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斷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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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說愛的歲月何其甘美!痛苦之夜多麼苦澀、何其可怕啊! 周末的黃昏時分,我的心靈沉醉在情感的美酒之中,于是向賽勒瑪的家走去。

    她的家宅是美所建造、愛所崇拜的聖殿,為的是讓心靈在那裡頂禮膜拜,虔誠祈禱。

    當我行至那座寂靜的花園時,我感到有一種力量在吸引着我,将我帶出這個世界,讓我緩慢地接近一個沒有争鬥的神奇天地。

    我隻覺得自己就像一位蘇菲派685教徒,被天引向幻夢境界,我忽然發現自己行進在相互交織的樹木與互相擁抱的鮮花之間。

    當我行至宅門口時,擡頭一看,隻見賽勒瑪坐在素馨花樹蔭下的那張長椅上,那正是一周之前,在神靈選定的夜晚,我倆同坐的地方,是我的幸福的開端,也是我的不幸的源頭。

    我默不作聲地走近她,她紋絲不動、一聲不響,仿佛她在我到來之前,就已經知道我要來。

    我在她身旁坐下來,她朝我的眼睛凝視片刻,深深長歎了一口氣,然後把目光轉向遙遠的晚霞,那裡正是夜首與日尾相互嬉戲的地方。

    一陣将我們的心靈納入無形靈魂行列的神秘寂靜過後,賽勒瑪把臉轉向我,伸出冰冷、顫抖的手拉住我的手,用類似于饑餓得說不出話來的人的呻吟似的聲音說: &ldquo朋友,你瞧瞧我的臉,好好地瞧一瞧,細細地看一看,讀一讀你想用語言了解的關于我的一切情況吧&hellip&hellip親愛的,你看看我的臉&hellip&hellip哥哥,你好好瞧一瞧吧!&rdquo 我瞧着她的臉,久久地注視了一番,發現幾天前她那還像口一樣微笑和像燕子翅膀扇動的眼睛已經凹陷下去,而且呆滞僵死,蒙上了一層痛苦、憂慮的陰影;她那昨天還像高高興興接受太陽神親吻的白百合花瓣似的皮膚已經枯黃,蓋上了一層絕望的面紗;她的雙唇本來像延命菊花,甜汁四溢,如今已經幹枯,活像秋風下留在枝頭上瑟瑟抖動的兩片玫瑰;她的脖頸原先像象牙柱子一樣挺立着,如今已經向前彎曲,仿佛再也無力承受頭腦裡的沉重負擔。

     我看到了賽勒瑪臉上的這些令人痛苦的變化,但所有這些在我看來不過是薄雲遮月,使月亮顯得更加美麗、壯觀、莊嚴。

    臉上所透露出來的精神深處的秘密,無論其令人多麼痛苦難過,都會使面容更加妩媚、甜潤;而那些默不作聲,不肯吐露内心隐情和秘密的面孔,無論其線條多麼流暢,五官如何端正,也談不上什麼美麗。

    酒杯隻有晶瑩透明,全呈美酒色澤,才能吸引我們的雙唇。

    那天黃昏,賽勒瑪正像一隻盛滿純酒的杯子,生活的苦汁與心靈的甘甜相互摻雜在酒之中。

    賽勒瑪在不知不覺中演示了東方婦女的生活:剛告别父親的家,便使自己的脖頸套在了粗魯丈夫的枷鎖之下;才離開慈祥母親的懷抱,就生活在殘暴婆母的奴役之中。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着賽勒瑪的面孔,靜聽着她那斷斷續續的呼吸聲,默默地思考着,和她一起感到痛苦,為她感到難過。

    我終于感到時間停下了腳步,萬物被遮擋起來,漸而消失,隻看見兩隻大眼睛在凝神注視着我的内心世界,隻覺得我雙手捧着的那隻冰冷的手在不住地顫抖,直到賽勒瑪平靜,聽到她那從容的話音時,我才從這種昏迷中蘇醒過來。

    她說: &ldquo來吧,朋友,我們現在談談吧!趁未來還沒有把艱難險阻加在我們的頭上,讓我們描繪、勾勒一下我們的未來吧!我父親已到那個将成為我終身伴侶的男人家去了。

    上天選定的導緻我出生的男人去見大地注定的成為主宰我的末日的男子去了。

    就在本城的中心,伴我度過青春時代的老人正在會見将伴我度過其餘歲月的青年。

    今天夜裡,父親與未婚夫商定結婚日期;無論那一天多麼遙遠,終将是很近的。

    這個時刻是多麼奇異,它的影響又是何等強烈!上星期的今夜,就在這素馨花樹蔭下,愛神第一次擁抱了我的靈魂;也在同一時刻,天命在保羅·伽裡蔔大主教宅裡,寫下了我未來故事的第一句話。

    此時此刻,我父親和我的未婚夫正在編織我的結婚花環。

    我看見你坐在我的身邊,我感覺得到你的心潮在我的周圍波湧起伏,像一隻幹渴的鳥兒,拍翅盤旋在一條可怕的饑餓毒蛇把守着的清泉上空。

    這一夜是多麼重要,其奧秘又是何等深刻!&rdquo 在我的想象中,絕望就像漆黑的魔影,狠狠地掐住了我們愛情的喉嚨,一心将之扼死在童年之中。

    我回答她說: &ldquo這隻鳥将一直盤飛在清泉上空,不是渴得墜地而死,就是被可怕的毒蛇撲住,并被撕爛吞食。

    &rdquo 賽勒瑪激動不已,話音像銀弦一樣顫動着說: &ldquo不,不,我的朋友,還是讓鳥兒活着,讓這隻夜莺一直唱到夜幕垂降,直到春天過去,世界毀滅,時光衰竭。

    你不要讓它啞口,因為它的聲音能使我複活;不要讓它的翅膀停止拍擊,因為羽翼的沙沙響聲能驅散我心中的霧霭。

    &rdquo 我歎息着低聲說: &ldquo賽勒瑪呀,它會渴死的,也會被吓死的。

    &rdquo 話語從她那顫動的雙唇間奔騰傾瀉而出,她回答道: &ldquo靈魂的幹渴要比物質的渴望更重要,心靈的恐懼要比肉體的安甯更可怕&hellip&hellip不過,親愛的,請你好好聽我說。

    我現在站在一種新生活的門口,而我對之一無所知。

    我就像一個盲人,因為怕跌倒,所以用手摸着牆行走。

    我是一個女奴,父親的錢财将我推到了奴隸市場上,一個男子把我買去了。

    我不愛這個男子,因為我對他一無所知。

    你也知道,愛情與陌生是不相容的。

    但是,我将要學着愛他。

    我将順從他,為他效力,使他幸福。

    我将把一個懦弱女人能夠獻給一個強悍男子的東西全部獻給他。

    至于你嘛,你則正處于青春,你面前的生活之路是寬廣的,而且滿鋪鮮花和香草。

    你将帶着你那顆熾燃的心走向寬闊世界。

    你将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說話,自由地做事。

    你将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生命的面頰上,因為你是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你将像主人一樣生活,因為你父親窮,所以你不會成為奴隸,不會因為他那點家财而被帶往買賣女奴的奴隸市場上。

    你将與一個心愛的姑娘結為伴侶:在她過門之前,她會先占據你的心房;在與你朝夕相處之前,她就會與你同思共想。

    &rdquo 賽勒瑪說到這裡,稍稍沉默、喘口氣,然後用哽咽的聲音說: &ldquo可是,難道就在這裡,生活之路就将我們分開,讓你奔向男子的光榮,讓我去盡婦道義務?莫非美夢就這樣結束了?莫非甜蜜的現實就這樣雲消霧散了?難道喧嚣就這樣将燕子的鳴啭吞噬?難道狂風就這樣将玫瑰花瓣吹散?莫非粗腳就這樣将酒杯踏碎?難道讓我們站在朗月下的那一夜是假的?難道我們的靈魂相聚在這素馨花樹下也是假的?難道我們急忙飛向星星,翅膀感到疲憊,就将我們一下抛入深淵?莫非愛神在沉睡中突然來到我們身邊,頃刻醒來就大怒要懲罰我們?難道我的呼吸觸怒了夜間的微風,使之頃刻之間化為狂風,意欲撕裂我們,将我們碾作塵埃,然後卷入谷底?我們既沒有違背叮囑,也沒有偷食禁果,為什麼要把我們驅逐出伊甸園呢?我們既沒有玩弄陰謀,也不曾背叛,為什麼要把我們打入地獄呢?不能,不能啊!一千個不能,一萬個不該!我們相聚的片刻勝似數個世紀;照亮我們心靈的光芒足以征服任何黑暗。

    假若風暴在這個憤怒的海面上将我們分開,那麼,波濤會在那個平靜的海岸将我們聚在一起;倘使這種生活将我們殺死,那麼,那位死神會使我們複活。

     &ldquo女人的心是不會跟時間而變化,随季節而更替的。

    女人的心會久久掙紮,但卻不會死亡。

    女人的心頗似曠野,人将之當作戰地和沙場,拔掉那裡的樹木,燒掉那裡的青草,用血染紅那裡的岩石,将屍骨的頭顱栽入土地中。

    盡管如此,曠野依舊存在,寂靜安詳,春天照樣按時而至,秋天仍然碩果壓枝,直到永遠&hellip&hellip如今事情結束了,我們怎麼辦呢?請你告訴我,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怎樣分手,何時相聚?莫非我們應把愛神視作異鄉客,夜幕将之送來,清晨又将之趕走?難道我們該将心裡的情感看成一個夢,睡覺時才顯示,蘇醒後去而無蹤?莫非我們應該把這一個禮拜看作爛醉時刻,頃刻便已清醒?&hellip&hellip親愛的,你擡起頭來呀,讓我聽聽你的聲音!你說話呀!請你開口跟我說話呀!狂風吹翻我們的船後,你還記得我們共度的那些日子嗎?寂靜的夜裡,你聽見我的翅膀沙沙拍擊聲嗎?你能感覺到我呼出的氣在你的臉面和脖頸上波湧起伏嗎?你能聽到我痛苦哽咽的低微歎息聲嗎?你能看見我的幻影随黑夜幻影而來,又随晨霧消失嗎?親愛的,你對我說呀!你曾是我眼中的光明、耳中的歌聲、靈魂的翅膀,以後你将是什麼呢?&rdquo 我的心底之蘊全部溶在我的雙目之中。

    我回答她說: &ldquo賽勒瑪,我将像你希望的那樣屬于你。

    &rdquo 她說: &ldquo我希望你愛我。

    我要你愛我到我的末日。

    我要你像詩人愛自己的痛苦幽思一樣愛我。

    我要你像旅行者記起水塘那樣記起我,看見水塘先借水面照照自己的容顔,然後再俯首飲水。

    我要你像母親記起胎兒那樣記起我,胎兒未見到光明,便死在了母腹之中。

    我要你像慈悲的國王想到囚犯那樣想到我,囚犯未接到國王的赦免令便死在了牢裡。

    我希望你成為我的兄弟、朋友和夥伴。

    我希望你常來看望我的父親,給孤獨中的他送來歡樂和慰藉,因為我不久就要離開他,變成他的陌生人。

    &rdquo 我回答她說: &ldquo賽勒瑪,我将一一照辦。

    我将使我的靈魂包裹你的靈魂,讓我的心成為容納你的俊美的房舍,讓我的胸腔成為掩埋你的痛苦的墳墓。

    賽勒瑪,我将像田野酷愛春天那樣愛你。

    我将像鮮花靠太陽光和熱量生長那樣靠你生活下去。

    我将像山谷吟誦回蕩在農村教堂上空的鐘聲那樣吟詠你的名字。

    我将像海岸聆聽波濤講故事那樣傾聽你心靈的絮語&hellip&hellip賽勒瑪,我将像寂寞的異鄉客思念親愛的祖國那樣思戀你。

    我将像饑餓的窮苦人向往一桌美食那樣向往你。

    我将像被廢黜的君王暗戀尊榮、輝煌歲月,垂頭喪氣的俘虜暗戀自由、安詳時光那樣暗戀你。

    我将像農夫想着飽飽禾穗和打谷場上的糧堆、善良的牧人想着肥美草原和甘甜泉水那樣想着你。

    &rdquo 我說話時,賽勒瑪一直望着夜幕深處,不時地歎歎氣。

    她的心跳時快時慢,如同大海波濤時高時低。

    她說: &ldquo明天,事實就要化為幻影,蘇醒就會變成幻夢。

    思念者隻靠擁抱幻影,幹渴者僅飲夢中溪水,這能夠滿足要求嗎?&rdquo 我回答道: &ldquo明天,天命就要把你帶到一個充滿溫馨與平靜的家庭懷抱中,将我帶到一個充滿鬥争、厮殺的世界裡去了。

    你就要到一個男子家中去了,他會為你的俊秀容貌、純潔心靈而感到幸福;而我,則要到歲月的埋伏的地點去,歲月将以其痛苦折磨我,用它那可怕的魔影恫吓我。

    你将投入生活懷抱,我卻要進入争執天地。

    你迎來的将是親昵與溫馨,我面臨的卻是孤獨與寂寞。

    不過,我将在死神陰影遮罩的山谷裡豎起愛神的塑像,天天對之頂禮膜拜。

    我将與愛神夜下談心,聽她唱吟,将她當作美酒痛飲,把她選作衣服穿在身上。

    拂曉,愛神把我從睡夢中喚醒,領着我走向遙遠的曠野;正午,愛神将把我帶到樹蔭下,與百鳥一起同避烈日灼熱,歡快乘涼;黃昏,愛神讓我面對日落之地,讓我聆聽大自然告别光明時唱的歌,讓我觀賞寂靜的幻影遨遊在空中的壯景;夜晚,愛神擁抱着我,我安然進入夢鄉,夢遊情侶、詩人靈魂居住的天堂。

    春天,我與愛神并肩漫步,踏着生命用紫羅蘭和延命菊畫出的足迹,用水仙花和百合花杯喝着剩餘的甘霖,在丘山和坡地之間欣然吟唱;夏天,我與愛神頭枕幹草捆,下鋪青草作褥,上蓋藍天當被,與月亮、星辰親切夜談;秋天,我将與愛神一起去葡萄園,坐在榨汁機旁,觀看正在脫掉金黃色衣裳的樹木,仰望向海岸遷徙的鳥群;冬天,我将與愛神相互依偎在爐火旁,講述曆代故事,重溫各國與各民族的史迹。

    青年時代,愛情将成為我的導師;中年時代,愛神将成為我的助手;老年時代,愛神将成為我的慰藉。

    賽勒瑪,愛神将伴随我終生,直至大限來臨,你我相聚上帝手中。

    &rdquo 語詞發自我的心靈深處,語速急促,就像一柄火炬,火焰熊熊,火星四濺,旋即零落消失在花園的角落裡。

    賽勒瑪聆聽着,淚水奪眶而出,簌簌下落,眼簾仿佛變成了雙唇,淚流便是回答我的話語。

     沒有得到愛神賜予的雙翅的人們,是不能飛到雲天外觀看那個神奇世界的,也看不到我和賽勒瑪的靈魂在那悲歡交集的時刻遨遊在那個世界裡的情景。

    沒有被愛神選作旅伴的人們,他們是聽不見愛神說話的,這個故事也不是寫給他們的;即使他們能夠明白這幾頁書的意思,他們也看不到蹒跚在字裡行間的不以墨水為衣、不把白紙當做宿身之處的幻影。

    可是,誰又未曾啜飲過愛神林中的玉液呢?哪個心靈又未曾恭恭敬敬地站在用心之底蘊鋪地,以秘密、美夢和情感蓋頂的光明神殿之前呢?哪一朵花的花瓣沒有沾過晨露?哪條迷路溪水沒有奔向大海? 賽勒瑪擡起頭來,仰望着繁星點綴着的夜空,兩手伸向前,二目圓瞪,雙唇顫動,蠟黃色的臉上呈現出一位受虐待女子心靈中的全部怨恨、絕望和痛苦征兆,然後大聲喊道: &ldquo主啊,女人有何過錯,緻使你大發雷霆?她又何罪之有,招來你發怒到地老天荒?莫非她犯下了可怕的彌天大罪,緻使你給我無盡的懲罰?主啊,你是強大無比的,而女人則是軟弱無雙的,你為什麼要用痛苦消滅她?主啊,你是偉大的,而女人隻是在你的寶座周圍匍匐爬行,你為什麼要用雙腳将之踏碎?主啊,你是強烈暴風,而女人在你面前,則像塵埃,你為什麼要把她卷揚到冰雪上去呢?主啊,你是巨神,而女人則是不幸者,你為什麼要同她作戰?主啊,你明察秋毫,無所不知,而女人則是迷途的盲者,你為什麼要置之于死地?主啊,你用愛創生了女人,又為什麼要用愛将之消滅?主啊,你用右手将女人舉到你的身旁,你又為什麼用左手将之抛入深淵,而她全然不知你何時将之舉起,又怎樣将之抛掉?你把生的氣息吹入女人的口中,卻又将死亡的種子播入女人的心田。

    主啊,是你使她走在幸福路上,旋即又派不幸坐騎士來抓她。

    主啊,是你把歡樂的歌聲送入她的喉嚨,然後卻用痛苦封住她的雙唇,用愁苦拴住她的舌頭。

    主啊,你用你那無形的手指将歡樂與她的痛苦系在一起,又用你那有形的手指在她的歡樂周圍畫上痛苦的光暈。

    你把寬舒和平安隐藏在她的卧室裡,卻又把恐懼和麻煩置于她的床邊。

    你用你的意志喚醒了她的愛慕之情,而從她的愛慕之情中又生出了她的毛病與過失。

    你用你的意願讓她看到了你的造化之美,你也用你的意願使她對美的鐘愛化為緻命的饑餓。

    你用你的法律使她的靈魂與漂亮肉體結配,你也用你的法則使她的肉體做了軟弱和屈辱的伴侶。

    主啊,你用死亡之杯為她注入生命,又用生命之杯為她注入死亡,主啊,你用她的淚水為她洗淨,又用她的淚水将她溶解。

    主啊,你用男人的面餅填充她的饑腹,然後又用她的心中情感塞滿男人的手。

    主啊,你呀,你用愛情打開了我的眼界,又用愛情使我雙眼失明。

    主啊,你用你的雙唇親吻了我,又用有力的手給了我一耳光。

    你在我的心中種下了白玫瑰,卻又在玫瑰周圍令荊棘、芒刺橫生。

    主啊,你用一個我所深愛的青年的靈魂綁住了我的靈魂,卻又用一個我素不相識的男人的身束住了我的身。

    主啊,你羁絆了我的歲月!主啊,幫我一把吧,讓我成為這場殊死鬥争中的強者;救救我吧,讓我至死忠誠、純潔&hellip&hellip主啊,願你如願以償!願你的聖名永遠吉祥!&rdquo 賽勒瑪沉默下來,而她的面容還在說話。

    之後,她低下頭,垂下雙臂,彎下腰,仿佛失去了活力;在我看來,她就像被狂風摧折的樹枝,被抛在低窪地,任其幹枯,自消自滅在時光的腳下。

    我用我的灼熱的雙手捧住她那冰涼的手,用我的眼簾和雙唇親吻她的手指。

    當我想用話語安慰她時,發現我自己比她更值得安慰和同情。

    我沉默無言,不知所措,靜靜思考,感到時光在拿我的情感開玩笑,聽到我的心在我胸腔裡呻吟,不由自主地自己對自己擔憂起來。

     在那一夜餘下的時間裡,我倆誰都沒說一句話。

    因為焦慮一旦巨大,人便會變得啞口無言。

    我倆一直默不作聲,僵直地呆在那裡,活像被地震埋入土中的一對大理石柱。

    誰也不想聽對方說話,因為我倆的心弦都已脆弱無比,即使不說話,一聲歎息也會震斷它。

     午夜時分,寂靜得陰森可怕。

    殘月從薩尼山後升起,在繁星中間,顯得就像一張埋在靈床的黑色枕頭裡的白蒼蒼的死人的臉,在四周的微弱燭光映照下尤其令人心驚。

    黎巴嫩山脈像被歲月壓彎脊背、被苦難扭曲身骨的老翁一樣,眼裡沒有困意,與黑夜談天,等待黎明到來,頗似一位被廢黜的君王,坐在宮殿廢墟間的寶座灰燼上。

    高山、樹木和河流随着情況和時間的變化而變換着自己的形态與外表,就像人的面容一樣随着思想和情感的變化而變化。

    白天裡高高挺立的白楊樹就像嬌媚的新娘子,微風戲動着她那長長的衣裙,然而到了夜晚,它卻像一根煙柱,高高插入無垠的天空。

    午間像強有力的藐視一切災難的暴君一般的巨大岩石,在夜裡卻變得像一個可憐的窮光蛋,隻有以大地當褥,蓋着夜空作被。

    我們清晨看到的溪流波光粼粼,如同銀色的蜜汁,耳聞它歡唱着永恒之歌;及至傍晚,它卻像從山谷半腰淌瀉下來的淚河,耳聽它在像失子的母親痛哭、哀号。

    一個星期以前,黎巴嫩山脈還是那樣威嚴、壯觀,其時皓月當空,人心歡暢;而那一夜裡,它卻變得愁眉苦臉、萎靡不振,面對着徘徊在夜空的暗淡殘月和一顆悸動在心中的怏怏之心,顯得那樣寂寞孤獨。

     我們站起身來告别時,愛情和失望像兩個可怕的魔影橫在我倆之間:前者展開翅膀在我們的頭上盤旋,而後者則用魔爪掐住了我們的喉嚨;前者驚惶地哭泣,後者卻譏諷地大笑。

    當我捧起賽勒瑪的手放在我的雙唇上親吻、祝福時,她靠近我,吻了吻我的頭發分縫處,然後坐在木椅上,合上眼,緩緩地低聲說: &ldquo主啊,求你憐憫!求你讓所有被折斷的翅膀強健起來吧!&rdquo 我離開賽勒瑪,走出花園,隻覺得我的感官被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紗幕,酷似霧霭在湖面彌漫。

    我獨自走去,道路兩旁的樹影在我面前晃動,就像從地縫裡鑽出來的魔影在故意吓我。

    微弱的月光在樹枝間瑟瑟顫抖,活似遨遊在天空的妖魔向我的胸膛射來的一支支細長的利箭。

    我的周圍一片沉寂,仿佛是黑暗之神捂在我身上的沉重黑色巨掌。

     那時刻,存在中的一切,生活的全部意義,心靈裡的所有秘密,都變得醜陋、可怕與駭人聽聞。

    世間的美和存在的歡樂讓我看到的精神之光,已經化為火,其烈焰灼燒着我的心肝,其煙霧籠罩着我的心靈。

    萬物之聲彙成的并使之成為天國之歌的和聲,一時間化為比獅吼更加令人恐懼、比深淵呐喊更加深沉的嘯鳴。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一下便癱倒在了床上,就像被獵人射中的鳥兒,心被箭穿透,直墜落在籬笆之間。

    我的理智一直搖擺在可怕的蘇醒與不安的睡夢之間,在這兩種情況下,我的靈魂都在重複着賽勒瑪的那些話:&ldquo主啊,求你憐憫!求你讓所有被折斷的翅膀強健起來吧!&rdquo 死神寶座前 婚姻,在我們這個時代是一樁可笑又可悲的交易,完全被男青年和姑娘們的父親們所包攬。

    在這場交易中,多數地方的男青年們赢利,父親們賠錢,而被當作貨物從一家移入另一家的姑娘們,則歡樂盡失,如同舊家具一樣,她們就被放在房舍的角落裡,面對黑暗,慢慢地消亡。

     現代文明使婦女的意識稍有長進,但卻因為男子們普遍的貪婪之心,而使婦女們的痛苦有增無減。

    往昔,婦女是幸福的女仆,如今,她們變成了不幸的女主人;往昔,她們是走在白日光明之中的盲人,如今,她們卻成了走在夜幕中的明眼人。

    過去,婦女們因無知而顯得妩媚,因樸實而顯得娴淑,因懦弱而顯得強壯,如今,她們因嬌美而變得醜陋,因敏感而變得膚淺,因知事而變得遠離人心。

    她們能有一日變得美貌與知識、妖麗與德高、身材苗條與心靈堅強集于一身嗎?我認為精神升華是人類的法則,漸臻完美是一條緩慢的規律,但它卻是一條積極有效的規律。

    假若婦女在某件事上前進了,而在另一件事上落後了,那是因為登上山頂的路上有障礙,那裡不乏賊窩和狼穴。

    在這座類似于蘇醒前的昏厥的山中,在這座布滿過去時代泥土和未來時代種子的山中,在這充滿奇異嗜好和願望的山中,不乏這樣一座城市,那裡的婦女正是未來女子的象征。

    賽勒瑪在貝魯特将是東方新女性的代表,但她像許多生活在以前時代的人一樣,成了新時代的犧牲品,就像被急流卷走的一朵花,被迫走向不幸前進的行列中。

     曼蘇爾貝克與賽勒瑪結了婚,二人住在貝魯特海濱的一座豪宅裡,那是個社會名流、富翁聚居的區域。

    法裡斯老人獨自呆在那座孤零零的住宅中,周圍是花圃、果園,酷似牧羊人守着一群羊。

    喜筵日子過去了,洞房花燭之夜過去了,被人們稱為&ldquo蜜月&rdquo的日子也過去了,留下來的便是醋酸加苦西瓜汁的日子,正像戰争的顯赫與輝煌,留下來的卻是戰死者的頭顱和屍骨,橫布在曠野之上&hellip&hellip東方婚禮的豪華講究把青年男女的心靈高高抛向天空,就像雄鷹展翅高翔雲端,然後又把他們像磨盤一樣丢入海底,簡直就像沙灘上留下的足迹,頃刻便被浪潮抹掉。

     春去夏至,接着便是金秋。

    我對賽勒瑪的美漸而從一個青春少年對一位黃花少女的慕戀,變成一種孤兒對長眠地下的母親英靈的無聲崇拜。

    曾經占據我的整個身心的鐘愛之情,變成了顧影自憐的盲目憂傷。

    曾使我熱淚脫眶而出的酷戀之情,已經化為令我心滴鮮血的沮喪。

    曾充滿我胸間的思戀呻吟之聲,變成了深沉的祈禱。

    在寂靜中,我的靈魂向蒼天祈禱,祈求蒼天給予賽勒瑪以幸福,賜予她的丈夫以快活,讓她的父親放心。

    不過,我同情也好,祈禱、祝福也好,統統都是徒勞無益的。

    因為賽勒瑪的不幸是心病,隻有死神才能治愈它。

    她的丈夫則屬于那樣一種人: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得到一切,生活過得舒适、寬裕、快樂,但決不會以此為滿足,還常貪圖得到本來不屬于他們自己的東西,就這樣,他們一直受着他們的貪欲折磨,直到生命盡頭。

    我希望法裡斯老人放心也是沒有用的,因為他的女婿剛剛娶了他的女兒,得到了她的大筆錢财,便把老人忘得一幹二淨,對他棄置不理,一心隻盼他一命嗚呼,好把他剩餘的财産全部弄到自己手裡。

     曼蘇爾貝克很像他的叔父保羅·伽裡蔔大主教。

    他的性格也像叔父。

    曼蘇爾的心靈簡直就是其叔父心靈的縮影。

    他叔侄倆之間隻是僞善與堕落之别。

    大主教在他的紫色教服掩飾下實現自己的意願,借懸挂在胸前那閃着金光的十字架滿足自己的貪欲。

    而他的侄子,則是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地為所欲為。

    清晨,大主教去教堂;白日的其餘時間裡,他則用來榨取寡母孤兒、平民百姓的錢财。

    曼蘇爾貝克整天都在被腐朽氣息污染透的陰暗的花街柳巷裡縱情酒色。

     星期日,大主教站在祭壇前,一本正經地向信民們宣講他自己并不遵守的訓誡;而在一周裡的其餘日子裡,他就忙于國家政治活動。

    他的侄子,則利用叔父的權勢,把全部時光打發在與那些求職者和追求名利者的交易上。

    大主教是一個在夜幕掩蓋下行竊的小偷,而曼蘇爾貝克則是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行走的騙子。

     百姓就這樣在這夥小偷和騙子之間慘死,就像群羊在狼的利爪和屠刀下喪命。

    東方各民族就這樣屈從于心術不正、道德敗壞之輩,于是漸而倒退,然後墜入深淵,時代匆匆而過,用其腳将之踏爛,就像鐵鍊将陶器砸得粉碎一樣&hellip&hellip 究竟是什麼讓我用這麼大篇幅來談悲慘、絕望的民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