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論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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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以他們作出的預後判斷粗暴主宰你的耳朵。

    從前,他們無意中發現我因患疾病而體質虛弱,于是用他們盛氣淩人的紅胖臉和醫學教條對我的病進行侮辱性治療,忽而威脅我說我會疼痛難忍,忽而威脅我說我離死期不遠了。

    我既沒有垂頭喪氣,也沒有手足無措,然而我卻感到受了冒犯和騷擾。

    如果說我的判斷力并未因此而變得混亂,它起碼受到了阻撓:他們畢競使我亂了方寸。

     我盡量小心對待我的心靈,如有可能,我會讓我的心靈擺脫一切煩擾和争執。

    必須支持心靈,迎合心靈,能欺騙便加以欺騙。

    我的頭腦很适合幹這種事:它在哪兒都不會疏忽任何迹象;倘若我的頭腦勸我幹什麼都能說服我,它定能有效地支持我。

     你願意我舉個例子嗎?我的頭腦告訴我,我得腎結石對我有好處;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必須容忍某種固定肢體的東西(已到了身體各部分都開始衰退并不聽使喚的時候了;這是普遍的必然,結石豈非為我創造了奇迹?我為此而付了對衰老欠下的酬金,而且不可能付得更便宜了);我的頭腦還告訴我,此病友的存在可以使我得到安慰,因為結石是我這樣年紀的人最常見的病(到處都能見到結石病患者,而且那還是體面的群體,因為此病更樂意纏住貴人:此種病本質上是高貴的、有尊嚴的);結石病患者中很少有人能像我一樣花如此便宜的代價便擺脫了病痛:他們得為建立令人煩惱的飲食制度大傷腦筋,還得每天服用讨厭的藥水,而我脫離病痛卻全憑好運:因為我隻飲用了兩三次普通的白頭薊湯[99]和土耳其草藥水[100],飲此湯藥還是為了報答女士們的好意,她們對我的親切照顧超過了我病情的嚴重程度,她們把自己的藥湯分給了我一半,這種藥湯不難喝,作用也似乎不大。

    貴人們得為他們向醫神埃司庫拉庇阿斯許下的千百種願而還願,還得付給醫生千百個埃居,因為他們靠醫神和醫生得以讓腎裡的大量沙粒順暢流出去,我卻靠自然的優待而經常接受這類沙粒。

    在一般的聚會中我從不因此病而舉止失當,而且我可以堅持十個小時不小便,跟别人的時間一樣長。

     &ldquo從前你不了解這種病時,&rdquo我的頭腦說,&ldquo你非常害怕這種病,因為那些急躁的人又哭喊又絕望,從而加重了病情,他們讓你産生了對此病的恐懼感。

    此病打擊了你的四肢,所以你周身最不靈的就是你的四肢;你是有良心的人。

     不該得的病可以得到同情[101]。

     &mdash&mdash奧維德 瞧,這病就這樣懲罰你:同别的疾病相比它相當緩和,它像父親一般在照顧你。

    瞧,它還遲遲不發作:它隻在你一生中派不了用場的無所作為的時期騷擾你,占有一席之地,而在你青年時期,它像妥協似的讓位給了你的放縱生活和玩樂。

    人們對此病的恐懼和憐憫倒成了你榮耀的理由;如果說你對你的長處有正确的認識,從而糾正了你炫耀自己的誇誇其談,你的朋友們卻還能從中認出你氣質的痕迹。

    聽人這樣談論你自己是愉快的:&lsquo真有氣魄,真有毅力。

    &rsquo大家眼看你苦鬥着,臉色發白又變紅,渾身哆嗦,嘔吐,甚至吐血,還見你痛苦得痙攣,抽搐得扭歪了臉,有時還落下大滴的眼淚,你的尿有時變得很稠,發黑,吓人;有時你的尿被密密麻麻的帶刺小石子堵住,小石頭刺傷你,毫不留情地擦破你陰莖頸的皮,可是你仍能讓在場的人感到你舉止正常,并能不時對你請來的人開開玩笑,使聚會不冷場,以說話緩解你的疼痛,從而減輕你的痛苦。

     &ldquo你還記得昔日那些自讨苦吃的人嗎?他們為保持自己的德操完美并使德操受到鍛煉而渴求生病。

    設若大自然引導你推動你進入這光榮的學校,你也從沒有自願進去過。

    如果你對我說,這種疾病是危險而且緻命的,又有哪種疾病不是如此?排除一些疾病于緻命疾病行列之外,說這些病不會直接導緻死亡,那是醫藥的騙術。

    意外死亡或輕輕松松滑向導緻死亡之路,這有何不同?你死,并非因為你在生病[102],而是因為你在活着。

    死神不必借助疾病就很容易殺死你,何況疾病還可能使有些人遠離死亡,那些人比他們自認的死期活得長。

    而且還存在一些于健康有利的醫療病,如各種創傷。

    腹瀉往往與你本人同樣富有生命力;有些人的腹瀉從孩提時代一直延續到耄耋之年,如腹瀉病患者同時患有别的疾病,腹瀉有可能一直伴他到臨終。

    你損害腹瀉比腹瀉損害你更經常,當它向你展示即将來臨的死亡的形象時,這于高齡之人豈非為促他思考死亡問題而作的好事?更嚴重的是,你已不知該為誰而治愈自己了。

    就這樣,從頭一天起你們共同的要求便在召喚你。

    你仔細看看它怎樣有意而又和緩地讓你對生活感到厭倦,讓你棄絕塵寰:它不像你見過的别種老年病那樣專橫地束縛你強制你,也不讓你像其他老人那樣毫無松動地感到衰弱和痛楚,而隻不時地提醒你,訓練你,其間還讓你有很長的休息,仿佛在教你如何随意思考和複習它上的課,從而作到正确判斷,并以正派人的姿态作出決定。

    它還向你介紹你的全面狀況,好的方面和壞的方面,告訴你一天當中生活有時輕松、有時難以忍受。

    如果說你沒有緊緊擁抱死神,起碼你可以一個月觸摸一次死神的手心。

    這樣做你還可以期望它哪一天抓住你時不至于先威脅你;而且,既然你平時常常被引到休憩之處,你又相信自己還在通常的大限之内,你還可望某天早晨有人突然發現你正帶着你的信仰跨過河去[103]。

    人不必抱怨與健康共同忠實分享他一生時光的疾病。

    &rdquo 我感謝命運,它往往用同類的武器襲擊我;它以常規磨砺我,訓練我,使我變得堅強并養成習慣。

    我大略知道今後我會在什麼疾病上了結我的一生。

    我天生記憶力不佳,我便用紙磨練記憶,我的病一出現什麼新症狀,我立即将它記錄下來。

    因為我已經曆了各式各樣的病竈,所以此時此刻如有什麼意外威脅我,我便翻一翻這些小型的合格證書[104]。

    這些證書雖然毫不連貫,有如西比琳的神谕[105]一般晦澀難懂,我卻能從我過去的經驗裡找到一些有利的預後征兆從而使自己得到安慰。

    這種習慣也有利于我對未來希望更為殷切,因為這樣的排洩已年深日久,可以認定自然力不會再改變這種進行方式,也不會出現比我感受過的更壞的事故了。

    再說,這種病本身的狀态同我的急性子也很合拍。

    當腹瀉慢吞吞襲擊我時,我反倒害怕了,因為這一來時間會拖得很長。

    不過腹瀉畢竟有極猛烈極放縱的時候,它會過分折騰我一天或兩天。

    我的腎髒在一段時間并沒有出過毛病,此後不久情況就起了變化。

    壞事好事都有定時,也許這意外變故也快到頭了。

    年齡減弱了我胃裡的溫熱,我的消化能力因而不如過去完好,于是便把未能消化的東西運送到我的腎髒裡[106]。

    在機體的運轉中,我腎髒的熱為什麼不能像胃中之熱一般被減弱,從而使腎髒無力石化我的粘液?為什麼身體的淨化活動不能自動取道别處?年齡顯然已使某些傷風感冒在我身上枯竭了,為結石提供原料的排洩物為何不能枯竭? 在極度疼痛之後靠排石而以閃電般速度重睹健康之光,如同急病之後的輕松感一般的感覺是何其美妙,何其自在,何其圓滿!世上可曾有與此種突然變化同樣甜蜜的事?在劇痛中有什麼能與驟然緩解的快樂相抗衡?健康與疾病原是近鄰,我甚至可以在二者共同粉墨登場時辨認出它們,它們着手競賽了,大有頂牛到底對抗到底之勢,隻有戰勝疾病之後的健康才是倍加完美的健康!正如斯多葛主義者所說,引進邪惡有用,那是為了提高德操的身價,是為了給德操助一臂之力[107],我們可以更有根據更謹慎地推斷,大自然讓我們痛苦是為快感和無痛麻木感增光,是為二者效力。

    人們取下蘇格拉底的鐵鐐之後,他有一種由沉重腳鐐引起的癢癢的吃甜食般的感覺,于是,他高興地思考了疼痛和快感之間的緊密聯系,認為這兩者是由一種必然的關系連在一起的,所以兩者輪番互相跟随互相産生。

    他向善良的伊索驚呼,說他可能已根據這個考慮構想出了一則美麗的寓言[108]。

     我所見過的别種疾病的最糟情況是,疾病發作本身并沒有疾病的預後嚴重:病人需要一年時間才能恢複,而且恢複之後依然孱弱并無比恐懼。

    脫險的偶然性太多,脫險的程度也太不一樣,所以,在你可以脫掉禮帽,脫掉無邊圓帽并可以出去享用空氣,享受酒和你的妻子以及甜瓜之前,一切都尚無定局,你不犯新病就算了不起的事了。

    新的病有這種特權:隻要老病還留有某些痕迹和損傷使肌體容易遭到新的疾病打擊,新病就可能立即爆發,新老疾病還會互相支持。

    有一類疾病隻可以得到寬恕,它們滿足于在我們身上占有一席之地,不去擴展地盤,也不引起後遺症;而另一類疾病在經過我們身體時還給我們帶來實惠,所以這類疾病是彬彬有禮和藹可親的。

    我得了腹瀉症之後便免除了别的病痛,而且似乎比從前病得還少,我後來再也沒有發過高燒。

    我敢斷言,是我常犯的極嚴重的嘔吐使我的身體得到了清理,另方面,我的厭食和極嚴格的不進食也消解了我身上不好的體液,而肌體又通過結石去除了多餘的有害之物。

    不要對我說這樣的醫療價錢太昂貴,因為,那些難聞的藥水、燒灼劑、切開手術、出汗、排膿、禁食以及其他衆多的治療形式往往使我們因無法忍受其兇猛和讨厭而緻死亡,不是嗎?因此,我一生病就将病因歸咎于醫藥;卻把免除病痛歸功于我的恒心和徹底的解脫感。

     下面是疾病對我的又一特殊恩寵:病痛幾乎都在一邊發作,并不妨礙我的活動;或曰,疾病想站住腳除非我缺乏勇氣。

    疾病發作時,我騎馬也能挺它十個鐘頭。

    不過忍忍痛而已,并不需要别樣的飲食制度;你可以照樣玩,照常吃飯,你可以跑,可以幹這幹那,隻要你作得到:你貪圖享受與其說對病有害,不如說對病有利。

    把這一切告訴出天花的人,告訴痛風病人,告訴疝氣病患者!别的疾病要求病人必做之事更為廣泛,也更妨礙我們的活動,會把我們的生活秩序全部打亂,而且要求我們考慮自己全部生活狀态時都把它們考慮進去。

    有一種病隻刺激表皮,卻聽任你支配你的智力,你的意志,你的舌頭,你的腳和手;與其說它使你昏昏沉沉,不如說它使你頭腦清醒。

    高燒使心靈震動,癫痫使心靈驚得發呆,劇烈的偏頭痛則使心靈解體,總之,所有傷及整體和身體最要害部位的疾病都使人的心靈受到震撼。

    我在此并未攻擊心靈,如果它情況不妙,那是它自己的罪過!是心靈自己背叛自己,自暴自棄,不知所措。

    隻有傻子才會相信在我們腎髒裡焙燒得如此之硬如此之厚的物體會被藥水化掉;因此,隻要結石松動了,就隻須給它一條通道,這樣就能抓住它。

     我還注意到了這特殊的好處:此病不用人去猜測。

    我們因此而免去了思想混亂,别的病卻因人們對病因、病狀和病的發展沒有明确的認識而使人陷入思想混亂,這樣的心情紛亂可以使人痛苦不堪。

    我們不需要看病,不需要醫生診斷:我們的感覺可以告訴我們那是什麼病,病竈在哪裡。

     根據以上既牢靠又不牢靠的論斷,有如西塞羅對待他的老年病[109],我試着哄騙并捉弄我的思想,給我的思想創傷上油。

    如果明天創傷惡化,明天我們再給它們以别的脫身之計。

     但願如此,因為自此以後,我最輕微的活動都重新引起了我的腎出血。

    那又怎樣呢?我照舊運動,照舊跟着我的狗群飛跑,像青年一般精力充沛,咄咄逼人。

    我感到我已戰勝了如此重大的意外病痛,如今我無非感到這個部位隐隐發沉逐漸衰變而已。

    是某個大石子在擠壓我的腎髒,在消耗我腎髒中的養料,也在消耗我的生命;我一點一滴地排除我的生命,同時得到些許天然的溫馨,有如排除多餘而又礙事的廢物。

    那麼我是否已感到有什麼東西正在崩潰?你别以為我會去檢驗我的脈搏和尿液以得出什麼讨厭的預報;我能相當及時地感覺到我的病,絕不會因恐懼疾病而延長生病的時間。

    誰害怕受苦便已經在為他的害怕本身受苦了。

    再說,參與解釋大自然活力和大自然内部進程的人們之多疑和無知以及他們憑技藝作出的僞預測都會使我們認識到大自然内部包含着無限的不為人知的潛能。

    大自然給人類的指望和對人類的威脅都有着極大的不确定性、多樣性和模糊性。

    除了衰老這接近死亡的不容置疑的征兆,在其他所有事故裡我都很少看到有什麼預示未來的迹象足以使我們據以建立我們的預言。

     我判斷自己隻根據自己的真實感受而不根據别人的論證。

    我既然隻希望我的判斷善于耐心等待,别人的論證有何用處?你是否願意知道我為此獲得了多少好處?你隻須看看那些行事準則與我不同的人,那些一切依賴各種人的說服和勸導的人就夠了:他們為無形的胡思亂想何等苦惱!因為我自感安全而且從不受危險疾病的束縛,我多次樂意把我身上剛出現的疾病通報醫生。

    我輕輕松松忍受了他們作出的可怕結論,同時更加感謝上帝的恩惠,也更清楚地了解了醫術的虛妄。

     除了積極性和警覺性,再沒有什麼需要叮囑青年的東西了。

    生命在于運動。

    我行動伊始總感吃力,故而遇事多迂緩:如起床、上床、用餐。

    我的清晨始于七時,上午用于管理事務,十一時之前不用正餐,隻在下午六時之後用晚餐。

    昔日我将發燒和生病統統歸咎于睡眠太長引起的遲鈍及昏沉感,總為自己在清晨重新入睡而後悔。

    柏拉圖認為[110]睡過頭比喝酒過頭更有害。

    我喜歡睡硬床并獨自就寝,甚至不與妻子同眠,這是皇家的派頭;我睡覺時總要戴帽子穿睡衣。

    我不許下人用長柄暖床爐暖床,然而進入老年之後,必要時我卻用被單暖腳和肚子。

    有些人吹毛求疵,指責大西庇奧是瞌睡蟲[111],依我看,那些人指責他是因他這唯一無懈可擊的人激怒了他們,此外再沒有别的原因。

    如果說我對待生活的态度有些古怪,那主要表現在睡覺問題上,不過在一般情況下我都會讓步,像對待其他事情一樣盡量适應必要性。

    睡眠占我生活中很大一部分時間,而且在我現在的年齡我仍然一覺睡八九個鐘頭。

    我正在有效地從這懶惰的癖好裡抽身,而且效果越來越明顯;我已感到有些變化,不過這是花三天工夫才感覺到的。

    我未曾見過誰在必要時比我生活要求少,也沒有誰比我鍛煉更有恒,或感到這苦差使壓力更小些。

    我的身體經得起穩定的興奮,但經不起劇烈的突如其來的興奮。

    此後我開始放棄使我出汗的劇烈鍛煉:因為我在活動暖和之前四肢已頗感疲勞。

    我可以整天保持站立姿勢,而且對散步從不感到厭倦;然而從童年起我出門便專愛以騎馬代步;如果步行,泥漿會粘上我的臀部,小百姓外貌平平,在街上當然容易受到沖撞。

    無論躺着或坐着休息,我都喜歡把雙腿擡得跟座位一般高或比座位更高。

     任何職業都不如當軍人有趣;從軍本身很高尚(因為英勇乃是最具影響最具内涵最美好的德操),從軍的起因也很高尚;任何事業的用處都不比保衛國家的安甯和強大更正确更具普遍意義。

    與衆多高貴、年輕、積極的男人相處使你快樂,你通常能見到悲壯的場面,還有從不拐彎抹角的自由交談,毫無客套的男子漢生活方式,千變萬化的豐富活動,以及永遠鼓舞你并溫暖你的耳朵和心靈的戰争音樂的威武雄壯的和聲,戰争的榮光和艱辛,然而柏拉圖[112]對這一切卻如此之不重視,所以在他的《共和國》裡他隻對婦女和兒童談及于此。

    你鼓勵自己充當什麼角色冒什麼特殊的風險都取決于你如何判斷它們的光榮和重要性,志願兵,你可以看到生命本身在那裡被利用是可以得到寬恕的, 人們想,在戰鬥中陣亡何等高尚[113]。

     &mdash&mdash維吉爾 害怕冒與廣大群衆密切相關的共同風險,不敢做各式人等都敢做的事,這是軟弱卑劣到無以複加的人之所為。

    軍隊使兒童都感到放心。

    倘若别人在學問和優雅風度,在力量和财産方面超過你,你可以怪罪第三種原因,然而在心靈堅強方面不如别人,你隻能怪罪你自己。

    死于床上比死于戰争更卑下更痛苦難熬;發燒和重傷風與遭火槍射擊同樣痛楚同樣緻命。

    誰善于承受普通生活中的事故,他不必鼓足勇氣便能成為戰士。

    &ldquo我親愛的盧西裡烏斯,生活就是戰鬥[114]。

    &rdquo 我不記得我身上曾有過疥疤,所以搔癢癢是大自然最美妙的獎賞之一。

    但随之而來的懲罰也快得令人煩惱。

    我搔得最多的是耳朵,我的耳朵随季節變化而發癢。

     我出生時可以說全部官能完好無缺。

    我的胃好而且使我常感舒适,我的頭亦如此,即使發燒我也往往能保持頭腦清醒,我口中的氣味也無問題。

    我超過五十歲大關剛六年,有些國家規定五十歲為人一生的準确終結年限不無道理,所以那些國家不允許任何人活過這個年限。

    這樣看來我的歲數還延了期,盡管延期的時間不長也不穩定,但十分明确,因此沒有必要過多談論我青年時代的健康狀況和懶散習氣。

    我不談我那時精力充沛興高采烈,因為那并非我活過年限的理由: 今後在情婦門口我已無力量 與人世無常相對抗[115]。

     &mdash&mdash賀拉斯 我的面容立即暴露了我,還有我的眼睛;我身體的一切變化都從這兩處開始,而且顯得比實際變化更為嚴重;往往在我的朋友已對我露出憐憫之情時我還找不出憐憫的原因。

    我的鏡子并不讓我吃驚,在我年輕時我就不隻一次從鏡子裡看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臉色和身姿以及并非大病引起的不祥征兆,醫生找不出這種外部變化的内部原因,便将其歸咎于我的思想和使我内部逐漸衰弱的某種隐秘的情欲:他們錯了。

    倘若我的身體能像我的心靈一般聽命于我,我的身心都必定活得更為自在。

    我當時心境不僅毫不混亂,而且春風得意,因為它處在最正常的狀态,這一半體現了我心靈的素質,一半體現了我内心的抱負: 我思想的疾病不損害我的四肢[116]。

     &mdash&mdash奧維德 我認為它的性情曾多次扶持了它垮下去的身體:因為它經常衰弱而沮喪。

    它的性情即使與诙諧無緣,起碼處于恬靜安詳的狀态。

    我曾發燒達四五個月之久,我的臉被熱度燒得變了相,但我的思想不僅保持安甯,而且快快活活。

    如沒有疼痛,光虛弱和疲憊是不會使我感到悲哀的。

    我見過多種一提起就令人毛骨悚然的身體衰弱現象,但比起我慣常看見的千百種精神痛苦和不安,我倒更害怕後者。

    我打定主意不再奔跑,慢慢挪步足夠了;我并不為我身體的自然衰退而抱怨, 誰在阿爾卑斯山見到甲狀腺腫患 者會吃驚[117]? &mdash&mdash尤維那爾 也不為我不如橡樹長壽完好而惋惜。

     我對自己的思維活動毫無怨言:在我一生中很少有什麼想法能終止我的睡眠,除非那些想法與性欲有關,但性欲驚醒我并不使我感到優傷。

    我不常做夢;即使做夢也是由有趣的思想引起的離奇古怪的東西和異想天開的事物,這樣的夢荒唐勝于悲哀。

    我認為夢的确是我們平時愛好的忠實表達者,但要把夢境連貫起來并加以理解卻需要技巧。

     人在夢裡重見他們生活中的事務,重溫他們醒時所思,所睹,所為,以及所追求之物,這不必大驚小怪[118]。

     &mdash&mdash阿克西烏斯 柏拉圖進一步說,從夢中得出對未來的預見性教益,那是智慧的職責[119]。

    我領會不了這一點,但我能理解蘇格拉底、色諾芬、亞裡士多德講述的這方面的妙趣橫生的經曆[120],這幾位可是無懈可擊的權威人士。

    《故事》說,大西洋岸邊的人從不做夢,他們也不吃死了的東西[121],後面這點是我加的,因為這也許是他們為什麼不做夢的原因。

    原來畢達哥拉斯就曾命人為适時做夢而配制某些食品[122]。

    我的夢很溫和,沒有身體動來動去的現象,也不出一點聲音。

    我見過好多當代人做夢時激動得令人難以思議。

    哲學家德翁常夢遊,佩利克萊斯[123]的仆人還在房屋的瓦片上和屋頂上夢遊。

     我在飯桌上從不挑食,上什麼吃什麼,我愛吃離我最近的東西,不樂意為換口味而動來動去。

    擺的菜和上菜次數太密跟别的東西太擁擠一樣使我不快,我隻問津其中随便幾樣菜。

    我讨厭法沃利努斯的主張[124],他認為在宴席上有必要偷偷撤下大家吃得津津有味的肉菜,再換上一盤新的肉菜;他還認為如不能讓客人飽餐各種飛禽的尾巴,那頓晚餐便不足挂齒;他還說,吃啄食無花果的莺這一樣菜就值得吃個精光。

    我平時愛吃鹹肉,因此我更喜歡吃無鹽面包。

    于是我家的面包師傅便無視家鄉的習慣而不給我上别種面包。

    在我童年,大人糾正我的主要毛病是我拒不接受我的同齡人最喜吃的東西:糖塊、果醬、糕點。

    我的家庭教師就曾同我厭惡淡肉的習慣作過鬥争,他認為不吃淡肉也是一種挑剔行為,挑剔純粹是對口味的苛求,無論在哪裡實行都如此。

    誰取消兒童的某種特殊而又固執的愛好,如麸皮面包、肥肉或大蒜之類,那就無異于取消他的糖果。

    有些人裝出艱苦勤儉堅韌不拔的樣子,在山鹑面前懷念牛肉和火腿。

    他們其實很會享受:那是挑剔了又挑剔。

    見尋常吃慣了的東西便覺無味,那是酷愛奢侈逸樂者的口味,&ldquo為此,在厭惡财富中透出了奢侈[125]。

    &rdquo應該盛情款待客人,因為别人也盛情款待過你;特别關注别人款待自己的方式,這都是毛病的本質之所在: 如果你害怕吃簡樸菜盤中的白菜[126]。

     &mdash&mdash賀拉斯 也确有不同的态度,即甯可強迫自己将願望适應更易到手的東西,不過勉強本身也是毛病。

    從前,我把一位親戚稱作嬌氣的人,因為他在我們的雙桅戰艦上不知如何睡床,也不習慣脫衣服睡覺。

     如果我有男性子孫,我很樂意他們有我的運氣。

    上帝給了我一位好父親,他在我這裡得到的隻是我對他的慈祥的感激之情,當然,他的慈祥在本質上十分剛毅。

    是他把我從我的搖籃直接送到他親戚居住的窮鄉僻壤,讓我在哺乳期間一直呆在那個村子裡,甚至超過了哺乳期,從而訓練我适應最低層最普通的生活方式:&ldquo調整好肚子便得到大部分自由[127]。

    &rdquo你們别自己操持,更别讓你們的妻子操持孩子們的飲食;讓他們按老百姓的天然慣例随便得到培養;照習俗訓練他們節儉,刻苦:但願他們從艱難中走下來而别朝艱難走上去。

    按父親的脾性他還有另外的抱負,他有志于培養我同百姓,同需要我們幫助的人和他們的生活狀況相結合,他認為我應當堅持把眼光移向對我伸出雙臂的人而不移向見我便轉過身去的人。

    這層原因也說明在我出生時他為什麼把我送給處境最不佳的人,讓他們作我的教父教母,那是為了讓我感激他們,依戀他們。

     他的抱負全沒有落空:我自然而然偏愛小人物,這樣做或為了更榮耀,或為天然的同情心所驅使,這種同情心在我身上是無邊無際的。

    在連年戰争中,我譴責的一方如果十分昌盛,他們會受到我更為猛烈的譴責;當我看見這一方苦難重重備受煎熬時,他們或許能促我與他們和解[128]。

    我對斯巴達兩國王的女兒和妻子什洛妮的美好性格由衷欽佩[129]。

    在舉城上下一片混亂中,當她的丈夫克雷昂布洛圖斯國王占了她父親利奧尼達斯國王的上風時,她做了好女兒,她在父親流放時遭受的苦難中站在父親一邊反對了勝利者。

    時來運轉了又如何?她也同命運一起改變了初衷,她又勇敢地站到了丈夫一邊,丈夫落魄到哪裡她便跟他到哪裡。

    她似乎别無選擇,隻能倒向最需要她的人一邊,在這一邊她可以更充分表現自己的仁愛之心。

    我主動按照弗拉米尼烏斯的榜樣行事[130],因為他甯願順從需要他幫助的人而不願聽命于可能為他作好事的人;但我從不學習皮勒斯的先例,因為他專門在大人物面前卑躬屈膝,在小人物面前卻趾高氣揚[131]。

     用餐時間過長使我不快而且對我有害,或許因為我在孩提時已習慣于此,當時我舉止欠佳,在桌邊呆多久便吃多久。

    不過,在我家裡,盡管用餐時間并不算長,我仍樂于效法奧古斯特,在大家入座一會之後再入座,但我并不仿效他提前退席[132]。

    相反,我喜歡飯後很久再離席休息,而且愛聽别人談天說地,隻是自己并不參與,因為酒足飯飽之後說話使我倍感疲勞而且有傷我的健康,這就跟我認為飯前練練吵鬧和争論有益身體而且十分有趣是一個道理。

    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比我們明智,假如沒有别的事分心,他們會把好幾個鐘頭和夜裡最好的那段時間用在膳食上;吃東西是他們生活中主要的活動,他們吃着,喝着,全不像我們那麼匆忙[133],也不像我們把活動都放在工作崗位上;他們還把這種樸素的快樂延伸到更多的閑暇時間和習慣裡,在飯桌上互相貢獻各種各樣有用而愉快的話題。

     該關心我的人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讓我避開他們認為對我有害的東西,因為我本不想吃于我有害之物;我沒有看見的食物,我當然無話可說,但誰想就擺上桌的東西對我說教,勸我别吃,他準白費時間。

    我一想節食就必須離開吃晚飯的人到一邊去,而且命人隻給我擺上一頓正規小吃之所需,不多不少,因為我一上餐桌便會忘記我的決心。

     當我命人改變某些肉菜的烹調方法時,下人們便明白那意味着我食欲不振,不會去動那些肉菜。

    别的肉類即使經得住烹調,我也隻喜歡煮得很嫩的,我喜歡吃腐制過的乃至變了味的肉。

    一般說隻有硬東西使我讨厭(對飲食的其他特質,我同一位熟人一樣馬馬虎虎漫不經心),所以我跟一般人的脾性不一樣,我有時覺得魚菜中有的魚過分新鮮,魚肉也太硬。

    這并非我牙齒的過錯,我的牙齒一向極佳,到此時此刻它們才開始受到年齡的威脅。

    我在兒時便已學會用毛巾擦牙,早晨起床和飯前飯後都要擦洗一遍。

     上帝施恩,使一些人免于生活小事的糾纏,這是老年的唯一特權。

    死得越晚,想瑣事越少,也越少受害,這樣的死隻殺死半個人或四分之一個人。

    我剛掉了一顆牙[134],不痛,也不費勁:這顆牙的自然生存期業已到頭。

    我身上的這一部分和其他許多部分已經死亡,剩下的部分也處于半死亡狀态,這是全身最積極的部分,在我年富力強時它們處在第一線。

    我就如此這般消失着,逃避着&ldquo我&rdquo。

    就我的智力而言,意欲感覺這年深日久的衰落猛然到來是何等愚蠢,衰落豈是一鼓作氣完成的!我并不抱此願望。

     事實上在想到死亡時,我主要的安慰在于我的死屬于正常的自然死亡;從此以後,在死亡問題上我對命運要求或希望任何恩寵都隻能是不合理的。

    人人都相信古人的生命猶如古人的身材,比今人長。

    然而古代的梭倫[135]活到極限也不過七十歲。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珍愛這句古訓:&ldquo中庸之道好&rdquo,我認為中等價值是最完美的價值,既然如此,像我這樣的人豈會追求長得可怕的晚年?一切違背自然進程的事物都可能不合時宜,而按自然規律辦事則永遠令人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