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論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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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渴求比求知更合理。

    我們對一切通向知識的途徑都進行試驗,理性推理不足時我們便運用經驗, 經驗憑不同試驗産生技術, 因為範例可以指明道路[1]。

     &mdash&mdash馬尼利烏斯 不過經驗是缺點更多更不值得重視的途徑;然而真理如此之偉大,所以我們不應輕視通向真理的任何中介。

    理性推理的形式多樣化到我們不知該從何着手,經驗形式的多樣化也不比理性推理形式遜色。

    想從事件的相似性中得出結果是靠不住的,因為事件永遠不相同:在事物呈現的圖景裡,沒有一種品質比差異性和多樣性更具普遍性[2]。

    無論希臘人,拉丁人還是我們,大家都愛舉雞蛋的相似性作為相似性最明顯的例子。

    不過仍有一些人,尤其是德爾斐[3]有個人卻辨認出了雞蛋之間存在的不同标志,所以他從不把此雞蛋認作彼雞蛋。

    此人養了許多雞,他可以判斷雞蛋是哪隻雞下的。

    不相似性總自動幹預我們的作品,沒有什麼藝術能作到完全相似。

    無論柏羅澤還是别人,誰都不可能把牌的背面精心擦光洗淨到沒有賭牌人能在牌過手的刹那間認出别人的牌。

    相似性作不到的事差異性卻能作到[4]。

    大自然必定隻能創造不相似之物[5]。

     不過我并不欣賞那一位的[6]意見,他想用大量的法律讓法官們吃現成飯,從而遏抑法官的權力:他不明白,解釋法律與制訂法律具有同樣的自由度和延伸度。

    法官不僅對法律嗤之以鼻,而且想貶低法院辯論的意義,他們想提醒我們注意《聖經》上說得明明白白的話從而終止辯論。

    我們從思想上認為控制别人的意見和表達自己的意見範圍同樣廣闊,正如認為注釋現成的不像創造新的那般激烈那般艱辛。

    大家看得出此種思想錯到了何神程度。

    因為在法國我們的法律比世界各國的法律加起來還多,比處理伊壁鸠魯的微粒世界所須的法律還多,&ldquo昔日我們忍受醜聞,如今忍受法律[7]。

    &rdquo然而我們聽任法官們談意見作決定的事層出不窮,使你再也找不出像他們那麼廣泛那麼放肆的自由。

    我們的立法者選擇十萬個訴訟特案和訴訟事實并給它們套上十萬條法律又有何益?此數字與人類活動的無限差異性全不成比例。

    我們的構想再成倍增長也跟不上案例的變化。

    你再就那個數字增加一百倍,在将要發生的事件裡也不可能有一件同幾千個選中并登記在案的案例中的某一件完全吻合,也不可能沒有某些情況和差異需要在判決時作不同的考慮。

    在我們永遠變化着的行為裡,能與固定的一成不變的法律有關聯者極少。

    最令人企望的法律是數量最少最簡明也最普通的法律;我還認為甯可一點沒有也别擁有我們這麼多法律。

     大自然賦予我們的法律永遠比我們自訂的法律中肯。

    詩人們對黃金時代的描繪和眼下再無黃金時代可言的各國的生活狀态就是明證。

    有些國家在訴訟中唯一的法官是路經他們山區的第一位旅行者[8]。

    别的人則在趕集的日子選出他們當中的一位,此人便立即判定他們所有的訴訟案件。

    我們如讓最賢明之人依照當時的具體情況在衆目睽睽之下了結我們的案子,不必按先例也不須推論,這有何危險?什麼腳穿什麼鞋。

    斐迪南國王[9]派移民去印度時明智地規定人們不得把法學學生帶去,因為法學就本質而言是一門産生争執和分裂的學問,國王生怕法學學生去了新大陸會使那裡訴訟案泛濫。

    我同柏拉圖一樣,認為法學家和醫生是國家的有害資源[10]。

     我們的普通語言用在别處何等得心應手,為什麼用在合同和遺囑裡就變得如此晦澀難懂?為什麼說與寫都善于明确表達思想的人在合同遺囑之類的事務裡竟做不到不遭懷疑和反駁的表态?原來精于此道的巨匠們對挑揀詞句和條文情有獨鐘,他們再三斟酌各個音節。

    嚴格檢查行文的起承轉合,以至卷入無盡無休的形式和細而又細的劃分,弄得自己也暈頭轉向,結果那些形式和劃分全都不符合章程及規定,也得不到明确的理解。

    &ldquo分得細如塵埃的東西都是一片混亂[11]。

    &rdquo可曾見過兒童試圖聚攏并計量水銀?他們越壓水銀,越揉水銀,越千方百計使其就範便越觸怒那慷慨而又自由自在的金屬:水銀躲開孩子們的巧技越變越小,越變越分散,分散到無法計數。

    同樣,将難以捉摸的繁瑣問題分了又分,那是在教人加深懷疑;是讓人擴大争執,使争執多樣化;是延伸争執,使争執擴散開來。

    散布問題,然後再把問題剪來裁去,那是使世界紛争疊起,更加變化無定,猶如翻土,翻得越深越細,土越肥沃。

    &ldquo知識制造紛争[12]。

    &rdquo我們已懷疑過烏爾丕安[13],讓我們再懷疑巴爾托魯斯和巴爾杜斯[14]。

    我們必須清除數不勝數的意見分歧的痕迹,絕不要以分歧裝飾自己,使後代不得安甯。

     我不知該怎樣說,但出于經驗可以認為,對事物作過多的解釋會分散真理,取消真理。

    亞裡士多德之所以寫作是為讓人領會,倘若他本人都達不到此目的,那麼比他遜色的寫作者和評論亞裡士多德思想的第三者就更達不到。

    我們着手研究一個課題,然後靠稀釋加以擴展;我們可以把一個主題擴展成上千個題目,在将那些題目細分又細分使其反複增長之後,我們就會跌入伊壁鸠魯的無限量微粒世界之中。

    兩個人對同一事物的判斷從不可能相同,兩種見解也不可能完全相似;不僅人不同看法也不同,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看問題也不一樣。

    我通常愛懷疑注疏者不屑一顧的東西。

    我在平地更常失足,有如我熟悉的馬匹往往在平地失蹄。

     誰不說注疏加深懷疑和無知?因為衆人為之忙碌的人文書籍或聖書沒有一本靠注解消滅了難點。

    第一百個注疏人把他認為更棘手更困難重重的問題再推給下一個注疏人[15]。

    要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在我們之間商定:此書注釋足矣,已無話可說。

    此情況在訴訟裡更為明顯。

    有人将法律權威賦予無數學者,賦予不可勝數的判決和無休無止的诠釋。

    然而真需要诠釋時可曾得出過結果?诠釋可曾促進安甯?我們如今是否已比繁冗法律的初期少用律師少用法官了?恰恰相反,我們的理解力正越變越弱,我們在埋葬我們的理解力;從今以後我們隻有聽憑各種圍牆和障礙的擺布才能重新找回我們的理解力。

    人識别不出自己思想上天生的疾患:他們的思想一味東張西望,到處搜尋,不斷兜着圈子,不斷營造着,一陷進活計便不能自拔,有如蠶作繭自縛,在繭中窒息而死。

    &ldquo一隻小鼠陷進松脂裡[16],&rdquo人的思想以為自己遠遠望見了什麼光明的迹象和假想的真理,然而在往那邊迅跑時,卻有衆多困難成了攔路虎,其中有障礙,也有自己新的尋覓,于是便為那光明的迹象和假想的真理而失去理智,而暈頭轉向。

    伊索寓言中狗的遭遇與此如出一轍。

    那些狗發現海上飄浮着假想的屍體,但它們接近不了那假象,于是開始喝水,直把通道吸幹,狗也就窒息而死了[17]。

    克拉特斯談到赫拉克利圖斯的著作時也與此意相符,他說那些作品需要擅長遊泳的讀者,&rdquo這樣,赫拉克利圖斯學說的深度和分量才不至于把讀者淹沒并使讀者窒息而死[18]。

     不是别的,正是我們特有的弱點使我們滿足于别人或我們自己在獵取知識中已得到的東西;換一個更精明的人就不會感到滿足。

    總有位子留給後來人,是的,也留給我們自己,而且也有失敗。

    求索未有終結時,我們的終結在另一個世界。

    滿足和厭倦是智力衰減的征兆。

    高瞻遠矚的人從不自我滿足:他永遠有所追求,勇往直前,超越自己的力量;他的沖力超過他的實力,他如不前進,不往前擠,不往後退,不左沖右闖,他便是半拉子機敏之人;他的追求永無盡期,也不成形;他靠贊賞、獵取、模棱兩可維持自己。

    這一點阿波羅已有充分的表現,他講話總是雙關的,既晦澀難懂,又轉彎抹角[19],不是使我們獲得享受而是使我們白費時間,白費力氣。

    那是一種不規則的活動,無休無止,沒有指導也沒有目的。

    活動中新花樣層出不窮,連綿不斷,一個産生另一個。

     君不見流動的小溪, 溪水滾滾,無終無極, 有條不紊,沿着永恒的航道, 互相跟随又互相躲避。

     一水推一水, 一水超一水:永遠是水在水中流, 同樣的溪,不同的水[20]。

     闡明注釋比注釋更麻煩;以書為主題的書比别種主題的書更多:我們老互相诠釋。

     注釋密密麻麻,注釋作者多如牛毛。

     幾世紀以來最主要最了不起的學問豈非理解學者的學問?理解學者豈非一切研究的共同目的、終極目的? 我們的意見互相嫁接。

    第一個意見是第二個意見的梗,第二個意見又是第三個意見的梗。

    我們便這樣一級一級爬梯子。

    由此而産生如下情況:達頂峰者所獲的榮譽往往高于他的功績。

    因為他不過踩在倒數第二人的肩上爬了很小一步。

     我将自己撰寫的書擴展開來談論自己何其經常!也許何其愚蠢?愚蠢在于:我隻因談論自己才想起我談論别人的這番話(别人亦如此):&ldquo他們對自己的作品如此之青睐,這證明他們愛自己的作品愛得心裡發顫,證明他們攻擊自己的作品态度之粗暴甚至輕蔑,無非是母親寵愛兒女的一種裝腔作勢和矯揉造作,&rdquo照亞裡士多德的說法[21],他們賞識自己和輕蔑自已往往緣于同樣的狂妄自大。

    我在此方面為自己辯白有比别人更大的自主權,原因在于我所寫的恰恰是我自己和我的著作,有如我寫我别的活動;也在于我寫作的主題總自己推倒自己。

    不知是否人人都能接受我的辯白。

     我在德國看見,路德聽任大家就懷疑他的意見而分裂而争執,這比他引起的對《聖經》的争執更為激烈[22]。

    我們的争論皆為口頭争執。

    我問什麼是自然、享樂、限度和替換。

    問題由話語提出,也由話語解決。

    一塊石頭,那是一個物體。

    但有人可能緊追一句什麼是物體?&rdquo&ldquo實體。

    &rdquo&ldquo實體又是什麼?&rdquo如此循環往複,最後逼得答問者捧着筆記本走投無路。

    人們用一個字換另一個字,這另一個字往往更陌生。

    我清楚什麼是人,比知道&ldquo這是終有一死的動物,是有理性的動物&rdquo更清楚。

    為了消除一種懷疑,他們讓我抱三種懷疑:那是七頭蛇的頭[23]。

    蘇格拉底問門侬[24]什麼是德操。

    &ldquo有男人的德操,&rdquo門侬答道,&ldquo女人的德操,有官員的德操和個人的德操,有兒童的德操,老人的德操。

    &rdquo&ldquo這太妙了!&rdquo蘇格拉底大聲說。

    &ldquo我們一直在尋找一種德操,現在倒有了一大堆德操[25]。

    &rdquo我們傳達一個問題,别人卻回敬一大堆問題。

    任何事件任何形式都不會與别的事件别的形式完全相同,所以各種事件和形式也不可能完全相異。

    自然的融合真是巧奪天工。

    如我們的相貌沒有相同之處,就分辨不出人與禽獸;如我們的相貌完全相同,就分辨不出此人和彼人。

    一切事物都靠某種相似性而互相依存;一切範例都有毛病,而從經驗中得出的聯系則永遠有欠缺,不完善;不過人仍可以通過某些标記連接各種可比之物。

    比如法律便通過迂回、勉強、轉彎抹角的解釋如此這般為每件案子效力并适應每個案件。

     我們既然已看到涉及每個個人特殊義務的倫理性法律很難制訂,那麼,更難制訂管理衆多個人的法律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

    請仔細想想統治我們的司法形式:那是人類蠢行的真實明證,更何況其中的矛盾和錯誤不勝枚舉。

    我們所認為的司法上的寬和嚴(寬嚴情況太多,所以我不知道是否有介于兩者之間的東西存在。

    )是同一個身體的病态部分和不正常的四肢,也是司法的精髓之所在。

    有幾個農人适才急匆匆通知我說,他們把一個挨了一百大闆的男子留在屬于我的一片森林裡了。

    那人還有呼吸,曾求他們可憐他,給他點水并扶他起來。

    農人說,他們不敢靠近受傷的人,他們害怕司法人員正好在那個地方碰見他們,所以他們逃走了。

    問題在于,假如碰見司法人員,此人會看見他們身邊正好有一個被殺的人,他們沒有必要為此意外事故而遭滅頂之災。

    他們沒有能力也沒有金錢保護自己的無辜。

    我能對他們說些什麼?可以肯定,人道主義的救助會使他們憂心忡忡。

     我們業已發現的無辜受罰者有多少(我此問尚不包括法官的罪過)?還有多少未被發現的無辜受罰者?下邊這件事發生在當代:有幾個人因殺人而判處死刑;判決書即使還沒有宣布,起碼已有了結論并作出了決定。

    這時,法官們得到鄰近的下級法院通知,說他們手頭有幾名犯人承認那樁殺人案是他們所為,他們的招認具有說服力,而且罪犯還對犯罪事實作了無可辯駁的說明。

    于是法官們就是否應該中止并延期執行上述死刑判決進行辯論。

    大家仔細考慮了重新判決此案以及延期執行原判的後果,認為此項判決在司法上已成過去,法官已無權反悔。

    總之,那幾個可憐蟲為司法程序而犧牲了。

    菲力普或别的什麼人曾為同樣的弊端提供材料:他判一個人向另一個人付大筆罰款,他的判決已執行了。

    不久,真相大白,事實證明他的判決極不公平。

    一方面是訴訟的理由,另方面是司法程式的理由。

    他不能兩邊都滿足,便決定維持原判,同時用自己的錢補償被判罰款人的損失[26]。

    他遇到的是可以彌補的事故,我講的那些人卻無可挽回地被絞死了。

    我所見比犯罪更罪惡滔天的判決何其多也! 這一切使我想起古人的見解:有意在總體上辦公道事的人卻被迫零零星星損害别人;頭腦裡想在大事上主持正義的人卻在小事上不正不義[27];人類正義是按醫療模式形成的,因此凡有用的都是公正的誠實的[28];斯多葛派認為,自然的多數創造物天生悖逆正道;昔蘭尼派則認為一切皆非自動公正,公正由習慣及法律形成[29];按照狄奧多魯斯派的觀點,一切扒竊、亵渎聖物以及各種各樣的淫蕩行為,凡聖賢認為有利于己者皆合乎正道[30]。

     無可救藥。

    我竟到了自己的名譽和生活取決于檢察官的機敏和照顧而不取決于自己的無辜的地步!這與阿爾西巴德好有一比[31],不過作為能支配自己頭腦的人,我永遠想象不出我能像此公一般行事。

    我也許應當冒險去找一個法庭,該法庭既承認我作的好事也承認我作的錯事,對這樣的法庭我既有所希望也有所畏懼,可是我們的法庭隻對我們伸出一隻手,而且是左手。

    無論誰從法庭出來都有所損失。

     中國[32]的政府管理和藝術與我們從無交流,他們對我們的政府管理和藝術也一無所知,但這個王國在許多方面成效卓著,超過我們的樣闆。

    這個國家的曆史告訴我,世界更為寬廣更豐富多彩,無論古人抑或我們自己對世界都知之甚少。

    在中國,國王派遣到各省巡視的官員可以懲罰利用職權貪贓枉法的官吏,也可以極慷慨地獎勵忠于職守為官清廉的官吏,而且獎懲都可以超越一般的方式及官員職責規定的範圍。

    巡視大員去省裡不僅為确保令行禁止,也為獲得利益,不僅為得到報酬,也為得到獎勵。

     謝天謝地,還沒有哪位法官以法官身份對我談及什麼訴訟案,無論是我的訴訟案抑或第三者的訴訟案,無論是刑事抑或民事訴訟。

    也還沒有哪個監獄不光為去裡面散步而接待過我。

    我已在想象中見到過監獄,即使觀其外表那地方也是令人不快的。

    我對自由情有獨鐘,倘若有誰禁止我去印度的某個地方,我也會因此而活得不痛快。

    隻要我能在别處找到自由的天地,我便不會在婆求我躲藏起來的地方自暴自棄。

    上帝!竟有這麼些人因與法律發生沖突便被迫困在王國的某個地區,無權進入主要城市,無權利用公共水道和大路,眼見此情此景我多麼難以忍受!隻要我為之效力的法律威脅我一個指頭,我會立即走開,去尋找另外的法律,尋遍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

    在我國内戰烽煙四起的年代,我的一切謹慎措施都力求戰争不阻斷我四處走動的自由。

     法律之所以能靠信任維持,非因法律正确,隻因它是法律。

    這便是法律權威的神秘依據,除此之外再無别的依據。

    此依據對法律十分有用。

    法律往往由蠢人制訂,仇恨平等因而缺乏公正的人制訂法律更為常見,永久的制訂者卻是些自高自大而又優柔寡斷的人。

     沒有東西比法律的過錯更為嚴重更為充分,犯過錯也不像法律犯錯誤那般慣常。

    誰在他認為法律正确之處服從法律,恰恰在他該服從之處而未服從。

    我們法國的法律因自身的不規則和畸形有時竟為法律管理者和執行者的腐敗助一臂之力。

    既然首腦如此之糊塗如此之不穩定,違抗法律的行為以及解釋法律、管理法律和遵守法律方面的弊病就可能得到寬恕。

    無論我們從經驗中可能獲得什麼成果,隻要我們不善于利用我們自己的經驗(因為自己的經驗更親切,當然就更能引導我們做我們必須做的事。

    ),從外國典範中吸取的經驗就很難對我們的制度有所補益。

     我研究别的課題不如研究自己多。

    這就是我的形而上學,這就是我的物理學。

     上帝施何計統治世界,管理我們的住所, 月亮從哪裡升起,在哪裡降落, 她怎樣合攏雙月牙,每月重圓顯婀娜; 指引大海的風從何處刮起,暴風有何威力, 不斷形成雲霧的水來自哪裡。

     是否有一天會摧毀世界的通都大邑[33]。

     &mdash&mdash普羅佩爾修斯 探索吧,你們, 為研究宇宙而苦惱的人&hellip&hellip[34] &mdash&mdash盧卡努斯 在具有普遍性的問題上,我以無知而又随便的态度聽任世上的一般規律左右。

    我一發現普遍規律就能将它認識清楚。

    但我的知識不可能讓那些規律改道,規律也不可能為我而發生變化。

    希望普遍規律發生變化是發瘋,為此而操心更是發瘋,因為普遍規律必然是相似的、公開的、共通的。

     地方軍政首長以其善心和幹練應當無條件并全面地免除我們為他的政府操心。

     探索和哲學沉思隻能給我們的好奇心提供養料。

    哲人們要我們重新注意大自然的規律是極有道理的;然而自然規律并不需要十分高深的學問。

    哲人們篡改自然規律,把自然的面貌描繪得色彩過分濃豔過分矯揉造作,從而産生了單一主題多種面貌的現象。

    正如自然賦予我們雙腳用以走路,自然在生活中引導我們也充滿智慧,這種智慧不如哲人創造的智慧那麼巧妙,那麼強勁,那麼誇張,但同樣随和同樣有益,在有幸善于天然有序地,即順乎自然規律地努力工作的人身上,哲人創造的智慧說什麼,這種天然智慧都能做得很出色。

    單純依靠自然便是最明智地依靠自然。

    啊!無知和不好奇是供成熟頭腦休息的何等柔軟安全的長枕啊! 我甯願通過自己而不願通過西塞羅了解自己。

    我認為隻要我善于學習,我自身的體驗便足以使我變得聰明。

    誰能回想自己過去如何暴跳如雷,能回想暴怒曾怎樣主宰了自己,誰對此種過激感情之醜陋就能認識得比讀亞裡士多德的書更為清楚,誰也就能更正确地憎恨這種感情。

    誰能憶起他曾經遭受過的傷害,威脅過他的艱險,以及曾激起他情緒變化的微小原因,誰就能由此而對未來的變化,對認清自己的處境作好思想準備。

    凱撒的一生對我們的教訓并不比我們自己的一生對我們的教訓多;皇帝也罷,百姓也罷,誰在一生中都會遇到人間的各種意外事故。

    我們就聽聽上面的話吧:我們之間談論的全是我們最需要的。

    誰因記住了自己多次判斷失誤便永遠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他豈非蠢人?當我通過别人講的道理而相信了某個錯誤意見時,我記不住他對我談了什麼新東西,也記不住在那特定情況下我表現的無知(這樣收獲會很小),但一般說我卻記得住我的軟弱和我智力之不濟,我便由此而得出總體控制自己的辦法。

    對待我的别種錯誤我也如此行事,我體會到此慣例對生活有巨大的用處。

    我并不把那件事和那個人看作使我失足摔倒的石頭,卻從中記取了随處都應當心自己步履的教訓,而且有意對自己的步履加以調整。

    記住自己說了蠢話或作了蠢事,不過如此而已;必須記住自己無非是蠢人一個,這樣的教訓具有更廣泛更重大的意義。

    我的記憶力經常出錯,甚至在它最有把握時也出錯,不過這類錯誤并未白犯:此時此刻我的記憶力對我賭咒發誓要我信任它也白費力氣,我仍然對它搖頭表示聽不進去。

    我的記憶提出的證據遭到初次反對就弄得我十分緊張,我再也不敢在重大事情上相信它了,也不敢在别人陳述的事實上為我的記憶力擔保。

    我因記憶力不佳而為,别人則往往因缺乏誠意而為,倘若不是如此,我定會在事實問題上相信别人的陳述比我的陳述更真實。

    倘若人人都能留心觀察主宰他的過激情感賴以産生的環境及其後果,猶如我留心觀察我天生的激情,他定會看見過激情感如何到來,而且可以略為減輕其來勢迅猛的程度。

    這類激情并不總是沖過來便一把抓住你不放,有危險的預兆,也有不同的階段。

     有如大海上波濤掀起白泡, 海水随之上漲,浪濤更高, 從深不可測的海底直沖雲霄[35]。

     &mdash&mdash維吉爾 判斷力在我身上占據權威性地位,至少它在兢兢業業為此而努力;判斷力聽任我的各種欲望各行其是,包括仇恨和友情,甚至包括我對自己的恨和愛,它從不為這些感情和欲望而變質而腐敗。

    如果說我的判斷力無法按自己的意願改造别的部分,它起碼不會讓自己變形去适應那些部分:我的判斷力永遠我行我素。

     人人提醒自己認識自己,這會産生重大作用,因為那位知識和啟蒙之神已經讓人将此話釘在他廟宇的門楣上[36],他很明白他需要規勸我們的一切。

    柏拉圖也說過,智慧無非意味着實行這個囑咐。

    在色諾芬尼的作品裡蘇格拉底對此還進行了詳細核實[37]。

    隻有深入研究了各門知識的人才能發現其中的難點和晦澀之處。

    因為必須在一定程度的理解基礎上才可能注意到大家不知道的事,隻有推門才知道門是關閉的。

    由此而産生了柏拉圖式的難以捉摸的問題,對此,知者不必探索,因為他們已知其中究竟;不知者亦不必探索,因為要探索就必須知道探索的是些什麼[38]。

    因此,在自知之明這一難以捉摸的問題上,人人都感覺良好,既自信又滿意,人人都自诩為内行,這說明人人對此都一竅不通,正如在色諾芬尼的作品裡蘇格拉底對厄提登所作的訓誡[39]。

    我個人沒有别的公開主張,我隻悟出其中的學問如此之深奧,如此之豐富多彩,所以我學習的唯一成果便是深感需要學習的東西還太多。

    我傾向于謙虛謹慎,對規定的信仰畢恭畢敬,表達主張時永遠冷靜而有節制,我将這些傾向歸功于往往為大家公認的我的寬容,我同時把怨恨之情歸咎于咄咄逼人的讨厭的狂妄自大,這種自大狂隻相信自己,是紀律和真理的大敵。

    聽聽那些人如何發号施令:他們提出的首批愚蠢建議是要求按規格建立宗教和法律。

    &ldquo沒有比把論斷和決定置于感覺和體驗之前更可恥的事[40]。

    &rdquo亞裡斯塔爾庫斯[41]說,在古代,世界僅有七位賢哲;在他的時代世界僅有七個愚人。

    在當代,我們豈不比他更有理由作如是說?肯定和堅持是愚蠢的明顯特征。

    如此愚人每天該有一百次摔在地上狗啃泥:瞧他多神氣活現,竟同以往一樣自信,一樣不通融。

    你可能會說,摔了以後他的心靈已煥然一新,有了新的理解力,在他身上發生的事猶如在古代大地之子身上發生的事。

    大地之子摔到地上便重新獲得了堅強的意志和力量[42], 他一接觸親娘, 筋疲力竭的四肢便重獲力量[43]。

     &mdash&mdash盧卡努 那不馴服的頑固不化之人難道不想重新獲得智力以挑起一場新的争吵?我憑我的親身經驗強調人類有必要無知無識,依我之見,教人無知乃是社會教育最可靠的途徑。

    不願憑我個人的或他們自己的不中用的教訓得出此結論的人,可以靠蘇格拉底這樣一位大師之師對此結論加以确認。

    安提斯德奈斯[44]對他的門生說:&ldquo喂,你們和我都去聽蘇格拉底講話。

    在他那裡我和你們一樣是弟子。

    &rdquo他擁護蘇格拉底斯多葛派的教義,即德操足以使人的生活美滿幸福,不需要别的任何東西,&ldquo盡管我沒有蘇格拉底的毅力。

    &rdquo他補充說[45]。

     我對自己進行過長期的細心觀察,這訓練了我,使我評判别人還算中肯,我談論别的事很少比談論這個主題更恰當更值得被人寬恕。

    我識别朋友們的狀況往往比他們自己認識更為準确。

    我曾以我描述的貼切使某某人大吃一驚,同時也提醒了他注意自己。

    為了訓練我把自己的生活映照在别人的生活裡,我自幼養成了在此方面十分勤勉的氣質,一想及此,我便很少放過在我周圍出現的于我有用的東西。

    比如别人的舉止、情緒、談吐。

    我什麼都研究:研究我應當避開的東西以及我應當緊追不放的東西。

    比如我通過朋友們的創作可以發現并告訴他們他們内心有何傾向,這樣做不為規範千變萬化千差萬别的行為&mdash&mdash在有些體裁和話題裡,行為是極多樣化極不連貫的&mdash&mdash,也不為将我贊同和不贊同的意見明确劃進大家熟悉的種類和範疇。

     然而誰都說不出那些種類的數目, 和它們的稱呼[46]。

     &mdash&mdash維吉爾 學者劃分他們的思想和表明他們的思想都更為專門更為詳盡。

    我個人看問題全憑習慣,毫無規則可言,所以我隻一般地表達個人的思想,而且是摸索着表達。

    比如:我靠無條理的文章突出我的警句,就好比在講一些不能同時講也不能整體講的東西。

    在我們這些普通人的心靈裡是不存在連貫性和一緻性的。

    智慧是牢固而完整的建築,它的每一個構件都各在其位并各有其标志唯有智慧完全自我禁锢[47]。

    &rdquo我讓藝術家們把千變萬化的面部表情整理出來,并克服我們的随意性,使那些面部表情表現得井然有序,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能把這種十分雜亂、零星、偶然性極強的事做到底。

    我認為很難把我們的活動一個一個連結在一起,不僅如此,我認為分别确定每個活動的主要性質也很不容易,因為人的活動都有雙重性,而且都閃耀着斑駁陸離的光彩。

     馬其頓國王佩爾瑟[48]的心思不能專注于任何現象,它在各種生活現象之間飄忽不定,這體現了他天馬行空般的行為特點,所以他自己不了解自己,别的任何人也都不了解他,大家認為此事十分稀罕,我卻認為這特點幾乎适合所有的人。

    别的人且不談,我曾見過另一位與他同等顯赫的大人物,我認為上述結論也許對他更适合:他連一般的穩定都做不到,總随着難以預測的情況由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他以任何方式生活都會遭到挫折并遇到令人吃驚的障礙:他沒有一種特點能讓人理解,因此,如果哪一天有人能構想出這類性格,最酷似他的應該是:靠被人認不出來而千方百計讓自己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