從哨崗上落下來的東西。
沒流血。
&rdquo &ldquo你一定要堅持一下。
&rdquo &ldquo你走吧，派爾。
我不想堅持，傷得很嚴重。
&rdquo &ldquo哪條腿？&rdquo &ldquo左腿。
&rdquo 他爬到我身邊，将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想像哨崗裡的男孩兒那樣哭泣，但一下子我又很生氣，可輕聲低語很難表達我的憤怒情緒。
&ldquo他媽的，派爾，别管我。
我想待在這兒。
&rdquo &ldquo你不能待在這兒。
&rdquo 他把我拉到肩膀上，還沒拉到一半，我就疼得無法忍受了。
&ldquo别逞英雄了。
我不想走。
&rdquo &ldquo你得配合，&rdquo他說，&ldquo否則我們都會被抓住的。
&rdquo &ldquo你&hellip&hellip&rdquo &ldquo安靜點兒，要不然他們會聽見的。
&rdquo我惱怒得要哭出來了&mdash&mdash沒有比&ldquo惱怒&rdquo這個詞更恰當的了。
我倚在他身上，讓我的左腿吊着&mdash&mdash我們像一對參加三條腿比賽的尴尬選手。
如果不是在我們剛出發時，一挺輕機槍在公路那頭向着下一座哨崗快速連續開火的話，我們大概是沒有機會的。
也許有一支巡邏隊正沖上來，也許他們正在完成破壞三座哨崗的任務。
總之，這陣槍聲掩護了我們緩慢而笨拙的逃亡之旅。
我不确定自己在這段時間裡是不是一直都是清醒的。
我想，最後那二十碼的距離，派爾差不多是背着我在走。
他說：&ldquo當心這裡。
我們要下稻田了。
&rdquo幹燥的稻谷在我們周圍沙沙作響，腳下的爛泥也在向上翻湧。
水淹到腰部的時候，派爾停下來。
他氣喘籲籲，氣息哽住時，使他聽起來就像一隻牛蛙。
&ldquo抱歉，連累了你。
&rdquo我說。
&ldquo不能扔下你不管。
&rdquo派爾說。
第一個感覺是輕松。
水和泥巴溫柔而牢固地托着我的腿，像一條繃帶那樣，但好景不長，我們在水裡感覺越來越冷，渾身不停地打着冷戰。
我在想現在是不是已經過了午夜了，如果越盟的人沒有發現我們，我們就還得在這裡待上六個小時。
&ldquo你能稍微換個姿勢嗎，&rdquo派爾說，&ldquo一會兒就行。
&rdquo聽見這話，我又沒有緣由地生起氣來&mdash&mdash對此我沒有什麼借口，隻是因為疼痛而無比煩躁。
我沒有讓誰來救我，也沒有讓誰來把我的死亡這樣痛苦地推遲。
我想念剛才躺過的那塊幹硬的土地。
現在我像獨腳站立着的水鶴，努力試着減輕我在派爾身上的重量。
隻要我一開始動，稻稈兒便噼裡啪啦響個不停，還刺得我的皮膚又癢又痛。
&ldquo你在那邊救了我的命。
&rdquo我說，派爾清了清他的喉嚨，準備說出他那套老派的回應，&ldquo好讓我死在這兒。
但我甯願死在幹硬的地上。
&rdquo &ldquo最好不要說話。
&rdquo派爾說，仿佛他是在跟一個病号說話。
&ldquo誰他媽的讓你來救我了？我來東方，就是想死在這裡。
這就是你們該死的不講道理的地方&hellip&hellip&rdquo我搖搖晃晃地走在泥裡，派爾将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
&ldquo放松。
&rdquo他說。
&ldquo你一定看過不少戰争電影吧。
但我們可不是兩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你也沒法兒獲得戰争獎章。
&rdquo &ldquo噓，噓。
&rdquo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人正向田邊走來。
公路上的輕機槍停止射擊，四周一片靜谧，隻有這腳步聲和我們呼吸時稻草輕微的沙沙聲。
然後腳步聲停了下來：離我們似乎隻有一個房間的距離。
我感覺到派爾的手放在我的右肩上，緩緩下壓，我們一起慢慢地陷在泥裡，不讓稻稈兒發出一點兒聲響。
我用一個膝蓋跪着，頭向後仰，這樣我可以将嘴巴留在水面上呼吸。
腿上的疼痛再次襲來，我想，&ldquo如果我現在暈過去，就會被淹死。
&rdquo&mdash&mdash一直以來，我讨厭和恐懼被淹死的念頭。
為什麼不能選擇自己的死法呢？現在這裡沒有任何聲音：也許在二十英尺外，他們在等待着一陣沙沙聲、咳嗽聲或者噴嚏聲&mdash&mdash&ldquo噢，上帝，&rdquo我想，&ldquo我要打噴嚏了。
&rdquo如果派爾剛才把我留在原地的話，我隻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就好了，不會連累他&mdash&mdash他是想活下去的。
我用幾根空閑着的手指按住上唇，這招兒是我小時候玩捉迷藏時學會的，但噴嚏還在鼻腔附近徘徊，等着打出來，而敵人在黑暗中一聲不響，就等着這聲噴嚏。
它馬上就要打出來了，馬上，馬上，終于打出來了。
但就在我噴嚏打出來的那一刻，越盟士兵的輕機槍開火了，一串火光射過稻田&mdash&mdash槍聲掩蓋掉我的噴嚏聲，尖厲的槍聲像一架機器在鋼鐵上鑽孔那樣。
我吸一口氣，又潛入水裡&mdash&mdash人總是出乎本能地躲避所愛的東西，向着死亡賣弄風情，像一個女人要求被她的情人強奸她那樣。
被子彈掃過的稻草垂在我們的頭頂上，這場風暴總算過去了。
我和派爾幾乎同時伸出頭來喘口氣，隻聽見腳步聲向着哨崗那邊移去。
&ldquo我們成功了。
&rdquo派爾說。
即使在疼痛之中，我也不知道我們的成功到底意味着什麼：于我而言，衰老的年齡，一個編輯職位，無邊無際的孤獨；于他而言，我隻知道現在說還太早。
我們在寒冷中安心地等待着。
在通向西甯的公路上，忽然燃起一團火來，紅光四射，火苗愉快地跳躍，仿佛是在慶祝着什麼。
&ldquo那是我的車。
&rdquo我說。
派爾說：&ldquo真是羞愧，托馬斯。
我最讨厭看到别人糟蹋東西。
&rdquo &ldquo油箱裡應該還剩下一點兒油，他們正好拿來燒車。
我很冷，你冷嗎，派爾？&rdquo &ldquo冷得不能再冷了。
&rdquo &ldquo設想一下，如果我們從這裡出去，平躺在公路上，會是怎樣？&rdquo &ldquo再過半小時吧。
&rdquo &ldquo我整個身子都壓在你身上了。
&rdquo &ldquo我承受得住，我還年輕。
&rdquo他本想說得幽默一些，但聽起來卻跟水裡的泥巴一樣冷。
我本想向他道歉，因我的疼痛而使我的語氣不佳，但這時，疼痛再次襲來。
&ldquo你年輕，好吧。
你等得起，不是嗎？&rdquo &ldquo我沒明白你的意思，托馬斯。
&rdquo 我們好像在一起度過七個夜晚了，但他對我的了解，還不如他對法語的了解多。
我說：&ldquo你别管我的話，我會更好。
&rdquo &ldquo那樣我就無法面對鳳了。
&rdquo他說，這個名字一說出口就好像一個銀行家喊出了一聲标價。
我立即應戰。
&ldquo所以說，救我，是為了她。
&rdquo我說。
令我的嫉妒顯得更為荒唐、丢臉的是，我隻能用最低沉的耳語聲來表達&mdash&mdash它沒有音調，而嫉妒是需要拿腔拿調的。
&ldquo你認為這些英雄的行為會幫你博得她的歡心。
那真是大錯特錯。
除非我死了，你才可以擁有她。
&rdquo &ldquo我不是這個意思，&rdquo派爾說，&ldquo當你在愛情裡遇到對手時，就應該公平地去競争，僅此而已，沒别的意思。
&rdquo這是事實，我想，不過并不像他所說的那樣天真。
戀愛時是希望自己成為别人心目中的樣子，是讓别人去愛你自己僞造出來的高尚形象。
戀愛中我們是沒法兒顧及尊嚴的&mdash&mdash最勇敢的行為不過是當對方是觀衆來進行表演而已。
也許我已不再愛着什麼人了，不過這些道理還是記得的。
&ldquo如果斷腿的是你，我會扔下你不管的。
&rdquo我說。
&ldquo噢，不，你不會的，托馬斯。
&rdquo他補充說，語氣裡帶着讓人無法忍受的自滿情緒，&ldquo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rdquo我氣得直想從他身上移開，自己撐着站起來，但是疼痛又回來了，像一列火車在隧道裡那樣奔襲而來，在陷入到水裡之前，我又重重地倚在他身上。
他用雙臂抱住我，把我抱起來，然後一英寸一英寸地将我拖向田埂和路邊。
到達田埂下方之後，他将我放下，讓我仰面平躺在淺淺的泥地裡，疼痛退去，我睜開眼睛，舒了一口氣，這時我隻能看見滿天星星的複雜密碼&mdash&mdash一種我無法解讀出來的異國密碼：這些不是我家鄉的星星。
派爾的臉伸向我的上方，遮住整個星空圖景。
&ldquo我要順着這條路走下去看看，托馬斯，去尋找巡邏隊。
&rdquo &ldquo别傻了，&rdquo我說，&ldquo他們都沒耐心去弄清楚你是誰，就會把你打死的。
如果你沒被越盟的人捉住的話。
&rdquo &ldquo這是唯一的機會。
你不能在水裡躺六個小時。
&rdquo &ldquo那就把我放在路上好了。
&rdquo &ldquo把輕機槍留給你好像沒什麼用處吧。
&rdquo他有點兒懷疑地問道。
&ldquo當然沒用。
如果你決心成為一個英雄，至少要從稻田裡慢慢通過。
&rdquo &ldquo那樣的話，巡邏車過去時我會來不及發出信号的。
&rdquo &ldquo你又不會說法語。
&rdquo &ldquo我會大聲喊&lsquo我是法國人&rsquo。
别擔心，托馬斯。
我會小心的。
&rdquo我還沒來得及回應他，他就已經走遠，超出耳語所能及的範圍&mdash&mdash他盡可能靜靜地移動，不時停頓下來。
借助汽車燃燒的火光，我看得見他，沒人放槍。
沒過多久，他便走到火焰的另一邊去了，之後他的那些足迹便被寂靜填滿。
噢，是的，他确實很小心，就像他上次小心劃船順流而下直到發豔那樣，他的那種謹慎很像是男孩兒冒險故事中的英雄，他對自己的謹慎又很自豪，如童子軍的徽章那樣珍視，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冒險故事裡的荒謬與虛無色彩。
我躺下來，仔細聽着越盟或者巡邏隊的槍聲，但是沒人放槍&mdash&mdash也許派爾要走一個小時，或者更久，才能到達哨崗，如果他能夠安全抵達的話。
我轉過頭去，望向我們剛才所在的哨崗，隻剩下一堆泥巴、竹子和支柱，汽車燃燒的火焰逐漸變低，這些東西好像也變矮了。
痛苦消失後，有一片甯靜&mdash&mdash仿佛精神的&ldquo停戰日&rdquo，我很想高歌一曲。
我想，這是多麼奇怪啊，經曆這樣驚險的一夜，像我從事這樣職業的人卻隻能将之濃縮為兩行新聞&mdash&mdash這不過是個平常又普通的夜晚，唯一奇怪的事情是我自己。
這時，我聽見一陣低沉的哭泣聲從那座廢墟般的哨崗裡傳來。
其中一個哨兵肯定還活着。
我想：&ldquo可憐的家夥，如果我們的車子沒在這個哨崗附近抛錨，當他聽見擴音器第一次喊話時，他本來可以投降的，其他人都是那麼做的，或者幹脆逃跑。
但我們在那裡&mdash&mdash兩個白人男子，我們手裡端着輕機槍，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而等我們離開時，那時已經太遲了。
&rdquo對于那個黑暗中的哭聲，我是有責任的：我曾為自己的超然态度而自豪，我是不屬于這場戰争的，但那兩個人的創傷卻是我造成的，也可以說是我扣動的輕機槍的扳機，就像派爾曾想開槍打死他們一樣。
我費了很大勁，才翻過田埂，走上公路。
我想到他那邊去。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分擔他的痛苦。
但我自身的疼痛卻将我推了回來。
我再也聽不見他的哭聲了。
我靜靜地躺着，什麼都聽不見，屏住呼吸，向着我并不相信的上帝祈禱：&ldquo讓我死掉吧，或者暈過去也行。
讓我死掉吧，或者暈過去也行。
&rdquo之後，我想我是暈過去了，什麼也不知道，直到我夢見我的眼皮都凍在一起，有人插入一個鑿子将他們分開，我想提醒他們不要傷到下面的眼球，但是又說不出話來。
鑿子鑽進來了，那是一支火把，火光映照在我的臉上。
&ldquo我們成功了，托馬斯。
&rdquo派爾說。
他的這句話我記得，不過卻不記得派爾後來向别人所描述的&mdash&mdash他說我不停地向着錯誤的方向揮手，告訴他們哨崗裡還有一個人，讓他們必須去找找看。
不管怎樣，我不是派爾那樣多愁善感的人。
我了解我自己，知道我自私的程度。
我沒法兒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是我最大的心願），如果有人在痛苦之中，讓我看得見、聽得到、摸得着的話。
有時候，天真的人會将其誤解為我是個不自私的人，而我所做的無非是犧牲很小的利益而已&mdash&mdash這次則是稍微推遲了他們檢查我傷口的時間&mdash&mdash去換取一種更大的利益，享受到一種心靈的平靜。
我真正做的，完全是在為自己着想。
他們回來告訴我，那個男孩兒已經死了，我很高興&mdash&mdash在那針嗎啡注射到我腿裡之後，我甚至無須忍受更大的痛苦了。
這要花掉多少錢哪，疼痛退去時，我這樣想到，隻是為了殺死幾個人&mdash&mdash殺死幾匹馬要比這便宜太多了。
我這時一定還沒有完全清醒，因為我開始覺得自己好像誤入了一個老馬屠宰場，在我出生的那個小鎮上，老馬屠宰場是我最讨厭的地方。
我們經常以為自己聽見了那些老馬可怕的嘶叫聲，還聽見了那些無痛殺馬工具的爆裂聲。
隔了一會兒，疼痛再次襲來，我一動不動地躺着，屏住呼吸&mdash&mdash這兩樣在我看來同樣重要。
我心裡十分清楚地思考着，到底是否應該爬向稻田。
越盟的人也許還沒來得及搜到那麼遠的地方。
另一支巡邏隊可能就要出現，跟之前那輛坦克裡面的人員進行聯絡。
但較之遊擊隊來說，我更怕疼痛，所以仍然一動不動地躺着。
周圍聽不見派爾的聲音，他一定已經跑到稻田裡了。
這時，我聽見有人在哭泣。
聲音是從哨崗的方向，或者說是哨崗那裡傳過來的。
它不像是成人的哭聲，倒像是一個害怕黑暗，卻又不敢大聲叫喊的孩子所發出的。
我猜是那兩個哨兵中的一個&mdash&mdash也許他的同伴已經死掉了。
我希望越盟士兵不要割斷他的喉嚨。
不該用孩子去打仗，我又想起那個蜷曲在溝渠裡的小孩兒的屍體。
我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着，似乎這樣可以讓我遠離痛苦。
一個聲音喊了句我聽不懂的話。
我甚至覺得我可以在這個黑暗、孤獨、沒有疼痛的境地裡逐漸睡去。
然後，我聽見了派爾的低語聲，&ldquo托馬斯，托馬斯。
&rdquo他很快便學會了蹑腳走路，我都沒有聽見他轉回來的聲音。
&ldquo走開點兒。
&rdquo我低聲回應道。
這時，他找到了我，緊挨着我平躺下來。
&ldquo你為什麼不過來呢？你受傷了嗎？&ldquo &ldquo我的腿。
我想可能是斷掉了。
&rdquo &ldquo子彈打的？&rdquo &ldquo不，不是。
一截木頭。
或是石頭。
從哨崗上落下來的東西。
沒流血。
&rdquo &ldquo你一定要堅持一下。
&rdquo &ldquo你走吧，派爾。
我不想堅持，傷得很嚴重。
&rdquo &ldquo哪條腿？&rdquo &ldquo左腿。
&rdquo 他爬到我身邊，将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想像哨崗裡的男孩兒那樣哭泣，但一下子我又很生氣，可輕聲低語很難表達我的憤怒情緒。
&ldquo他媽的，派爾，别管我。
我想待在這兒。
&rdquo &ldquo你不能待在這兒。
&rdquo 他把我拉到肩膀上，還沒拉到一半，我就疼得無法忍受了。
&ldquo别逞英雄了。
我不想走。
&rdquo &ldquo你得配合，&rdquo他說，&ldquo否則我們都會被抓住的。
&rdquo &ldquo你&hellip&hellip&rdquo &ldquo安靜點兒，要不然他們會聽見的。
&rdquo我惱怒得要哭出來了&mdash&mdash沒有比&ldquo惱怒&rdquo這個詞更恰當的了。
我倚在他身上，讓我的左腿吊着&mdash&mdash我們像一對參加三條腿比賽的尴尬選手。
如果不是在我們剛出發時，一挺輕機槍在公路那頭向着下一座哨崗快速連續開火的話，我們大概是沒有機會的。
也許有一支巡邏隊正沖上來，也許他們正在完成破壞三座哨崗的任務。
總之，這陣槍聲掩護了我們緩慢而笨拙的逃亡之旅。
我不确定自己在這段時間裡是不是一直都是清醒的。
我想，最後那二十碼的距離，派爾差不多是背着我在走。
他說：&ldquo當心這裡。
我們要下稻田了。
&rdquo幹燥的稻谷在我們周圍沙沙作響，腳下的爛泥也在向上翻湧。
水淹到腰部的時候，派爾停下來。
他氣喘籲籲，氣息哽住時，使他聽起來就像一隻牛蛙。
&ldquo抱歉，連累了你。
&rdquo我說。
&ldquo不能扔下你不管。
&rdquo派爾說。
第一個感覺是輕松。
水和泥巴溫柔而牢固地托着我的腿，像一條繃帶那樣，但好景不長，我們在水裡感覺越來越冷，渾身不停地打着冷戰。
我在想現在是不是已經過了午夜了，如果越盟的人沒有發現我們，我們就還得在這裡待上六個小時。
&ldquo你能稍微換個姿勢嗎，&rdquo派爾說，&ldquo一會兒就行。
&rdquo聽見這話，我又沒有緣由地生起氣來&mdash&mdash對此我沒有什麼借口，隻是因為疼痛而無比煩躁。
我沒有讓誰來救我，也沒有讓誰來把我的死亡這樣痛苦地推遲。
我想念剛才躺過的那塊幹硬的土地。
現在我像獨腳站立着的水鶴，努力試着減輕我在派爾身上的重量。
隻要我一開始動，稻稈兒便噼裡啪啦響個不停，還刺得我的皮膚又癢又痛。
&ldquo你在那邊救了我的命。
&rdquo我說，派爾清了清他的喉嚨，準備說出他那套老派的回應，&ldquo好讓我死在這兒。
但我甯願死在幹硬的地上。
&rdquo &ldquo最好不要說話。
&rdquo派爾說，仿佛他是在跟一個病号說話。
&ldquo誰他媽的讓你來救我了？我來東方，就是想死在這裡。
這就是你們該死的不講道理的地方&hellip&hellip&rdquo我搖搖晃晃地走在泥裡，派爾将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
&ldquo放松。
&rdquo他說。
&ldquo你一定看過不少戰争電影吧。
但我們可不是兩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你也沒法兒獲得戰争獎章。
&rdquo &ldquo噓，噓。
&rdquo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人正向田邊走來。
公路上的輕機槍停止射擊，四周一片靜谧，隻有這腳步聲和我們呼吸時稻草輕微的沙沙聲。
然後腳步聲停了下來：離我們似乎隻有一個房間的距離。
我感覺到派爾的手放在我的右肩上，緩緩下壓，我們一起慢慢地陷在泥裡，不讓稻稈兒發出一點兒聲響。
我用一個膝蓋跪着，頭向後仰，這樣我可以将嘴巴留在水面上呼吸。
腿上的疼痛再次襲來，我想，&ldquo如果我現在暈過去，就會被淹死。
&rdquo&mdash&mdash一直以來，我讨厭和恐懼被淹死的念頭。
為什麼不能選擇自己的死法呢？現在這裡沒有任何聲音：也許在二十英尺外，他們在等待着一陣沙沙聲、咳嗽聲或者噴嚏聲&mdash&mdash&ldquo噢，上帝，&rdquo我想，&ldquo我要打噴嚏了。
&rdquo如果派爾剛才把我留在原地的話，我隻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就好了，不會連累他&mdash&mdash他是想活下去的。
我用幾根空閑着的手指按住上唇，這招兒是我小時候玩捉迷藏時學會的，但噴嚏還在鼻腔附近徘徊，等着打出來，而敵人在黑暗中一聲不響，就等着這聲噴嚏。
它馬上就要打出來了，馬上，馬上，終于打出來了。
但就在我噴嚏打出來的那一刻，越盟士兵的輕機槍開火了，一串火光射過稻田&mdash&mdash槍聲掩蓋掉我的噴嚏聲，尖厲的槍聲像一架機器在鋼鐵上鑽孔那樣。
我吸一口氣，又潛入水裡&mdash&mdash人總是出乎本能地躲避所愛的東西，向着死亡賣弄風情，像一個女人要求被她的情人強奸她那樣。
被子彈掃過的稻草垂在我們的頭頂上，這場風暴總算過去了。
我和派爾幾乎同時伸出頭來喘口氣，隻聽見腳步聲向着哨崗那邊移去。
&ldquo我們成功了。
&rdquo派爾說。
即使在疼痛之中，我也不知道我們的成功到底意味着什麼：于我而言，衰老的年齡，一個編輯職位，無邊無際的孤獨；于他而言，我隻知道現在說還太早。
我們在寒冷中安心地等待着。
在通向西甯的公路上，忽然燃起一團火來，紅光四射，火苗愉快地跳躍，仿佛是在慶祝着什麼。
&ldquo那是我的車。
&rdquo我說。
派爾說：&ldquo真是羞愧，托馬斯。
我最讨厭看到别人糟蹋東西。
&rdquo &ldquo油箱裡應該還剩下一點兒油，他們正好拿來燒車。
我很冷，你冷嗎，派爾？&rdquo &ldquo冷得不能再冷了。
&rdquo &ldquo設想一下，如果我們從這裡出去，平躺在公路上，會是怎樣？&rdquo &ldquo再過半小時吧。
&rdquo &ldquo我整個身子都壓在你身上了。
&rdquo &ldquo我承受得住，我還年輕。
&rdquo他本想說得幽默一些，但聽起來卻跟水裡的泥巴一樣冷。
我本想向他道歉，因我的疼痛而使我的語氣不佳，但這時，疼痛再次襲來。
&ldquo你年輕，好吧。
你等得起，不是嗎？&rdquo &ldquo我沒明白你的意思，托馬斯。
&rdquo 我們好像在一起度過七個夜晚了，但他對我的了解，還不如他對法語的了解多。
我說：&ldquo你别管我的話，我會更好。
&rdquo &ldquo那樣我就無法面對鳳了。
&rdquo他說，這個名字一說出口就好像一個銀行家喊出了一聲标價。
我立即應戰。
&ldquo所以說，救我，是為了她。
&rdquo我說。
令我的嫉妒顯得更為荒唐、丢臉的是，我隻能用最低沉的耳語聲來表達&mdash&mdash它沒有音調，而嫉妒是需要拿腔拿調的。
&ldquo你認為這些英雄的行為會幫你博得她的歡心。
那真是大錯特錯。
除非我死了，你才可以擁有她。
&rdquo &ldquo我不是這個意思，&rdquo派爾說，&ldquo當你在愛情裡遇到對手時，就應該公平地去競争，僅此而已，沒别的意思。
&rdquo這是事實，我想，不過并不像他所說的那樣天真。
戀愛時是希望自己成為别人心目中的樣子，是讓别人去愛你自己僞造出來的高尚形象。
戀愛中我們是沒法兒顧及尊嚴的&mdash&mdash最勇敢的行為不過是當對方是觀衆來進行表演而已。
也許我已不再愛着什麼人了，不過這些道理還是記得的。
&ldquo如果斷腿的是你，我會扔下你不管的。
&rdquo我說。
&ldquo噢，不，你不會的，托馬斯。
&rdquo他補充說，語氣裡帶着讓人無法忍受的自滿情緒，&ldquo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rdquo我氣得直想從他身上移開，自己撐着站起來，但是疼痛又回來了，像一列火車在隧道裡那樣奔襲而來，在陷入到水裡之前，我又重重地倚在他身上。
他用雙臂抱住我，把我抱起來，然後一英寸一英寸地将我拖向田埂和路邊。
到達田埂下方之後，他将我放下，讓我仰面平躺在淺淺的泥地裡，疼痛退去，我睜開眼睛，舒了一口氣，這時我隻能看見滿天星星的複雜密碼&mdash&mdash一種我無法解讀出來的異國密碼：這些不是我家鄉的星星。
派爾的臉伸向我的上方，遮住整個星空圖景。
&ldquo我要順着這條路走下去看看，托馬斯，去尋找巡邏隊。
&rdquo &ldquo别傻了，&rdquo我說，&ldquo他們都沒耐心去弄清楚你是誰，就會把你打死的。
如果你沒被越盟的人捉住的話。
&rdquo &ldquo這是唯一的機會。
你不能在水裡躺六個小時。
&rdquo &ldquo那就把我放在路上好了。
&rdquo &ldquo把輕機槍留給你好像沒什麼用處吧。
&rdquo他有點兒懷疑地問道。
&ldquo當然沒用。
如果你決心成為一個英雄，至少要從稻田裡慢慢通過。
&rdquo &ldquo那樣的話，巡邏車過去時我會來不及發出信号的。
&rdquo &ldquo你又不會說法語。
&rdquo &ldquo我會大聲喊&lsquo我是法國人&rsquo。
别擔心，托馬斯。
我會小心的。
&rdquo我還沒來得及回應他，他就已經走遠，超出耳語所能及的範圍&mdash&mdash他盡可能靜靜地移動，不時停頓下來。
借助汽車燃燒的火光，我看得見他，沒人放槍。
沒過多久，他便走到火焰的另一邊去了，之後他的那些足迹便被寂靜填滿。
噢，是的，他确實很小心，就像他上次小心劃船順流而下直到發豔那樣，他的那種謹慎很像是男孩兒冒險故事中的英雄，他對自己的謹慎又很自豪，如童子軍的徽章那樣珍視，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冒險故事裡的荒謬與虛無色彩。
我躺下來，仔細聽着越盟或者巡邏隊的槍聲，但是沒人放槍&mdash&mdash也許派爾要走一個小時，或者更久，才能到達哨崗，如果他能夠安全抵達的話。
我轉過頭去，望向我們剛才所在的哨崗，隻剩下一堆泥巴、竹子和支柱，汽車燃燒的火焰逐漸變低，這些東西好像也變矮了。
痛苦消失後，有一片甯靜&mdash&mdash仿佛精神的&ldquo停戰日&rdquo，我很想高歌一曲。
我想，這是多麼奇怪啊，經曆這樣驚險的一夜，像我從事這樣職業的人卻隻能将之濃縮為兩行新聞&mdash&mdash這不過是個平常又普通的夜晚，唯一奇怪的事情是我自己。
這時，我聽見一陣低沉的哭泣聲從那座廢墟般的哨崗裡傳來。
其中一個哨兵肯定還活着。
我想：&ldquo可憐的家夥，如果我們的車子沒在這個哨崗附近抛錨，當他聽見擴音器第一次喊話時，他本來可以投降的，其他人都是那麼做的，或者幹脆逃跑。
但我們在那裡&mdash&mdash兩個白人男子，我們手裡端着輕機槍，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而等我們離開時，那時已經太遲了。
&rdquo對于那個黑暗中的哭聲，我是有責任的：我曾為自己的超然态度而自豪，我是不屬于這場戰争的，但那兩個人的創傷卻是我造成的，也可以說是我扣動的輕機槍的扳機，就像派爾曾想開槍打死他們一樣。
我費了很大勁，才翻過田埂，走上公路。
我想到他那邊去。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分擔他的痛苦。
但我自身的疼痛卻将我推了回來。
我再也聽不見他的哭聲了。
我靜靜地躺着，什麼都聽不見，屏住呼吸，向着我并不相信的上帝祈禱：&ldquo讓我死掉吧，或者暈過去也行。
讓我死掉吧，或者暈過去也行。
&rdquo之後，我想我是暈過去了，什麼也不知道，直到我夢見我的眼皮都凍在一起，有人插入一個鑿子将他們分開，我想提醒他們不要傷到下面的眼球，但是又說不出話來。
鑿子鑽進來了，那是一支火把，火光映照在我的臉上。
&ldquo我們成功了，托馬斯。
&rdquo派爾說。
他的這句話我記得，不過卻不記得派爾後來向别人所描述的&mdash&mdash他說我不停地向着錯誤的方向揮手，告訴他們哨崗裡還有一個人，讓他們必須去找找看。
不管怎樣，我不是派爾那樣多愁善感的人。
我了解我自己，知道我自私的程度。
我沒法兒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是我最大的心願），如果有人在痛苦之中，讓我看得見、聽得到、摸得着的話。
有時候，天真的人會将其誤解為我是個不自私的人，而我所做的無非是犧牲很小的利益而已&mdash&mdash這次則是稍微推遲了他們檢查我傷口的時間&mdash&mdash去換取一種更大的利益，享受到一種心靈的平靜。
我真正做的，完全是在為自己着想。
他們回來告訴我，那個男孩兒已經死了，我很高興&mdash&mdash在那針嗎啡注射到我腿裡之後，我甚至無須忍受更大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