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斷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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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一起在神聖的阿施塔特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之間坐一坐,僅僅如此,人們就該把她斥為叛逆女子?就讓人們信口去說吧!賽勒瑪已經越過淹沒他們靈魂的沼澤地,到達了聽不見狼嗥蛇咝的地方。

    讓人們随意去說吧!看見過死神面孔的人,不會被盜賊的臉面吓倒;目睹過刀劍在自己頭上飛舞和鮮血在腳下流淌的人,也決不在意巷子裡的頑童投過來的石子。

     犧牲 六月末的一天,海岸邊悶熱得厲害,人們紛紛上山避暑。

    我照例向神殿走去,心中自許要見賽勒瑪,手裡拿着一本小小的安達魯西亞二重韻詩集,那二重韻詩自那時直到現在,仍然使我心迷神戀。

     黃昏時分,我來到神殿,坐下望着蜿蜒延伸在檸檬樹和楊柳之間的那條小路。

    我不時地低頭看幾眼詩集,間或擡起頭來,對着蒼穹輕聲吟誦以隽永語詞、和諧音律打動我心的那些二重韻詩句,同時使我追憶國王、詩人和騎士們的光輝業績。

    他們告别了格拉納達、科爾多瓦和塞維利亞693,把他們的希冀和志趣留在了宮殿、學院和花園裡,随之他們便眼噙淚花,心懷惆怅地陰翳在了歲月的幕簾後面。

     一個時辰過去,我擡眼朝小路望去,隻見賽勒瑪出現了,她那羸瘦的身材在樹林間晃動,手撐着傘漸漸向我走近,仿佛她帶着世界上的所有憂愁和艱難。

    她來到神殿門口,在我的身邊坐下。

    我望望她那雙大眼睛,發現内含種種新奇意義與秘密,足以引人警覺和注意,誘發人的探察欲望。

     賽勒瑪覺察到了我的心理活動,無意延長我在猜疑與憂思之間的掙紮時間,用手撫摩着我的頭發,說: &ldquo靠近我一點兒,親愛的,靠近我一點兒,讓我借你增強我的勇氣。

    我們永久分别的時辰已經臨近了。

    &rdquo 我放聲喊道: &ldquo這是什麼意思?賽勒瑪!什麼力量要把我們永遠分開呀?&rdquo 她回答說: &ldquo昔日把我們分開的那種盲目力量,今天将再次把我們分開。

    那股将人類法律作為自身解說者的無聲力量,已借生活奴隸之手在你我之間築起了一道堅固的屏障。

    那股創造惡魔,并讓惡魔主宰人們靈魂的力量,已禁止我走出那個用白骨和骷髅建成的家宅。

    &rdquo 我問她: &ldquo莫非你丈夫已經知道我們見面的事,你怕他生氣和進行報複?&rdquo 她回答: &ldquo我丈夫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他也不曉得我如何打發日子。

    因為他把我丢在一邊,整天與那些可憐的風塵女子混在一起,那些女子因窮困而被帶入奴隸市場,隻能靠濃妝豔抹,用皮肉去換取血淚和成的面做的面包。

    &rdquo 我說: &ldquo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阻礙你到這座神殿來,面對上帝的莊嚴和先輩的幻影坐在我的身旁呢?難道你已厭惡觀察我的内心世界,你的靈魂要求告别和分離?&rdquo 她眼裡噙着淚花,說: &ldquo不是的,親愛的。

    我的靈魂沒有要求與你分開,因為你是它的一半。

    我的眼睛看你不會厭倦,因你是它的光明。

    但是,如若命中注定我必須戴上沉重桎梏和鎖鍊去跨越生活的重重障礙,我願意你也遭受同樣命運嗎?&rdquo 我說: &ldquo賽勒瑪,你把一切情況全都告訴我吧!不要讓我在這座迷宮裡轉來轉去了!&rdquo 她回答說: &ldquo我不能夠把一切都說出來,因為痛苦已使我的舌頭不能說話,失望已使嘴唇動彈不得。

    我能夠說給你的,那便是我擔心你落入那些人想抓我而支起的羅網中。

    &rdquo 我說: &ldquo你指的是什麼?賽勒瑪!你擔心誰會害我呢?&rdquo 她用手捂住臉,焦急地歎了口氣,然後支支吾吾地說道: &ldquo保羅·伽裡蔔大主教已經知道我每月都要從他為我設置的墳墓中出來一次。

    &rdquo 我問: &ldquo大主教知道你在這裡與我見面?&rdquo 她回答: &ldquo假若他知道此事,你現在就看不到我坐在你身邊了。

    不過,他總是胡亂猜疑,而且已經派出耳目監視我,指示他的仆人窺探我的行動。

    因此,我感到我住的房子和我走的路上,總是有人在盯着我,總是有手指指着我,有耳朵在竊聽我的心靈低語。

    &rdquo 她低頭沉思,淚流面頰,接着說: &ldquo我并不怕大主教;因為溺水之人是不怕潮濕的。

    但是,我為你擔心,因為你像陽光一樣自由,我真怕你像我一樣落入他的羅網,被他的魔爪抓住,用他的犬齒将你緊咬。

    我不怕災難降臨,因為所有災難之箭都射入了我的胸膛。

    但我擔憂的是你,因為你正值青春年少,我害怕毒蛇咬住你的雙腳,使你不能登上山頂,雖然無限前程正滿懷歡心地等着你。

    &rdquo 我對她說: &ldquo不曾遭受白日的毒蛇和黑夜的豺狼咬過的人,總是在白日、黑夜面前逞強。

    不過,賽勒瑪,你好好聽我說,難道為了防受小人和壞蛋欺辱,眼下除了分手就沒有别的路可走嗎?莫非我們眼前的愛情、生活和自由之路全被堵死了嗎?我們除了向死神奴隸的意願屈服,再也沒有别的辦法了嗎?&rdquo 她用飽含絕望和憂傷的語氣說: &ldquo眼下我們隻有告别、分離了。

    &rdquo 聽她這樣一說,我的靈魂在我的肉體裡造反了,我那青春的火炬煙霧四散。

    我攥住她的手,激昂地說: &ldquo賽勒瑪,我們長期屈從他人的意願&hellip&hellip自打我們初次會面到現在,我們總是被瞎子牽着走,跪倒在他們的偶像前面。

    自打我認識了你,我們就像兩個球一樣,在大主教保羅·伽裡蔔的手裡,任憑其随意玩耍,任意丢東抛西。

    難道我們就這樣永遠任其擺弄,明明知道他心地黑暗,我們還是一味服從,直到墳墓将我們掩埋,大地将我們吞食?難道賜予我們生活的氣息,為的是讓我們将它置于死神腳下?莫非上帝給予我們自由,為的是讓我們使其變成暴虐的影子?誰用自己的手熄滅了自己的心靈之火,便背叛了點燃此火的天公。

    誰逆來順受,不反抗虐待,那就是背棄真理,成了殺害無辜者的同夥。

    賽勒瑪,我愛你,你也愛我。

    愛情是上帝寄存在高尚敏感心靈那裡的珍寶,難道我們能把我們的珍寶抛到豬圈裡,任豬用鼻子将之拱來拱去,用蹄子将其踢東踢西?我們眼前的世界是一個寬廣舞台,充滿着美麗神奇事物,我們為什麼要在大主教及其幫兇們挖掘的狹窄地洞裡苟且偷生呢?我們的面前有生活,生活中有自由,自由中有歡樂和幸福,我們為什麼不掙脫肩上的沉重枷鎖,砸碎腳上的鐐铐,奔向舒适、安靜的所在地呢?賽勒瑪,站起來,讓我們走出這小小神殿,到上帝的巨大殿堂去,讓我們離開這個國家,擺脫掉奴役和愚昧,到盜賊之手伸不到、魔鬼毒蛇夠不着的遙遠國度去!來吧,讓我們乘夜色快速趕到海邊,登上一條船,讓它載着我們到海外去,在那裡開始充滿純情與理解的新生活!到了那裡,蛇的毒氣再也噴不到我們身上,猛獸的蹄子再也踩不着我們。

    賽勒瑪,不要猶豫彷徨,這時刻比王冠寶貴,比天使的心地高尚。

    賽勒瑪,站起來,讓我們緊跟光明之柱前進,它會把我們從幹旱沙漠帶往繁花似錦、芳草如茵的田園!&rdquo 賽勒瑪搖搖頭,二目凝視着神殿上空一種不可見的什麼東西,唇上浮現出一絲凄楚笑意,傳達着她内心的磨難和痛苦。

    稍頃,她平靜地說: &ldquo不能啊,親愛的,不能!蒼天遞到我手裡的是一杯醋和苦瓜汁,我已将之喝下,杯中還剩不過幾滴,我将堅持把它喝光,看看杯底究竟有什麼秘密隐藏着。

    至于那種充滿愛情、舒适和安逸的高尚的新生活,我是不配享受的,而且也無力承受它的歡樂和甜美。

    因為翅膀被折斷的鳥兒,隻能在岩石間跳來跳去,但卻不能在天空翺翔、盤旋;患了眼疾的眼睛,隻能看暗光裡的東西,而不能直視強光。

    你不要對我談論什麼幸福,因為談幸福與談不幸一樣,都會使我感到痛苦;你也不要對我描繪歡樂,因為歡樂的影子像苦難一樣使我感到恐懼&hellip&hellip &ldquo不過,你要看看我,我要讓你看看蒼天在我的胸中灰燼之間點燃起來的聖火&hellip&hellip你知道,我像母親愛自己的獨生子那樣愛着你;正是這種愛教導我,要我保護你,保護你免受傷害,即使是因為我。

    正是這種用火淨化過的純真之愛,使我現在不能跟随你走天涯,使我泯滅自己的情感和愛好,以便讓你自由清白地活着,永遠免受人們的責罵和惡語中傷。

    有限的愛情要求占有被愛者,而無限的愛情隻求愛的自身。

    青春蘇醒與昏暗之間時的愛情,僅僅滿足于相會、聯系,通過接吻、擁抱而成長。

    誕生在無限懷抱和随夜晚秘密而降落的愛情,隻有求得永恒和無限才能滿足,隻在神性面前肅然站立&hellip&hellip昨天,當我知道大主教保羅·伽裡蔔想阻止我走出他的侄子家門,意欲剝奪我結婚之後的唯一樂趣時,我站立在我的房間窗前,眺望大海,心中思想着海外的寬廣國家、精神自由和個人獨立,想象着自己生活在你的身邊,被你的精神幻影包圍,深深沉浸在你的柔情之中,然而,這些照亮被壓迫的婦女的胸懷,使她們反抗陋習,以求生活在真理與自由氛圍中的美夢,剛剛從我腦海裡閃過,我便感到自慚形穢了。

    我認為我們之間的愛情脆弱得很,簡直無力站在太陽面前。

     &ldquo想到這裡,我哭了起來,就像一位失去王位的君王和一個失去财寶的富翁。

    但是,不久我便透過淚滴看到了你的面容,看到了你的眼睛在凝視着我,想起了有一次你對我說的話:&lsquo來吧,賽勒瑪,讓我們在敵人的面前像勇士一樣挺立,用我們的胸膛而不是用脊背迎着敵人的刀鋒劍刃吧!我們倒下去,要像烈士那樣壯烈;我們得勝時,要像英雄那樣活着&hellip&hellip在艱難困苦面前,堅定地忍受心靈上的折磨,總比退縮到安全、舒适的地方要高尚。

    &rsquo親愛的,當死神的翅膀在我父親的病榻周圍拍擊時,你對我說了這幾句話。

    昨天,當絕望的翅膀在我的頭上扇動時,我想起這幾句話,受到了鼓舞,增添了勇氣,感到自己在黑暗之中獲得了心靈上的自由,使我蔑視災難和痛苦。

    在我看來,我們的愛情深似大海,高若星辰,寬如浩宇。

     &ldquo我今天來見你,在我疲憊、愁苦的心靈中有一股新的力量,那就是為得到更偉大的收獲,必須犧牲偉大收獲的決心。

    我決計犧牲在你身邊的幸福,以便讓你在人們面前體面地生活,遠避他的背棄和壓迫&hellip&hellip我昨天來這裡時,軟弱的雙腳上拖着沉重的鐵鐐;而今天,我卻帶着無視鐵鐐沉重、不顧路途漫長的決心來到了這個地方。

    過去,我來這裡,好像一個夜行的幻影,心驚膽戰;如今,我像一個充滿生氣的女性,深深感到應該犧牲,曉知痛的價值,一心想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使之免遭愚昧無知之輩欺辱,同時也使之免受她那饑渴心靈的牽累。

    過去,我坐在你的面前,活像一個顫抖的影子;今天,我來到這裡,要在神聖的阿施塔特女神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面前,讓你一睹我的真實面目。

    我是生長在陰影下的一棵樹,如今已伸出枝條,以便在日光下搖曳一個時辰&hellip&hellip親愛的,我是來同你告别的,就讓我們的告别像我們的愛情一樣偉大、莊重,像熔金的烈火一樣,使金光更加燦爛。

    &rdquo 賽勒瑪沒有給我留下說話和争辯的餘地,而是望着我,二目閃着光芒,那光芒将我的身心緊緊擁抱。

    這時,她的臉上罩起莊嚴的面紗,俨然像一位令人嚴肅起敬的女王。

    随後,她帶着我從未見過的柔情撲到我的懷裡,用她那光滑的手臂摟住我的脖子,久久地熱吻我的雙唇,喚醒了我體内的活力,激發了我心靈中的隐秘,使被我稱作&ldquo我&rdquo的實體自我背叛整個世界,無聲地屈從于神靈天規,把賽勒瑪的胸膛作為神殿,将她的心靈當作聖殿,頂禮膜拜,畢恭畢敬。

     夕陽落山,最後的餘晖從花園、園林中消隐了。

    賽勒瑪抖了抖身子,站在神殿中央,久久望着殿的牆壁和角落,仿佛想把她的二目之光全部傾在那些壁畫和雕飾上。

    之後,她向前移動稍許,虔誠地跪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前,一次又一次地親吻着耶稣那受傷的雙腳,低聲細語地說: &ldquo耶稣啊,我選定了你的十字架,抛棄了阿施塔特女神的歡樂。

    我要用芒刺代替桂花枝,編成花環,戴在自己的頭上;我要用我的血和淚替代香水浴身;我要用盛美酒和多福河水的杯子飲下酸酒和苦西瓜汁。

    請你讓我加入你那以弱為強的信徒行列,讓我和那些由你選定的、将心上的憂愁當作歡樂的人們一起走向髑髅地吧!&rdquo 随後,她站起來,回頭望着我說: &ldquo現在,我将高高興興地回到群魔亂舞的黑暗的洞穴中去,親愛的,你不要憐憫我,莫為我而感到難過!因為看見過上帝影子的心靈,是不會懼怕魔影的;目睹過天堂盛果的眼睛,人間的痛苦無法再使之合上。

    &rdquo 賽勒瑪身裹綢衣,走出了那座神殿,隻留下我獨自迷惘、彷徨、沉思,終于被帶入了夢中幻景:神端坐寶座,天使記錄着人的功過,精靈高聲誦讀生活悲劇,仙女吟唱愛情、悲傷和永恒之歌。

     當我從這沉醉裡蘇醒過來時,夜色已用它那漆黑的幕幔籠罩了萬物。

    我發現自己正在那些園林中踱步,耳朵仍在響着賽勒瑪說過的那些話的回音,她的一動一靜、面部表情和手勢姿态一次又一次浮現在我的心靈中。

    當告别及其後的孤寂、思念的痛苦現實展現在我面前時,我的思想凝固了,我的心弦松弛了,第一次曉得即使人生下來時是自由的,卻始終是先輩們制定的殘酷清規戒律的奴隸;那被我們想象為天定秘密的命運,即是今天屈服于昨天,明天必向今日傾向讓步。

    從那天夜裡直到現在,我曾多少次思考使賽勒瑪甯死勿生的心理戒律;我又多少次将犧牲的崇高與叛逆者的幸福進行比較,以便察看哪個更偉大、更壯美。

    但是,直至現在,我隻明白了一條真理,那便是:真誠使一切行為變得美好、高尚。

    賽勒瑪正是真誠的标志,虔誠的化身。

     救星 賽勒瑪結婚五年,未曾生一男半女。

    一個孩子,可使夫妻間建立起精神聯系;孩子的微笑,能拉近相互厭惡的兩顆心靈,如同黎明将黑夜的末尾與白日的開端連接在一起。

     不育女子,在任何地方都會遭冷眼。

    因為自私心理向多數男人這樣描述前景:生命的繼續在于子嗣體軀。

    因此,他們要求生兒育女,以便他們永生在大地上。

     實利主義男子看待不育妻子,如同看慢性自殺。

    因此,他厭惡她,遺棄她,希望她死,仿佛她是一個想置他于死地的背信棄義的仇敵。

    曼蘇爾貝克就是一個實利主義者,像黃土一樣平庸、鋼鐵一樣冷酷、墓地一樣貪婪。

    他渴望有個兒子,繼承他的姓名和性格,正是這種渴望使他讨厭可憐的賽勒瑪,在他的眼裡,賽勒瑪的美德,變成了不可寬恕的罪惡。

     生長在山洞裡的樹不會結果,屈居生活陰影下的賽勒瑪不可能生育。

    夜莺不會在籠子裡築巢,以防将奴隸身份傳給雛鳥。

    賽勒瑪是個不幸囚徒,蒼天沒有把她的生命分成兩個俘虜。

    山谷裡的鮮花,本是太陽的溫情與大自然的戀意相結合生下的孩子;人類的孩子,則是愛情與憐憫孕出來的鮮花。

    賽勒瑪在那座建在貝魯特角海邊的豪宅裡,從來沒有感受到憐憫的氣息和溫情的觸摸。

    但是,她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向蒼天祈禱,求主賜予她一個孩子,期望孩子用他那玫瑰色的手指揩幹她的眼淚,用他的目光驅散她心中的死神幻影。

     賽勒瑪苦心祈禱,緻使天空中響徹禱告聲和懇求聲。

    她虔誠求救,呼喚聲驅散了烏雲。

    蒼天聽到了她的呼聲,把一支充滿甜蜜的情感的歡歌播入了她的腹中,終于讓她在結婚五個年頭之後,準備做母親,一掃她的屈辱了。

     生長在山洞裡的樹要開花結果了。

     被關在籠中的夜莺要用自己翅膀上的翎羽築巢了。

     被丢在腳下的六弦琴,已被放在東方吹來的微風口上,等待風波吹動它剩餘的琴弦了。

     可憐的賽勒瑪伸出她那戴着鎖鍊的雙臂,就要接受蒼天的賜贈了。

     一個不育的女人,一旦永恒規律讓她準備做母親,她的歡快心情是生活中的其他歡樂所不能相比的。

    春天蘇醒時的壯美與黎明帶來的所有歡樂,全都聚集在曾被上帝剝奪權利、随後又蒙賜予的女人的胸間。

     世間沒有比腹中胎兒裡放出來的光芒更燦爛奪目了。

     當四月漫步在丘山和坡地時,賽勒瑪十月懷胎,就要産下頭胎兒了。

    仿佛大自然已與她約定好,開始生出百花,并用溫暖襁褓包裹青草嬰兒。

     等待的數月過去了,賽勒瑪盼着解脫之日,就像出門人盼着啟明星升起。

    她透過淚簾看未來,看到未來閃着光:透過眼淚看黑暗的東西常常閃爍光芒。

     一天夜裡,黑暗陰影在貝魯特角的住宅區裡遊蕩。

    賽勒瑪躺在床上,陣痛已經開始。

    生與死在她的床邊激烈地搏鬥着。

    醫生和接生婆站在那裡,準備為這個世界送來一位新客。

    路上已靜下來,不見行人來往,海浪的歌聲也已低沉下來,隻聽到曼蘇爾·伽裡蔔的家宅窗裡傳出高聲喊叫&hellip&hellip那是生命與生命分離的喊聲&hellip&hellip那是虛無太空中求生欲望的呼聲&hellip&hellip那是人的有限力量在無限力量靜默面前發出的呐喊&hellip&hellip那是躺在生與死兩位巨神腳下的柔弱的賽勒瑪的喊聲。

     東方透出黎明曙光之時,賽勒瑪生下一個男嬰。

    當她聽到嬰兒初啼聲時,她睜開由于疼痛而合上的雙眼,向四周張望,看到房間裡滿是笑臉&hellip&hellip當她再次定睛凝視時,發現生與死仍在她的床邊搏鬥,于是她又合上了眼,第一次喊道: &ldquo我的孩子啊!&rdquo 接生婆用絲綢襁褓把嬰兒裹好,放在母親對面,而醫生卻用憂愁的目光望着賽勒瑪,不時默默搖頭。

     歡樂聲驚醒了部分鄰居,他們紛紛穿着睡衣去向孩子的父親道賀,而醫生卻用慈悲的目光望着母子。

     仆人們急忙去向曼蘇爾貝克報告後繼有人的喜訊,盼望得到賞錢,而醫生一直站在那裡,用絕望的目光凝視着賽勒瑪和她的嬰兒。

     太陽出來了。

    賽勒瑪将孩子抱近乳房,孩子第一次睜開眼睛,望着她的眼睛,随之一陣抽搐,便最後一次閉上了眼睛。

    醫生走過去,将孩子從她的雙臂間抱走,但見兩顆碩大淚珠奪眶滾落在他的面頰上,随後低聲細語道: &ldquo這是位匆匆來去的過客啊!&rdquo 孩子死了,而本區的居民們還在大廳裡與孩子的父親一道歡慶,祝貝克先生長壽呢!可憐的賽勒瑪凝視着醫生,高聲喊道: &ldquo把孩子給我,讓我抱抱!&rdquo 當她再度凝神注目時,發現死與生依然在她的床邊搏鬥着。

     孩子死了,而慶賀孩子降生的人們依舊把盞碰杯,歡聲一浪高過一浪。

     孩子與黎明一起出生,在日出時分死去,哪個人能将時間丈量一下,并且告訴我們:從黎明到日出這段時間,是不是比一些民族從崛起到衰亡的歲月更短暫呢? 孩子像念頭一樣産生,似歎氣一樣死去,如陰影一樣消隐,他使賽勒瑪嘗到了母性的滋味,但他既沒有讓她幸福,也沒有來得及把死神的手從她的心頭移開。

     那是一個短暫的生命,自夜末開始,随着白日到來結束,正如一滴朝露,從黑夜眼中淌出,随即被晨光手指揩幹。

     那是永恒法則剛剛吐出的一個字眼,旋即後悔,随之将它送回永久沉寂中去&hellip&hellip 那是一顆珍珠,漲潮将之剛剛抛到岸邊,退潮又把它卷入大海深處&hellip&hellip 那是一朵百合花,剛從生命的花蕊中綻放出來,便在死神腳下被踩得粉碎&hellip&hellip 那是一位貴客,賽勒瑪急切地盼他到來,但他卻剛來就走了,兩扇門剛剛開啟,他已影蹤全無&hellip&hellip 那是一個胎兒,剛剛長成孩子,便已化成了泥土。

    這就是人的一生,而且是民族的一生,也是太陽、月亮、星辰的一生。

    賽勒瑪把目光轉向醫生,無限思念地歎了口氣,高聲喊道: &ldquo把我的兒子給我,讓我抱抱他&hellip&hellip把我的孩子給我,讓我給他喂奶&hellip&hellip&rdquo 醫生低下頭,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ldquo太太,孩子&hellip&hellip他&hellip&hellip死啦&hellip&hellip你要堅強些,要忍耐,好好活下去。

    &rdquo 賽勒瑪一聲大喊,随之沉默片刻。

    接着,她高興地微微一笑,容光煥發,仿佛知道了一件不曾知曉的什麼事,平靜地說: &ldquo把我孩子的屍體給我,讓他死了也要靠近我的身旁。

    &rdquo 醫生把死嬰抱起來,放在她的懷裡。

    賽勒瑪把死嬰緊緊抱在胸前,将臉轉向牆壁,對死嬰說: &ldquo孩子,你是來帶我走的。

    你是來給我指引一條通向彼岸的道路的。

    孩子,我就在這兒,你在前面領路,讓我們一起走出這黑暗洞穴吧!&rdquo 片刻之後,陽光透過窗簾射進房間,灑落在躺在床上的兩具屍體上,那床由母性的莊嚴守護,被死神的翅膀遮蓋着。

     醫生哭着走出房間。

    當他來到大廳裡,道喜者們的歡呼立即被号哭聲所替代。

    曼蘇爾貝克沒有大聲喊叫,沒有歎氣,既沒有淌一滴眼淚,也沒有說一句話,一直呆站在那裡,如同一尊雕像,右手裡還握着酒杯。

     第二天,賽勒瑪身穿白色婚紗,被放入雪白天鵝絨襯裡的棺材裡。

    她的孩子則裹着襁褓,母親那寂靜的懷抱則做了他的棺木和墳墓。

     人們擡着一口棺材中的兩具屍體,緩步走去;那緩慢腳步酷似臨終者的心髒搏動。

    送葬的人們朝前走去,我夾在他們中間,誰也不認識我,無從知道我的心情。

     人們到達墓地,大主教保羅·伽裡蔔挺直站着,開始吟誦贊美詩,念咒語。

    祭司們站在大主教周圍,唱聖歌、做祈禱,他們那陰暗的臉上毫無表情,蒙着一層心不在焉的面紗。

     當人們把棺材放入墓坑時,一個站着的人低聲說: &ldquo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兩具屍體合用一口棺材&hellip&hellip&rdquo 另一個人說: &ldquo仿佛孩子是來帶母親走的。

    目的在于把母親從其丈夫的暴虐和冷酷中拯救出來。

    &rdquo 又有一個人說: &ldquo你們仔細瞧瞧曼蘇爾貝克那張臉,他正瞪着兩隻玻璃眼望天,仿佛他沒有在一天之中喪妻又失子。

    &rdquo 還有一個人說: &ldquo明天,他的大主教叔叔會給他娶一個更有錢、更健壯的婆娘。

    &rdquo 祭司們不住誦經、祈禱,直到掘墓工将墳土堆好。

    接着,送殡的人們一個一個地走近大主教和他的侄子,用種種善言勸二人忍耐節哀,安慰叔侄倆。

    我則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沒有人對我的災難表示慰問,好像賽勒瑪母子不是我最親近的人。

     送殡的人們回去了,隻剩下一掘墓工站在那座新墳墓旁,手裡握着鍬和鏟。

    我走近他,問道: &ldquo你還記得法裡斯·凱拉麥的墳墓在什麼地方嗎?&rdquo 他久久望着我,然後指着賽勒瑪的墳,說: &ldquo就在這個墳坑裡。

    他的女兒躺在他的懷裡,而女兒的懷裡還抱着自己的小兒子。

    我用這把鍬,把他們全埋在土裡了。

    &rdquo 我對他說: &ldquo師傅,你把我的心也埋在了這個坑裡。

    你的雙臂真有力氣!&rdquo 掘墓工的身影消失在松林後,我再也忍耐不住,撲在賽勒瑪的墳上,痛悼失聲,淚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