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論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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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必須極為靈敏才能聽見别人坦誠評價自己;由于很少人能忍受這種評價而不感到挨蜇般疼痛,冒險評價我們的人便對我們表現得格外友好。

    隻有進行對人有利的刺傷和冒犯才算愛得正确。

    我認為評價短處超過長處的人是艱難的。

    柏拉圖吩咐想考察别人心靈的人要具備三種素質:知識、善心、勇氣[49]。

     有時有人問我,如果誰竟敢在我上了年紀時利用我為他效力,我認為自己有何用處? 當陽剛之血氣使我精力充沛時, 當善妒之暮年尚未使我兩鬓如霜時[50]。

     &mdash&mdash維吉爾 &mdash&mdash&ldquo毫無用處,&rdquo我說。

    我當然還會抱歉說,我不善于作使我受制于别人的事。

    但如果我的老師願意,我也許會向他說出他的真實情況并監督他的生活習慣。

    不是以籠統的學究氣的教訓方式,我不會那一套(也沒有在擅長那一套的人身上見到有什麼真正的改進),而是一步一步觀察他的生活習慣,适時地,一件事一件事地親自監督并加以評判,爽直而又合乎情理,讓他看到在衆人眼裡他是什麼樣子,同時反對阿谀他的人。

    倘若我們也像帝王那樣不斷被阿谀逢迎的惡棍腐蝕,我們當中便沒有人能比帝王優秀。

    怎麼,像亞曆山大那樣一位偉人、帝王、哲人都未能幸免于被腐蝕!我必定具有足夠的忠于事實的勇氣,有足夠的判斷力和自由權才能做得到。

    這類效勞是無名的;否則會失去效勞的作用和無償奉獻的意味。

    有一種角色是不能不加區别地屬于所有人的,因為連真理本身都沒有随時運用于一切事物的特權:真理無論運用于多麼崇高的目的,它的用途都有界限。

    常常發生這樣的情況&mdash&mdash世間的事均如此&mdash&mdash,你無意間在王公耳邊說出了真理,但這不僅毫無結果,而且還會招來損失,使你受到不公正的對待。

    沒有人能說服我相信:神聖的谏诤不可能被錯誤采納,或對内容的重視不會讓位給對形式的重視。

    我但願能看見在谏诤方面有一個樂意認命的人, 這人願意他就是他, 再不希罕别的什麼[51], &mdash&mdash馬提亞爾 此人的命運不好不壞,因為,一方面,認命的人不會害怕觸犯主人太深太狠從而失去晉升的勢頭;另方面,他的境況原本一般,同各色人等都容易溝通。

    我希望這種人隻有他一個,因為把這種無拘無束和放肆的特權擴大到衆多的人會産生有害的大不敬。

    是的,即使對這獨一無二的人,我也要特意懇請他保持沉默。

     如果一位國王為他自身的利益和自我改進都容不得朋友的言論自由(而他的朋友所說的話無非刺痛了他的聽覺,話的其他效果則全由他自己決定),那麼這位國王再吹噓他如何耐心等待會見某個敵人以便為自己增光添彩,他也是不可信任的。

    然而從人的自身狀态而言,世上沒有人比帝王更需要真正的不受約束的提醒了。

    帝王們的生活定然盡人皆知,他們有必要使衆多觀衆構成的輿論滿意,所以,當大家習慣于對使帝王走入歧途的一切噤若寒蟬時,帝王們便不知不覺卷進了人民對他們的仇恨憎惡情緒之中,而輿論如能使他們及時察覺和改正,他們便有可能避免引起此種情況的因素,避免時也不會犧牲他們的享樂。

    一般說帝王的寵臣考慮自己比考慮主上多,而帝王卻感到得心應手,原因在于,實際上對帝王真心誠意充滿友情的效力大都如履薄冰,因此,這樣的效力不僅需要深厚的友愛之情和坦率,而且需要勇氣。

     總之,我在這裡胡亂議論的大雜燴無非是我生活經驗的記錄,對人的心理健康可以起到吸取反面教訓的儆戒性示範作用。

    至于身體的健康,誰也提供不了比我的經驗更有用的經驗,我介紹的經驗是純粹的,從未因受花言巧語或輿論影響而變質。

    一提到醫療,經驗就成了廢物,醫療中的推理使經驗再無立足之地。

    提比略說[52],誰活到二十歲就應知道回答什麼對健康不利什麼有利,也應善于無醫自處。

    他可能是從蘇格拉底那裡學來的[53],蘇格拉底勸他的門生最好把自身的健康作為主要的課題進行仔細研究。

    他還補充說,如果一個注意自己身體鍛煉和飲食起居的明白人不如醫生懂得什麼對他身體好什麼不好,這就令人費解。

    醫學吹噓自己對檢驗醫療活動永遠有經驗,因此柏拉圖的這番話便說得十分在理[54]:要當真正的醫生,操此業的人就有必要親自患過他想治愈的所有疾病并經曆過他應判斷的所有事故和病情。

    如想醫治梅毒,自己得先患梅毒,這有道理。

    我真願意信任這樣的醫生,因為其餘的醫生指導我們就好比坐在桌前用船的模型平平安安劃來劃去的人畫大海,礁石和海港。

    要讓他去實地幹一幹,他便不知道從何着手。

    他們描述我們的疾病,有如城裡人用喇叭喊誰誰丢了馬或丢了狗,毛色如何,高矮如何,耳朵如何,可是你把狗或馬牽到他面前他卻認不出來。

     為了上帝,但願某一天醫學能給我正确的可以感覺到的救助,那時你看看我會怎樣真誠地喊出: 我總算贊成有效的知識了[55]! &mdash&mdash賀拉斯 所有技藝都許諾可以使人保持身心健康,它們許的是宏願,而且沒有哪一門技藝許願多還願少。

    但如今在我們當中以此類技藝為業的人讓人看到的效果卻比從事别種職業的人效果差。

    最多可以說他們在賣劣質藥水[56],但談不上是醫生。

     我的閱曆之廣足以使我把我根深蒂固的習慣說得天花亂墜。

    對想領略其味的人,我已嘗試作過斟酒人。

    就我記憶所及大約有這幾條(我的生活方式是根據事物的各種變故而變化的,不過我記下了我最常有的主宰我至今的生活方式)。

    無論生病或身體健康時我的生活方式都一樣:睡同一張床,起居時間一樣,吃同樣的肉,喝同樣的飲料。

    什麼也不增加,隻根據我的體力和胃口或多或少減去一些飲食。

    我的健康在于保證我一貫的狀态不被打亂。

    我已看見疾病從一邊離開了我;如果這時我相信醫生,他們一定會讓我從另一邊離開疾病;那樣,我會不期然或人為地離開我的生活軌道。

    我隻堅信這一點:我多年養成的對待事物的習慣一定不會傷害我。

     應讓習慣按它的喜好規定我們的生活方式;在這方面習慣可以作到一切:是西爾塞[57]的飲料随意讓我們的體質多樣化。

    離我們不遠就有不少國家認為害怕夜晚的涼意很可笑,而夜涼對我們身體的傷害卻十分明顯;我們的船夫和農人卻又對夜涼嗤之以鼻。

    你讓德國人睡床墊他會生病[58],讓意大利人睡羽絨墊,讓法國人睡覺沒有帳子和爐火,他們也會生病。

    西班牙人的胃受不了我們那種吃飯方式,我們也受不了瑞士人的喝酒方式[59]。

     一個德國人在奧古斯特[60]攻擊我們的壁爐,說壁爐不方便,他提出的論據正是我們平常譴責他們的火爐時使用的論據(因為事實上那種火爐悶熱,而且裡面燃燒的物質發出一種氣味熏得大多數對此不習慣的人感到頭暈;我倒不頭暈。

    不過火爐的熱均勻,穩定,傳得普遍,沒有閃光,沒有煙,沒有我們壁爐的煙囪口帶進來的那種風,因此,火爐的溫暖堪與法國壁爐的溫暖媲美。

    我們為什麼不模仿羅馬的建築?據說,古時候火是從羅馬人房舍的外部經過屋基送進去的:熱氣經過嵌在厚牆上的管子送到所有的房間,管道圍繞着所有應該供熱的地方。

    這意味着什麼,我在塞涅卡書裡的什麼地方看得很清楚[61])。

    那個德國人聽我贊揚他的城市方便、美麗(的确值得贊揚)便開始惋惜我為什麼要離開那裡;他同時還提出一個最主要的麻煩,那便是别處的壁爐會使我頭腦遲純。

    他聽見有人抱怨壁爐卻當成是我們抱怨的,他自己出于習慣已分辨不出他們的火爐也有此弊病。

    所有靠燒火得來的溫暖都使我身體虛弱頭腦遲鈍。

    而歐努斯[62]卻說,火是生活中最好的調料[63]。

    我倒甯願用别的辦法取暖。

     我們害怕桶底的發酸酒,葡萄牙人飲這種酒卻其樂融融,認為那是帝王的飲品。

    總而言之,每個民族都有多種風俗習慣,對别的民族來說,那些風俗習慣豈止陌生,而且難于接受,令人歎為奇迹。

     有些民族隻認印刷品的見證,隻相信上了書的人,認為隻有年深日久的真理才可信,對這樣的民族我們有何計可施?人把自己的蠢話放上印模時,蠢話就擡高了身價。

    對這種人說&ldquo我讀過&rdquo就比說&ldquo我聽說過&rdquo分量重得多。

    而我卻同樣相信人的嘴和人的手,我還知道無論說話或寫字都可能會不謹慎;我尊重當代有如我尊重過去的年代,因此我樂意援引奧魯·蓋爾[64]和馬克羅布[65]的話,也同樣樂意援引我朋友的話;我既援引他們寫的,也援引我親眼看見的。

    正如别人評價德操時認為德操并非越久遠越偉大,我認為真理并非越古老越富于智慧。

    我常說,讓我們追随外國和經院式的範例,那純屬蠢行。

    那些範例之富于教益猶如荷馬時代和柏拉圖時代的範例對當今之富于教益。

    我們千方百計以引證為榮卻不力求說真話,不是嗎?仿佛去瓦斯考桑或勃朗廷[66]的店裡找論證比從我們村裡發生之事找論證更有說服力似的。

    或許因為我們沒有頭腦精選并利用我們眼前發生之事迅速作出判斷使其成為範例?因為我們如說我們沒有足夠的權威使别人相信我們的證據,那是毫無道理的。

    依我之見,我們如善于從最尋常、最普遍、最熟悉的事物中得到啟示,最偉大的自然奇迹,最出色的範例便可形成,尤其在涉及人類活動的課題時如此。

     談到我這個主題,先把我從書上得來的例子和亞裡士多德談及阿爾吉安人安特羅尼庫斯[67]穿過利比亞的幹旱沙丘而不喝水的事放在一邊不談,一位出色完成過多項使命的紳士就曾在我在場時談到他在盛夏從馬德裡到裡斯本沒有喝過水。

    在他那樣的年齡他的身體稱得上相當健康,他告訴我,他可以兩三個月甚至一年不喝水,這是他生活習慣中唯一的不尋常之處。

    他能感到口渴,但他讓口渴自動過去,他認為口渴是一種易于自我衰減的欲望;喝水主要出于任性而非需要或樂趣使然。

     還有另一個例子。

    不久前我會見過一位屬于法國最大學者之列而又運氣不凡的人,他在一間大廳的角落裡學習,大廳四周都挂有壁毯。

    放肆的仆人們在他四周喧鬧如故,他對我說(塞涅卡也說過大體相同的話[68]),他是在利用這種喧嚣,給人印象仿佛在嘈雜聲沖擊下他在修煉中能更好自控和入靜,仿佛鼎沸的人聲可以使他的思想在他的内心回響。

    他是帕多瓦的學生,長期以來他在大型旅行馬車的轟鳴和廣場的喧鬧聲中學習,所以他不僅培養了自己不在乎鬧聲的習慣,而且還會利用鬧聲為自己的學習服務。

    阿爾西巴德奇怪蘇格拉底如何能忍受他妻子沒完沒了吵吵嚷嚷的脾氣,蘇格拉底回答他說:&ldquo就跟有些人習慣聽運水車車輪慣常的聲音一樣[69]。

    &rdquo我恰恰相反:我性情柔弱,極易震驚。

    當我的思想處于自我封閉狀态時,連蒼蠅最微弱的嗡嗡聲都可能引起我極端的煩躁。

     塞涅卡在青年時代嚴格遵循塞斯提烏斯[70]的先例,不吃可能導緻死亡的食品,但一年之後,他說他已愉快地放棄了他的榜樣,他之所以放棄,隻因不願被人懷疑自己在模仿某些新宗教散布的戒律。

    他同時又按阿塔盧斯的格言生活,堅持不睡軟床墊而睡硬床墊直到老年;軟床墊使身子往下陷,硬床墊卻能使身子挺直。

    當年的習慣使他認為難于忍受的東西,按如今的習慣我們卻視之為柔軟舒适。

     請看我的粗活工人與我本人有着怎樣不同的生活習慣:連斯基泰人和印度人都不會像他們那樣躲避我的強制力和我的生活方式。

    我曾把一些孩子從乞讨中拉出來讓他們為我幹活,但他們很快就離開了我,離開了我的廚房和他們的号衣,這麼幹隻為重新過他們原來的生活。

    我發現其中一個孩子離開我之後靠撿垃圾堆中的贻貝當午餐,然而我再請求他威脅他都無法使他放棄他在困苦中感到的那份美味和甜蜜。

    乞丐有乞丐的豪華和享樂,有人說他們也跟富人一樣有自己的尊嚴和政治等級。

    這就是習慣的作用。

    習慣不僅可以使我們适應某種它喜歡的生存方式(不過聖賢說[71],我們必須選定易于立即适應的最好的生存方式),而且可以使我們适應變化和變動,這是它最寶貴最有用的課業。

    我體内最優秀的氣質是能屈能伸,從不固執;我有些愛好比别的愛好更正派,更正常也更使我感到愉快;但我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抛棄那些愛好,而且反其道而行之也易如反掌。

    年輕人應當善于打亂自己的生活準則以激發自己的活力,并防止活力衰退因而變得怯懦。

    靠規則及紀律維持的生活方式是最愚蠢也最脆弱的生活方式。

     她如樂意生痱子都按時定量, 那每時每刻都該寫在占星書上。

     如她擦眼睛時眼角發癢, 她得占蔔之後再把眼藥水點上[72]。

     &mdash&mdash尤維那爾 如有年輕人相信我上面的話,他往往不得不矯枉過正,否則初試放縱便會毀了自己;他在與人交談時會變得惹人厭煩、不快。

    與老實人水火不相容的品質是挑剔和堅持某種特殊的行為方式,那種行為方式之所以特殊,是因其不能順乎自然,機動靈活。

    自己無能而讓别人幹,或不敢做同伴能做的事都很可恥。

    這種人還是守住自己的廚房好!去别的任何地方他都不合時宜。

    但軍人要如此就更惡劣而令人難以忍受了,正如菲洛波門[73]所說,軍人應習慣于生活的多樣性和變化無常。

     盡管我已盡量養成自由自在漫不經心的習慣,但出于懶散,我在逐漸衰老的同時仍注重某些特定的生活方式(我的年齡已不允許我再受教育,今後我除了保持原狀已不可能把眼光放到别處),在一些事情上,習慣不知不覺在我身上打上的烙印已太深,因此我把抛棄習慣叫作過分。

    不必作試驗,白天我肯定睡不着覺;兩頓飯之間我不能吃點心,也不吃早飯,晚飯後時間不夠長便不睡覺,必須在足足三小時之後才上床;我隻在睡覺之前繁殖後代,而且從不站着做愛;我不能出汗不擦,不能喝白水及純酒解渴,不能光頭呆的時間太長,晚飯後我從不剪頭發。

    我若不戴手套,我會像不穿襯衫一般感到不舒服;我飯後必須洗臉,起床後也要洗臉;我床上必須有床帳和床頂,跟有别的必需品一樣。

    我用正餐可以不鋪桌布[74],但若照德國方式吃飯,不用白餐巾就太不方便:我比他們更易弄髒餐巾,意大利人卻弄不髒;勺和叉子對我幫助也不大。

    我感到遺憾,人們已開始緊跟帝王的生活方式:端一次菜就換一次餐巾,換一次盤子。

    我們知道,勤奮的軍人馬利尤斯[75]在逐漸衰老時對自己的飲料十分講究,喝飲料時也隻使用自己專用的高腳杯。

    我也自己放任自己,光用一定樣式的酒杯,不樂意使用普通的酒杯,也不喝普通的飲料。

    與發亮的透明材料制造的杯子相比,所有的金屬杯子我都不喜歡。

    但願我的眼睛也盡量意識到這一點。

     我把我多種柔弱的表現歸咎為習慣使然。

    我也有與生俱來的柔弱之處:一天之中吃兩頓飽飯必然使我的胃受不了,幹脆少吃一頓飯又會使我的肚子裡充滿氣體,使我口幹舌燥,食欲猛增。

    露水長久不散也會損害我的身體[76]。

    由于這幾年經常整夜都在為戰争徭役奔忙,一過淩晨五六點我的胃便開始搗亂,還伴有劇烈的頭痛,不嘔吐到不了天亮。

    别人去吃早飯時,我便去睡覺,從那一刻起,我又與以前一樣快活了。

    我在過去老聽人說露水從夜裡開始蔓延開來。

    前幾年我長期與一位莊園主過從甚密,他卻深信露水在太陽偏西時及太陽落山前一二小時最厲害也最危險,所以他小心避開那時的露水卻并不重視夜裡的露水。

    他想讓我銘記的是他的感受而不是他的話。

     怎麼!懷疑本身和探究竟能沖擊我們的心扉并使我們發生變化?凡突然屈從于此種傾向的人都會自我毀滅。

    我為好幾位紳士感到可憐,他們聽信醫生的蠢話年紀輕輕便把自己完全禁锢在屋子裡。

    甯願患感冒也不應借口不習慣而永遠不與作用非凡的共同生活打交道[77]。

    讨厭的知識,它貶低了一天當中最美妙的時刻。

    我們應當保持最大限度的身心健康。

    人往往在堅持中變得堅定,而且能在堅持中糾正自己的體質,凱撒就通過蔑視和破壞而克服了他的癫痫病。

    人應當遵循最正常的生活規則,但不應當成為規則的奴隸,除非強制服從某規則(如果确有此種規則)于人有益。

     帝王哲人大便,女士們也大便。

    公衆生活當然應該合乎禮法,但我的生活純屬個人,而且默默無聞,所以享有禮法豁免權;軍人和加斯科尼人的素質也偏于魯莽。

    對此項活動我要談如下幾點:有必要把大便推遲到夜晚某個規定的時刻,要強迫自己養成習慣;要像我過去那樣加以控制,而不要像如今我逐漸衰老時這樣屈從自己,比如操心大小便必須在特别舒适的地方和特别舒适的便桶上進行;也不要大便的時間太長,懶懶散散從而妨礙别人。

    話又說回來,要求最髒的例行事務進行得更妥貼更清潔難道就不可能得到原諒?&ldquo人天生是清潔講究的生物[78]。

    &rdquo在人類所有天然活動中,我最難忍受的是大便被打斷。

    我見過一些軍人為自己肚子的不規則而煩惱;我的肚子和我自己倒從未誤過規定的時間,即下床的那一刻&mdash&mdash隻要沒有什麼急事或急病打擾我們。

     我曾說過,我不對&ldquo病人隻有安安靜靜繼續按他們慣常的生活方式生活才能更安全&rdquo這點進行審判。

    無論什麼樣的變動都會驚吓人傷害人。

    你們去讓佩裡古人或呂克人相信栗子對他們有害,讓山民相信奶和奶酪對他們有害!你們去命他們過一種全新的而且與他們一貫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馳的生活!這樣的變化連聖人都難以忍受。

    你們去吩咐七十歲的布列塔尼人喝水,去把海員關進一間蒸汽浴室,去禁止巴斯克仆人溜達:你們剝奪他們活動的權利,其實就是剝奪他們的空氣和陽光。

     生活的價值競如此之大[79]? 我們被迫放棄自己習慣之日 便是活着不再為了生活之時。

     糟踐呼吸的空氣引路的陽光的人, 我是否該把他們看成活人[80]? &mdash&mdash高盧 如果說醫生沒有作别的好事,他們起碼作了這件好事:使病人作好了死亡的思想準備并逐漸破壞以至取消他們的生活習慣。

     無論健康或生病,我都樂意滿足折磨我的食欲。

    我把大權授予我的欲望和癖好。

    我不喜歡以病治病。

    我憎惡比疾病更令人煩惱的藥物。

    易患腹瀉同放棄吃牡蛎的快樂,兩者的損失無異于半斤八兩。

    疾病從一邊刺痛我們,清規戒律從另一邊刺痛我們。

    我們既然任随自己受騙,那就不如快活過後再去冒險。

    天下人向來違背常理,認為天下事凡不困難者皆無用,輕而易舉之事皆可疑。

    幸而我對許多東西的食欲都天生與我的胃的健康協調一緻。

    在我年輕時,火辣辣的刺激性調味汁十分合我的口味;後來我的胃不喜歡此類調味汁了,我的口味緊随其後,也不喜歡了。

    酒對病人有害,我的嘴憎惡的第一件東西便是酒,而且憎惡之情再也無法克服。

    我接受得不愉快的東西對我皆有害,而我如饑似渴十分樂意接受的東西絕不會危害我;我從未接受過使我感到愉快但又對我有害的活動。

    因此我總讓醫學結論為我的快樂作大量讓步。

    在我年少時, 那時閃閃發光的丘比特在我周圍飛舞, 他在藏紅花色袍子中顯得光彩奪目[81]。

     &mdash&mdash卡圖魯斯 我跟别人一樣随意控制着我的欲望,又放肆又輕率。

     我不無光榮地戰鬥了[82], &mdash&mdash賀拉斯 不過,與其說是跳躍式的戰鬥,不如說是長期的持續的戰鬥: 我勉強記得去了那裡六次[83]。

     &mdash&mdash奧維德 的确,坦白承認我在怎樣脆弱的年齡首次不期然被欲望征服,這是不幸也是奇迹。

    确實是不期然的遭遇,因為這發生在有選擇自由有理解力的年齡之前很久。

    我已記不清我經曆的如此久遠的事了。

    大家可以把我的境遇和卡爾蒂亞的境遇聯系起來,卡爾蒂亞就記不起來她當姑娘時的情況[84]。

     我在年少時腋下長毛嘴上長胡須, 使母親大為驚奇[85]。

     &mdash&mdash馬提亞爾 通常,出于實利,醫生會讓他的規定順從病人突如其來的強烈願望;想象不出此種強烈欲望會與人的體質格格不入到難以駕馭的程度。

    再說,滿足奇想又能花費多少?依我之見,這一點關系重大,至少超過其他所有問題。

    損害最大也最常見的毛病莫過于想象出來的毛病。

    我從多方面喜愛西班牙人常說的這句話:&ldquo願上帝保佑我抵禦我自己。

    &rdquo在我生病時不曾有什麼欲望足以使我感受滿足欲望的高興心情,我為此頗感遺憾。

    如真有,醫藥是很難讓我放棄這種欲望的。

    同時,我還可以使這種欲望變得合理:因為我看不出這種欲望會超出希望和願望。

    衰弱到隻能有心願已夠可憐了。

     醫術并不會不通融到使我們無論做什麼都沒有自主權的地步;醫術随氣候、随月份改變,也随法奈爾[86]和埃斯卡拉[87]改變。

    如果你的醫生認為你睡覺、喝酒或吃什麼肉不合适,你别管他:我還要為你找些别的他不同意的東西呢。

    醫療論據和醫療見解的分歧表現在各個方面。

    我見過一個可憐的病人,他為了治病弄得自己九死一生,另一名醫生卻嘲笑他,說那種療法十分有害;那療法豈非狠狠利用了他的痛苦?前不久石料業死了一個男人,他曾利用過分節制飲食的辦法治病。

    他的同伴們說,禁食反而把他煎熬幹了,禁食還在他的腎髒裡焙燒結石。

     我發覺,如我在傷痛和生病時說話,這與我的生活無序同樣刺激我,傷害我。

    出聲說話消耗精力,使我疲憊不堪,因為我說話嗓音高,而且很用勁;所以每逢我同大人物交談舉足輕重的事情時,我往往敦請他們注意提醒我說話小聲些。

    下面這個小故事值得我樂意一提:某個希臘學校裡有一個人說話聲音很高[88],跟我一樣。

    一次,司儀命他說話小聲些,他回答說:&ldquo我生就這副嗓子便這麼說話。

    &rdquo司儀反駁他說,他講話的聲調應由聽話人的耳朵來決定。

    司儀言之有理,但這要看講話人自己是否能聽見自己的聲音:&ldquo你說話要看你和聽話者之間有什麼事。

    &rdquo原因在于,倘若司儀的建議意味着:&ldquo對方聽得見就夠了,&rdquo或:&ldquo由對方決定你的聲音,&rdquo我認為這就言之無理了。

    聲調和嗓子的動作包含着表情和我自己感覺到的意義,應由我自己支配它們以表現我自己。

    有教育人的聲音,有阿谀奉承的聲音,也有訓斥人的聲音。

    我願意我的聲音不僅能被對方聽見,而且最好能震動他,能對他産生穿透力。

    我責備仆人時聲音又尖又刺耳,他最好能走過來對我說:&ldquo主人,小聲點,我聽得很清楚。

    &rdquo&ldquo有一種嗓音很受聽,不是音域寬,而是音色嘹亮[89]。

    &rdquo說話一半為說話人,一半為聽話人。

    聽話人應看說話人一開始用何種語調再決定如何接受。

    正如玩網球,接球人的步伐和準備都取決于他看見發球人如何動作,發球的方式如何[90]。

     經驗還告訴我,我們往往失之于急躁。

    疾病有它的壽命,它的界限,有它自身的疾病和它的健康。

     疾病結構是按動物結構的樣闆形成的[91]。

    疾病一産生其命運就有限,存活的日子也有限;誰試圖在疾病進行當中強迫它迅猛縮短其壽命,誰就是在延長疾病,使疾病增長,不但不能緩和病痛,反而擾亂了疾病。

    我同意克蘭托爾[92]的意見,不要冒冒失失頑固反對疾病,也不要軟弱到屈服于疾病,應根據疾病的狀況和我們自身的狀況聽任其自生自滅。

    應當給疾病以通道:我發現疾病在我身上停留的時間較短,因為我不去管它們。

    對人們認為最嚴重的頑症,我照樣讓其中幾種在我身上自然衰亡,不用誰幫助,不求助于醫術,也不顧醫規。

    我們最好讓自然幹點事:自然比我們更明白它該做什麼。

    &mdash&mdash&ldquo但某某人因此而亡故了。

    &rdquo&ldquo你不因這種病死亡,也會因另一種病死亡。

    &rdquo多少人屁股後頭跟三個醫生照樣病故!先例是寬大的鏡子,是全方位的、萬能的鏡子。

    如果那醫藥給人快感,你可以接受;總算是立竿見影的好事嘛。

    如果藥品又好吃又開胃,我何必去特意留心它的名稱和顔色。

    享樂是利益的主要門類之一。

     我曾讓感冒、風濕腫痛、肌肉松弛、心跳、偏頭痛以及其他偶發性疾病在我身上自我衰老,自然消亡;我剛習慣于容忍它們便找不到它們的蹤迹了。

    以勇敢祛病不如以禮貌祛病。

    應當靜靜忍受我們本身狀态的規律。

    無論有何種醫藥,我們活着就為了變老,為了衰弱,為了生病。

    這是墨西哥人給孩子們上的第一課:嬰兒從母親肚子裡呱呱墜地時,大人便這樣向他們緻意:&ldquo孩子,你到世上是為了忍受;忍受吧,受苦吧,别吭聲。

    &rdquo 抱怨某人遭到人人都會遭到的事是不公正的,&ldquo如果隻不公平地強制你一個人,你可以發怒[93]。

    &rdquo瞧瞧,一位老人請求上帝讓他保持身體健壯,精力充沛,即是說請上帝讓他返老還童。

     荒唐的人,你為何以無謂誓言枉表心願[94]? &mdash&mdash奧維德 那豈非發瘋?他的身體狀況根本承受不了返老還童。

    痛風、腎結石、消化不良是年高的征候,正如炎熱和風雨是長途旅行的征候。

    柏拉圖[95]不相信醫神埃司庫拉庇阿斯會勞神去預言,說可以通過特定食譜使生命在一個衰弱癡呆的人身上延續下去,因為這樣的人于國家于他的職業已毫無用處,也不可能生出健壯的兒女J也認為這樣的操心背離神的公正和謹慎,因為神應引導世間一切事物各司其職。

    那位老先生,大事已去了:人家不會讓你恢複青春,最多給你上上石膏,好歹支撐你把你的苦難延長幾個鐘頭。

     猶如想支撐即将坍塌的建築, 卻反向擱放支撐物, 到那天,房屋散了架, 支撐物同建築一起倒塌[96]。

     &mdash&mdash高盧 應學會忍受不可避免的事。

    我們的生活猶如世界的和聲,是由互相對立的東西架構而成,它具有不同的聲調,溫柔的、粗厲的、高而尖的、平而緩的、無力的、莊重的[97]。

    音樂家如隻喜歡其中一部分聲音,他想告訴大家什麼?他必須善于普遍利用所有的聲音并将其混合使用。

    我們也一樣,也應善于混合利用在我們生活中共存的好事和壞事。

    我們的生存少不了這種混合,而且此部分和彼部分都同等必要。

    試圖反抗天然的必要性,那是重蹈忒息豐[98]幹傻事的覆轍,忒息豐用腳踢他騎的騾子來跟騾子鬥。

     我很少為自我感覺的衰弱去投醫,因為醫生憐憫别人時顯得高人一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