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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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心&hellip&hellip但是,不管晚上我去哪裡,我都會在午夜時平心靜氣地撇下友人,縱身跳上某輛駛向拉斯帕伊大道、颠簸搖晃的公共汽車。

     8 在蒙帕納斯背後的某個地方,巴黎城隐約若現。

    現在,我有時能看到某一個片段:遠眺的街巷,一間公寓,一個人的面孔,忽東忽西地跟哪個法國人聊天,跟牙科醫生,跟郵遞員,跟某位部長&hellip&hellip或許,對我這樣的外國人來說,見國家元首比造訪一個法國市民家庭要容易得多。

    我總是在觀看&ldquo演出&rdquo,看巴黎盛大節慶的演出,就像看彩色的瀑布和别開生面的萬衆狂歡;但時光過去了許多年,&ldquo甜蜜的生活&rdquo,神秘的法國人生活,我始終未能看見。

    法蘭西市民回避外國人,仿佛我們每個人都來自霍亂之鄉,仿佛我們喝水的杯子上沾滿了麻風杆菌;就連給我們看病的醫生都是如此,他們看我們的喉嚨,聽我們的肺部,仿佛我們的每根神經都攜帶着恐怖、神秘疾病的毒芽&hellip&hellip有一次我生病了,因為嗓子疼去看一位著名的專科醫生。

    當他刷我的喉嚨取菌樣時,顯然帶着滿臉的怒氣&mdash&mdash他有一隻眼睛在戰争中被子彈打瞎,現在我都能看到他那張向我俯身、纏着黑色繃帶、浮着扭曲并充滿敵意獰笑的獨目巨人的臉&mdash&mdash出于對我的不信任,他每次都事先索要治療費,用小刷子在我的嘴裡刮來刮去,懷着灼熱的激情将由衷的憎恨發洩到我臉上。

    對這種憎恨,他從沒做出過任何解釋。

    在那些年裡,外國人将成麻袋的黃金扛到法國,每季度花在那裡的錢都數以十億計;然而,法國人除了想沐浴在地中海的蔚藍裡,想在從佛日山脈到普羅旺斯的那片藍天下曬太陽,别無所求&hellip&hellip他們憎恨外國人搭乘載滿貨物的輪船抵達這裡,後來又憎恨他們不再來這兒。

    在富裕的年代,法國人喪失了對數字的概念和現實本能:他們每個人都很富有,他們咬牙切齒、一臉不悅地盯着我們,盯着那些使他們變得富有的外國人。

    即便在高檔飯店裡也會發生類似情況,男總管對我們這些外國人的态度,就像對那類受到寬容的殖民地國的有色人種。

    在那段時間裡,向世界貢獻文明的法國人,俨然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傲慢地将注意力轉向自己。

    伏爾泰和丹東那代人徹頭徹尾地向金錢投降。

    在法國人眼裡閃爍着如此饑餓的光焰,充滿無法掩飾的憤怒和令人戰栗的貪婪。

    他們鄙視一切其他民族的東西,甚至鄙視那些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談論&ldquo法蘭西&rdquo民族的外族人。

    他們多多少少隻把英國人視為人類;德國人始終是&ldquo德寇”至于其他民族,從希臘人到匈牙利人到揚基人[282],都是可疑的&ldquo外國佬&rdquo,粗蠻的異邦人。

     當然,這裡的&ldquo精英&rdquo持另外的觀點;但這類精英在什麼地方跟我們交談呢?他們通過自己的著作和藝術品向世界喊話,發出原則性的團結信号,但他們連地圖都不看。

    在那期間,萊昂·都德[283]曾向六百名法國議員發出過一封公開信;他在這篇激情洋溢的文字裡,請求法蘭西民族最傑出的代表們支持被迫害、被壓榨、被宰割的高貴的斯拉翁民族,請求他們将回信寄到&ldquo斯拉翁民族運動&rdquo日内瓦總部的地址。

    結果,大多數議員都熱忱回複,表示對高貴的斯拉翁民族抱以深切的同情;但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要查一查百科全書,看看到底存在不存在一個這樣的民族。

    如果存在,他們在什麼地方過着如此悲慘的生活?&hellip&hellip這個奇聞令人震驚,但又千真萬确。

    在巴黎,外國人生活在某種令人發瘋的孤獨和放逐中;隻有金錢的魔力才能夠緩解這種孤獨,以及這種悲涼的放逐。

     羅拉表示,必須學到法國人的&ldquo秘密&rdquo&mdash&mdash因為他們有一些小心隐藏的秘密,即這個偉大民族的生活方式,意味着幸福生存的原則與共識。

    我們以為是這樣。

    他們每個人都很富有:樓長,郵遞員,包括送煤的小夥子。

    法國人的節儉全世界有名,這麼說沒錯;但是若從近距離觀察,他們的節儉也與衆不同:他們在住房、衣服、書和劇院方面花錢較少,但在吃和女人方面,出手相當大方&hellip&hellip作為标本,我把周圍遇到為數不多的法國人放到顯微鏡下進行研究。

    每個人都有不多的&ldquo存款&rdquo&mdash&mdash大約兩千法郎,可保證以後退隐到鄉下小屋;包括樓長和旅店女傭。

    我對他們的生活進行拆解和分析,但并沒有找到答案。

    沒錯,他們忘我地工作,掙一點小錢,花每枚硬币都要精打細算;但在我們家鄉不管你怎麼辛苦勞作,也不可能攢出兩千法郎來。

    我曾毫不害臊地追問&ldquo他們的秘密&rdquo,但他們隻是報以微笑。

    最後每個人都說,是繼承來的;這個國家非常大,幾世紀的經濟積少成多;有誰敢動用資本呢?所有的都是繼承來的,用心相愛,但理性結婚。

    愛情有時讓人喪失理智,或殺人,或啼哭;但很少有人在沒有嫁妝的情況下窮結婚。

    我們那條街上的面點師将自己的女兒連同三千法郎嫁妝嫁給了一位面點師,屠夫則給了女兒一百萬的陪嫁。

    沒有&ldquo經營資産&rdquo,法國人不會去辦結婚證。

     後來我發現,法國人的低調和節儉,完全出乎我們的想象。

    一切全都那樣實際,經過周密考慮;一切全都參照經驗,講究方式&hellip&hellip我近距離地接觸,并仔細地窺探&ldquo歐洲人&rdquo的生活;我滿臉羞紅、慚愧不安地感到,我根本不懂得生活的責任,我隻是這樣活在世界上,我的生活方式和需求超過了一位法國百萬富翁的需求。

    許多年裡,我搭乘公共汽車都要坐到最裡面的座位;法國人有時會花半個小時等一輛人少的空車,為了能坐二等的硬座&hellip&hellip為了能節省兩三蘇,他們穿着沾滿泥水的鞋子,打着雨傘在雨裡等待;噢,不僅窮人這樣,當地有名的百萬富翁也是如此&hellip&hellip的确,他們喜歡美食,用餐考究;他們吃禮拜日烤羊腿,一點都不在乎錢。

    但在平時,他們用馬肉和讓人脹肚的白面包充饑;他們吃廉價奶酪和粗糙、帶筋的次等肉,吃最為便宜、凍得發紫的雞禽,吃&ldquo削價處理&rdquo、最後甩賣的死魚和劣等罐頭,吃缺少營養的燴菜和我們從來不堪下咽的發酵粉面條&hellip&hellip食品原料的售價極其昂貴;那個時候,中間商與經銷商開始狼狽為奸,牟取暴利,這場影響巨大的運動在無形中摧毀了法國人的生活,他們就像政治舞台上的間諜和使節一樣遭人厭恨&hellip&hellip我們想學會法國人的生活技巧,但是我們缺乏他們擁有自制力的内在素質。

    法國人能夠積攢成财産的那些錢,我們都花到哪兒去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可能花在了出租車上。

    出租車費是那麼便宜,而生活節奏又是那般匆忙&hellip&hellip隻要我在視野裡沒看到公車,就會下意識地揚起手,立即招來一輛疾馳而至的小轎車。

    他們對小費格外看重,尤其當客人是外國人時;法國人彬彬有禮地将硬币擺在手掌邊緣,跑堂默契地點一下頭,收下這筆菲薄的饋贈;但我從來都大手大腳,缺少&ldquo零錢智慧&rdquo,因此我總是多給小費,臉皮很薄,讓我改變做派實在不太可能&hellip&hellip當然,我們還雇女傭,那類料理家務的小時工;我為她們敷衍、倉促的工作支付的薪酬,高于我們家鄉政府付給持有文憑的公務員的工資。

    許多年過去,我才意識到,在我周圍隻有最富有的法國人才雇女傭;就連律師、醫生、家境殷實的中産階級,也不過雇一位&ldquo清潔婦&rdquo而已,每天上門幹一兩個小時,一旦被發現把垃圾掃到了床底下,立即被解雇&hellip&hellip隻有在名副其實的豪門,隻有富得流油的豪紳,才會雇幫傭、廚師、女仆和男仆們。

    法國的中産階級活得相當低調,就像我們家鄉的手工匠。

    在我住的那個街區内,沒有一戶小手工匠雇打雜的仆人。

     秘密不可能&ldquo學到&rdquo,這是血緣的秘密,是傳統的秘密;有的時候我甚至認為,這是文明的秘密&hellip&hellip這些富裕的法國人,住在多麼狹小的屋子裡;這些有錢的屠夫、面點師、食品商、蔬菜小販和家财萬貫的雜貨店主,穿着多麼破舊、閃光、惹眼的衣服招搖過市;女人們帶着多麼妩媚、親切的神情,身穿在百貨商場購買的巴黎爛布頭[284]!他們午餐時品飲葡萄酒,但他們喝的是多麼沒味兒的葡萄渣酒[285]!他們的心靈、他們的歡樂都是多麼的質樸無華,晚上,他們在人民公園是多麼身心投入地欣賞蹩腳音樂&mdash&mdash假若一位常受交響樂熏陶的德國雜貨店主聽到演技糟糕的巴黎街頭音樂,肯定會逃之夭夭的&hellip&hellip這些百萬富翁抽的是多麼廉價的煙草啊,他們多麼耐心地坐在咖啡館裡,能守着一杯咖啡一直坐到午夜!他們多麼貼近生活,多麼全神貫注地體驗生活瑣碎而甯靜的快樂和日子賜予他們的一切,他們有多麼豐富的情感層次來享受生活,他們用多麼莊重的形式包裝自己的每一個言行,可一旦受到心性或情景的激發,他們又能多麼輕松、自然地抛掉形式!他們到底有沒有&ldquo秘密&rdquo?的确,法國人是有秘密的。

    他們是雅各賓主義者和&ldquo自由石匠&rdquo[286],是天主教徒和胡格諾派教徒,是小市民和共産主義者;他們并不是字面意義上的&ldquo人種&rdquo,但在生活方式、行為舉止和處事态度上,都是特立獨行的法蘭西人。

    當他們在集市上打架,當他們想到上帝,當他們感受到生活現實,當他們在私生活中&ldquo混亂無序&rdquo,當他們在關鍵時刻理清自己的思緒時,他們都是無與倫比的法蘭西人。

    外國人學會了他們的語言和他們的風格,永遠不能學會他們行為的秘密。

     9 城市向着讷伊鎮[287]延伸;新型的香榭大道,流光溢彩,就像美國的某條大道,在每個街角都聳立着不太張揚的摩天大樓。

    帝國時代的亭台樓閣,那些上世紀末建在庭院和花園之間的豪華宮殿都被拆掉。

    城市大聲尖叫、躁亂不安地美國化。

    城市中汽車的鳴笛、廣告的霓虹、俗豔的街景令人頭昏眼花;這種風格讓法國人也感到陌生,他們被迫接受,心懷鄙視&hellip&hellip真正的法國人在靈魂、品位、感知和性情上都很法蘭西,他們高傲地漠視野蠻叫嚣和軍事炫耀。

    外國征服者們大把大把地将鈔票撒在巴黎的街巷裡&mdash&mdash用&ldquo撒&rdquo這個字形容毫不誇張。

    有一天夜裡,我在多摩咖啡館的地闆上、垃圾裡、鋸末中看到兩千法郎,二十張嶄新的百元鈔票,肯定是從哪個酩酊大醉的美國人口袋裡掉出來的;有人把錢撿起來,怒氣沖沖地揣進兜裡,罵罵咧咧地繞開在場的外國人揚長而去。

     在巴黎定居的外國人,也在這個充滿敵意的氛圍裡邯鄲學步地效仿法國人。

    他們認為,&ldquo值得為巴黎做一次彌撒&rdquo[288];他們在生活方式和言行舉止上,都好像受洗成為了法蘭西人。

    有一位匈牙利畫家蛻變得是那樣的徹頭徹尾,以至連法國人都認為他是繼圖盧茲·勞特累克之後第一位終于能夠注釋和再現&ldquo真正巴黎&rdquo的藝術家&hellip&hellip在法國人中間,我們用缺乏教養的市井語言交談,衣着打扮都很法國式;可即便如此,我們看上去還是有點像皮條客,有點像葡萄酒商。

    當然,我們必須趕緊租房,畢竟我們是生活在法國的外鄉人。

    我們在布格涅森林附近找到我們的隐身地,距離凱旋門隻有幾步之遙,在一幢搖搖欲墜老房子的第五層。

    我們充滿好奇地搬進去,搬進法國房東以很高的房租、恩賜的态度和無法掩飾的鄙視租給我們的兩間小屋,感覺像占領者進駐外族領地:打算支起帳篷,但是他們心裡清楚,在灌木叢中有敵人在窺視。

    我們在巴黎有了住房,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大事啊!&mdash&mdash窩在旅館客房裡的同胞們從心裡非常忌妒我們。

    他們羨慕我們小小的占領,好奇地跑來做客,爬上五層樓,搖頭驚歎。

    當我第一次睡在&ldquo自己的巴黎公寓&rdquo裡,也感到幸福得暈眩,感覺自己的歐洲職業生涯開始步入正軌&hellip&hellip 我們在五層樓上租了兩間屋子,卧室和飯廳;還有一間名副其實的浴室,隻是煤氣爐的火苗像抽風似的不斷熄滅;不管怎麼說,那也是浴室,我們總是樂此不疲地浪費煤氣和水。

    羅拉注意到,法國人長壽,因為他們&ldquo吃很多沙拉并且不洗澡”但是我固執地堅持匈牙利人的生活方式。

    在巴黎家中,我染上了腸胃型的傷感主義;每個月我都要炖肉吃,用&ldquo油炸幹酪面片&rdquo款待上門做客的朋友們。

    因為那裡還有廚房,真正的廚房,隻屬于我們的廚房!&mdash&mdash年輕夫婦在爐火旁邊,跟在床上一樣能焊接他們的婚姻&hellip&hellip在這個古怪的、同時容不下兩個人的小廚房裡,家人派來照顧我們的圖特族女廚師茹菲卡,在那裡縮手縮腳地洗涮,燒飯。

    因為我們不敢雇法國女傭,我們害怕她們,害怕巴黎女傭,也害怕她們燒的飯菜;或許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始終害怕法國人&hellip&hellip茹菲卡來自我們老家,來自我的故鄉,來自羅拉出生的那棟樓;她既膽怯又傲慢地住在巴黎,匈牙利語講得磕磕絆絆,對法語有點瞧不起,感覺那是一種粗魯無禮、沒有教養的土著語。

    她是一個與衆不同的年輕姑娘,醜陋而憂傷。

    然而,她覺得自己美貌驚人,一天到晚用&ldquo巴黎綢帶&rdquo捯饬自己。

    她坐在浴室内的大鏡子前,就像一位讨厭的公主,無聊至極地享受自己的憂郁。

    在巴黎當女傭,在這裡,在這兩個房間和廚房裡,在這套連同居室、浴室在内的全部面積還抵不過老家門廳的&ldquo公寓&rdquo裡打掃衛生、做飯、洗衣,對她來說很可能是一種相當優雅的冒險&hellip&hellip她很享受上帝的這份安排,讓她能夠住在巴黎;隻是我們無法把她帶進城,因為她膽怯,不願意上街。

    她通過打手勢在隔壁的調料店買東西,&ldquo就像一個啞巴&rdquo,講話羞澀,沒有謂語,因為回避使用謂語;就像魯濱孫的仆人禮拜五,隻有在萬不得已時才使用動詞,而且認死理地隻使用動名詞&hellip&hellip她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緘口不語,緘默而熱誠地在巴黎工作,在轉身都難的廚房裡做飯,做匈牙利餐,下午去郵局給家鄉的熟人寄明信片。

    她對巴黎不感興趣。

    她是二月份到的,我們在火車站接到她,滿意地和她一起搭出租車穿過巴黎城;她始終眼簾低垂地坐在車内,都沒朝大道邊的宮殿看一眼,隻是到了菜市場附近她的眼睛才開始放光,戰勝了羞怯,用尖細的嗓音小聲說:&ldquo這裡可以買到沙拉。

    &rdquo之後,她一連幾個月都一言不發。

    她膽怯、沉靜地住在巴黎公寓裡,那裡的爐台、廚房、洗菜籃、烤肉叉等所有東西對她來說都富于異鄉情調,就像在我們眼裡剛果河岸村民使用的物品。

    幾個月後的一個星期日下午,經過我們好半天的慫恿,茹菲卡終于肯跟我們出門散步了,她在塞納河橋上突然站住,憂傷地說:&ldquo船&hellip&hellip&rdquo在巴黎,她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船。

     跟對面樓第五層的公寓相仿,我家的窗前也有一個圍欄低矮的狹長陽台,雙扇對開、下緣接地、橫闆條式的百葉窗将我們的住所與外界隔絕。

    形形色色的小市民跟貓跟狗跟金絲雀一起在這裡駐紮。

    晚上,穿着拖鞋和長袖襯衫的男人們俯身坐在窗後的餐桌旁,把臉埋在湯盤裡,披頭散發、體态慵懶的女人們在陌生人家中招展她們的腰肢。

    晚上八點,他們準時坐到桌子前;十一點一過,他們準時關上電燈。

    我對法國人生活方式的了解,都來自陽台上的風景。

    一連許多年,我徹夜要聽對面公寓裡生命垂危的退休者痛苦的咳嗽聲;直到今天,我一想起巴黎,仍能聽到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嘶啞嗓音&hellip&hellip從陽台上,我看到他們的葬禮和婚禮,看到女主人背着她們的丈夫跟郵遞員偷情,看到他們攥着烤羊腿圍桌而坐,看到他們填猜字遊戲,鋸木頭,行房事,用報紙包平時省下的硬币,我看到了他們的生與死&hellip&hellip就連茹菲卡耳背、傲慢的耳朵都能聽到街巷裡播散的小道新聞:婚姻破裂和家庭悲劇;食品商和面點師一邊待客一邊哼的《您還要什麼,我的夫人?》的旋律從窗外飄來,夜裡在街上發生的事,能傳到所有人的耳朵裡;住在我家對面的草藥商,那位頭發焦黃、滿臉疙瘩的老女人跟她名叫艾瑪的老閨女,傳播有緻命危險的、關于街裡的處女和有婦之夫的绯聞。

    漫長而悲情的小市民愛情,在街區的各個角落裡隐秘滋生,交織發展,悄然消亡。

    女草藥商和女兒艾瑪相依為命,一邊包着椴葉茶,一邊懷着苦澀的怨憤和贖罪之心播散着家庭的恐怖消息&mdash&mdash幾年之後,我們生活在一座充滿流言蜚語的鄉村裡,在巴黎的心髒,在五樓上。

     在隔壁帶花園的宮殿裡,住着一位史上留名的公爵夫人,但她就像一位隐形人;我們每隔一段時間,隻能在《費加羅報》社會新聞欄目裡窺知她的行蹤:她去普羅旺斯的莊園過複活節了,或返回了巴黎,她在家裡請侯爵和公爵們喝下午茶。

    每逢這種日子,在宮殿的大門前停滿了世紀初制造、款式古老、眼看就要散架、隻能在交通博物館裡看到的小轎車;在公爵夫人的社交圈内,在這些家族古老、住在聖日耳曼新區的貴族們眼裡,這類馬達驅動、沒有噪聲、早就不時髦了的老爺車才最優雅&hellip&hellip在公爵夫人宴客的那些日子裡,街裡有名的甜點師,神态傲慢、留胡子的布韋松先生,負責為公爵府邸送烤點心;據女草藥商所知,甜點師的老婆背着他跟住在街角的牙科醫生偷腥。

    從我家陽台可以直接望到公爵夫人家挂着黃色綢緞窗簾的沙龍,賓客們恰好在那裡聚會,就像一部法國新天主教小說裡描述的那樣;我和羅拉在陽台上支着胳膊肘,以我們自己的方式,既低調又直接地跻身法蘭西貴族的社交生活。

    公爵夫人曾在法蘭西王儲夫人&mdash&mdash吉絲公主的身邊當過女伴。

    但是幾年之後,她也陷入了經濟窘境,将府邸租給了南美人,她自己悶悶不樂地搬到鄉下的莊園裡隐居,從我們街區和《費加羅報》的社會新聞欄目裡消失了。

     在下一條街上,在富麗堂皇的公寓樓裡住着暴富的&ldquo新貴們”他們都是受益于路易·菲利普時期經濟的市民階層,在戰争期間和貪欲橫流的和平繁榮期内聚斂了無數财富。

    這些法國資産有時數以十億計地流失于俄羅斯、土耳其的國債,但是總能留下幾千個億為巴爾幹國家或海峽對岸的殖民地政治籌資。

    這些人住在尼爾大街和蒙梭公園一帶的樓閣裡。

    每天晚上,他們都情緒高漲地跟妻子們一起,跟情人們包養的求愛者們一起,泡在布裡多尼和諾曼底風格、裝飾繁複的&ldquo歌舞場&rdquo内。

    下午,這些寄生蟲精英們懶洋洋地坐在佩特裡桑先生開的酒館裡喝雞尾酒,他們的錢多得不可思議,以至于無暇談論政治&hellip&hellip我喜歡蒙梭公園,喜歡公園裡的莫泊桑雕像,喜歡被寵壞的孩子們大聲的叫嚷和傷感的梧桐;我喜歡泰爾奈斯大街的購物氛圍,喜歡陡直的卡諾大街的憂郁和梧桐樹。

    青年時代幸福歲月的光芒,照亮了寬敞、甯靜的街道。

    在這個鄉下,在寂靜的街巷,在五層樓上,沒有人會傷害我們。

    在第一個三月份的日子裡,陽光從清晨到日落投進我們住的兩個房間,在對開式窗戶的紗簾後面,在淡藍色天空下,高低錯落的巴黎房頂已經變得真實和熟悉;庭院中某一扇敞開的窗裡,總有留聲機在播放;在我頭頂的閣樓裡,經常有年輕的、有時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租住,每天下午接待在樓道裡呼哧帶喘地爬樓、老成持重的年長豪紳&hellip&hellip我在這幢樓裡總共住了四年。

    我從來不清楚住在同一層樓上的鄰居是誰,從未結識樓裡的任何一位居民;在住戶的門外,也沒有釘銅質的名牌。

    文明的教養和數百年的守密,保護并藏匿了私生活的隐秘。

     公寓裡大部分的家具是從德魯奧商場通過拍賣搞來的。

    我買了一幅絢麗華美的絲綢窗簾,一幅跟公爵家挂的窗簾類似的帷幔,但我惶惑地将它釘在了牆上,因為它實在太大了,遠遠超過窗戶的尺寸。

    我買了一張桌子和所有沒用的東西,多得房間裡裝不下,羅拉愁得不知所措。

    與此同時,我還急火火地買了狗;我在夜裡出門散步,領回幾條很便宜的野狗,那是在瓦格拉姆大街擺夜攤的小販硬塞到我兜裡的。

    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