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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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把狗送了出去,由于長期被囚禁在五樓的屋子裡,它們染上了躁郁症。

    隻有樓長養狗和貓,巴黎所有的樓長都會養,我們樓長也不例外;他們大多養的是劣等品種、三條腿或瘸腿的狗,因為樓長們養的這類狗,總是三天兩頭被汽車撞倒。

    我們樓長也經常寵溺一條條殘疾、肥胖、倒黴的野狗。

    我常用小費、禮物和狗讨好這位講究禮儀、态度嚴厲的家夥,因為我也跟所有的外國人一樣害怕樓長,他們是巴黎警察的耳目。

    亨利奎特先生&mdash&mdash大家這樣稱呼這位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樓長&mdash&mdash總是西服革履,平時也一樣,一大早就穿着這身領導人的裝束出門上街。

    他從不洩露自己的職業;對于我好奇的探問,他慎重小心地回答說,他幹的工作&ldquo極其重要”我在巴黎的匈牙利熟人告訴我說,他是一位劊子手&hellip&hellip許多年後我碰到過他一次,那是在蒙馬特公墓的大門口,他正神情莊重地指揮一支送葬隊伍。

     樓道裡的電燈不亮,每天夜裡都漆黑一片,我們摸索着爬上五樓。

    &ldquo抓住扶手!&rdquo我在黑暗的樓道裡喊,吵醒了亨利奎特先生,他痛恨并鄙視我們像爬行的怪物,總在半夜三更爬上爬下。

    但在樓上的兩間屋裡,我們受到《民法典》保護,我們幾乎享受跟法國市民一樣的特權。

    我們慢慢地法國化了:下午去電影院,議政,賺錢,而且無論冬夏都吃綠色沙拉,因為我們想要長壽。

     10 生活平靜無瀾,我們迎來了&ldquo甜蜜的生活&rdquo階段。

    那些年,一個人雖然并不情願,但還是跟生活達成了和解。

     羅拉尋找工作;經過一系列怯懦的嘗試,最終能在左岸聖佩雷斯大街内一家古玩店裡打工。

    那裡銷售非洲木雕、諾曼底風格的鍛打的烤肉叉、中世紀水罐、十字軍向聖地出征時佩戴的十字架、弗朗克占領期間用過的槍支,還有亨利四世的侍臣們用過的午餐桌,他們曾在某個星期日用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喝雞湯;不過那裡也賣雷諾阿、德拉克洛瓦的畫,墨西哥的瓦罐和火地群島的黃金首飾&hellip&hellip隔壁商店的商人和經紀人,從早到晚泡在這個世俗的博物館裡賭博;羅拉喜歡那裡的氛圍,古董也開始跟她對話,向她講述。

    我則喜歡上這家古玩店的法國店員普利翁先生。

    普利翁先生六十多歲,已婚,共濟會會員和共産主義者;他是第一位我有機會近距離結識的法國共産主義者。

    在那之前,我還從沒遇到過像普利翁先生這樣能夠遵守公民教育規定,闡述法蘭西小市民的生活态度、品位與習慣的革命者。

    他整日酗酒,他要養活忌妒心很強的妻子&mdash&mdash普利翁夫人,還有他那生性放蕩、賭牌成瘾、最終被流放到法國殖民地之一科特迪瓦[289]的兒子。

    他總是戴一頂硬殼禮帽、穿一件黑西服散步,向來商店的客人分發共濟會徽章,有時去參加共産黨聚會。

    在店鋪裡,他正襟危坐在一把扶手椅中,鼻梁上架着夾鼻眼鏡,不管好書爛書,是書他都讀,手裡抄起什麼就讀什麼,滿腹憂思地消化良久,然後将戰利品帶回家,放到自己的藏書裡。

    此外,他還把錢帶到儲蓄所,每個月都能從少得可憐的薪水裡省下幾百法郎存起來;他是那種典型的知識淵博、沉靜如磐的法蘭西小人物。

    他背着人老珠黃的妻子普利翁夫人跟一位&ldquo律師的遺孀&rdquo偷情,包括商人和經紀人、羅拉和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對這個危險關系守口如瓶。

    有一天,他耷拉着臉來到商店,講述了他的愛情悲劇:他的妻子&ldquo眼裡不揉沙子&rdquo地證實了他的不忠。

    他難過地說:&ldquo她發現我找了别的女人。

    &rdquo 在馬達時代,我們被轟鳴聲包繞着,我受一個突然冒出、争強好勝的頑固念頭所驅使,買了一輛汽車。

    我在巴黎有房有車&hellip&hellip當然,我給汽車拍了張照,感覺像一件象征勝利的戰利品,并将照片寄回家鄉。

    這個成功從遠處聽來令人欣慰,惹人羨慕;但事實上它使我們陷入了泥潭。

    這輛車是許多年前由福特廠生産,是我在巴黎的一位熟人定制的,車上有各種各樣的特别設計;它看上去像是一輛賽車,開車者和運動員在街上看得目瞪口呆,搖頭驚歎,都說不出這輛車的型号和款式&hellip&hellip這輛車被漆成淺綠色,一旦啟動,就像撒歡兒一般不知疲倦地疾馳;問題隻是它很難啟動。

    我為這輛車受了太多的洋罪;我想,在這一年裡,我的摩登欲望和所有世俗的野心都得到了治愈&hellip&hellip這輛車每天都會索要點什麼:一會兒要汽油,一會兒要機油或螺母,今天電喇叭壞了,明天輪胎破了,要為它租車庫,要付稅和保險。

    我們緊咬牙關、惶惑不安地付完錢,家裡連買襪子的錢都不夠,但是管它呢,我們在巴黎有了輛汽車&hellip&hellip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把汽車送到典當行,在那裡評估員隻用一個指尖,面帶嘲諷地檢查它,好像它是件不潔之物,最後恩賜般地給了幾百法郎的抵押貸款。

    我們為了汽車活着和工作,同時我們很快入不敷出,因為有車的緣故,我們倆都較少工作。

    最終,我想把它轉讓給法國朋友或外國熟人,但即使白送也沒有人要。

    夜裡,我把它停在名聲不佳的街角,希望有人會偷走它;但早晨它平安無事地停在街角,風吹雨淋,生鏽變舊,忠心耿耿。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在外地找到一位食品商,終于把賽車賣了出去;一年後,我有一次看到這人用它運胡蘿蔔和洋蔥。

     汽車奪走了一切:錢,時間,工作興趣;我一天到晚被它折騰,但它畢竟有時能當成四輪的東西用,我高興地開着它逛巴黎,去外地,遊法國。

    我該感謝這輛破車,它讓我熟悉了整個法國,如果不是開着它,巴黎有許多街道我永遠不會去。

    我開着它像騎着沒缰繩的馬,幾個月走遍了巴黎城,我連蒙帶猜地拐入一條條連地圖都未做标記的街道。

    我從一個又一個新的視角看清這頭恐怖的龐然巨怪;它的小巷和白天的地下世界,凄楚、荒涼的城郊和仿佛有陌生部落栖居的空場,它們不受法律約束地生活在社會邊緣。

    汽車向我展示了巴黎,讓我看到了周圍環境:午飯後我開車颠簸到海邊,穿過諾曼底的村莊,熟悉了那些農舍;我在省際公路上遊蕩,看到了自卡洛林王朝[290]後再未在實質和内容上發展、原始落後的農村生活。

    這輛車向我展示了法國的風光:車停在布裡多尼的教堂前,頭裹繡花頭巾的婦人們用從沒聽說、不能理解的語言遊街歌唱;我下榻在被稱為&ldquo古碉樓&rdquo的鄉村客棧,睡在帶幔帳的大床上,醒來吃法蘭西島小城的早餐;在沙特爾,我坐在大教堂彩繪的玻璃窗前,眺望秋日的薩沃亞森林;我在早春去看大海。

    這個國家慢慢在我眼前展開了畫卷,她有着聰明的秩序、純粹的形式、粗犷和妩媚的風景和智慧的平衡&hellip&hellip汽車也向我展示了法國。

    在那些年裡我很少工作,不帶地圖就開上國道,法國到處都敞開胸懷,并且讓我受到啟蒙:人們的氣質,城市的結構,河畔的莊園,蓋在從未聽說過的偏僻小城主廣場上的鄉紳宅院,在蒙圖瓦爾透過籬笆、在玫瑰叢中一個女人的微笑,晚上在第戎[291]或圖爾[292]的小酒館裡喝葡萄酒,在馬賽的咖啡館裡聽外國人沒完沒了、滿嘴口音、有時似懂非懂、有時幾乎聽不懂的辯論。

    像某種追風逐影、轉瞬即逝的曆險,跌宕起伏、此終彼始的生活仿佛在一條傳送帶上,一個個零件運送到我跟前;在加萊[293]魚市小販中間度過的一個上午,在翡翠海岸上的布裡多尼紅礁石,在多維耶[294]沙灘上的慵懶身體:這一切都是汽車帶給我的。

    很長時間我都以為,巴黎就是一切,這個國家隻是她的附加物、儲備品。

    汽車向我展示了這個國家,我開始思忖,巴黎是從怎樣的儲備中汲取養料啊;從比利牛斯山脈到佛日山脈,從阿爾卑斯山到諾曼底果園,将這個成分複雜、躁動不安的民族的一切,将所有大地與人的精華都載送到巴黎的展窗&hellip&hellip格外地恬靜、睿智并很富饒;那些景色,那些村莊,那些城市,早在一個半世紀之前就向法蘭西國會派送議員,通過&ldquo人權&rdquo啟蒙與文明奉獻出人文的厚禮。

    我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踮起腳尖周遊全國。

     汽車向我展示了法國城鄉的集市和國道,向我展示了法國市民階層走過的、并不通坦的漫長道路;來自學校課本的記憶,在這些旅行中啟蒙了我,我開始理解這條由地中海和北歐人種融合而成的民衆在卡洛林王朝、卡佩王朝、奧爾良王朝、波旁王朝和身穿西服的市民階層領導下走過的&ldquo歐洲&rdquo之路。

    這輛破舊不堪的汽車,為我展開了一幅法國市民階層曆史的畫卷,我仿佛參加了一次為進步歐洲人舉辦的、身臨其境的教育培訓。

    我不能付家裡的煤氣賬單,因為我馬上要去莫爾萊[295],參觀布列塔尼的安妮[296]宮邸&hellip&hellip有一天,我感覺自己已搜集夠了素材;我賣掉了汽車,回到五層樓上歸隐。

    我的餘生大多背向歐洲的風景,轉身朝向歐洲書籍的地平線。

     11 法國年輕人在他們寫的書裡,以令人驚詫的冷酷和毫不妥協的現實感受抨擊了舊時代的、官方的、曆史的法國。

    這一代法國年輕人已經不再去前人愛去的沙龍、咖啡館和小酒館尋找體驗,而是去中國和加拿大。

    在他們的作品裡,找不到&ldquo光榮歲月&rdquo的欣狂和帝國主義辭典裡任何一個刺耳的定語。

    他們以出衆的學識和觸覺對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做出反應,毫無浪漫可言地注視着西方與東方。

    他們什麼題材都能寫,他們表達的豐富性令人震驚。

    置身于他們中間,我感到自己像一個乞丐或殘疾人。

    作家的這種也被稱作&ldquo謙遜天賦&rdquo的積極能量,使人對帕爾納斯派[297]傳統報以不屑;年輕的法國文學讓人感受不到詭辯和意圖,仿佛對這一代人來說,文學不再存在形式問題&hellip&hellip但是對我來說,他們的語言始終還是古老、純淨、敏感、矛盾的材料,是言簡意赅的語言。

    現在連我都不相信,一位作家能在成年時代改用另外一種語言寫作,改用法語尤其不太可能;法語那種折磨人的、聽起來再耳熟也無濟于事的含混不清,在移民的耳朵裡回響起不同的聲音,這種耳聾令人困惑;當我必須要在兩個意思相近的法文定語或主語之間做出選擇時,總會陷入惶惑不安&hellip&hellip我不清楚一個個詞語在過去的一個世紀或僅僅十年裡,到底發生過怎樣的産生或成熟、過氣或時髦的變故;這樣既古老、圓熟,又充滿了時下所有躁動不安的語言,是不會向外國人和盤托出自己最後的秘密的;在關鍵時刻&mdash&mdash對于作家而言,寫作的每個時刻都是如此&ldquo關鍵&rdquo&mdash&mdash我們感到異教徒刻骨銘心的孤獨;詞語洩露的隻是它的意思,但它的含義始終留作家庭成員的秘密。

     讀普魯斯特的書,我震驚地發現書裡根本沒有絲毫的匠氣。

    在那些年裡,普魯斯特的世界向新一代人敞開了大門;在此之前,他被看作&ldquo附庸風雅之徒&rdquo,神經症的話痨,一個對摩登社會古怪人的私事津津樂道的饒舌男。

    很長時間裡,隻有那些較具勇氣的家夥才敢講述世界的方圓;沿着他們的足迹,充滿疑問的新一代人開始懷疑,在普魯斯特作品裡展現的&ldquo摩登社會&rdquo與世界人類及其所有神話與記憶,存在着直接的血緣聯系;在&ldquo古怪人的私事&rdquo,在細膩描繪的人與人關系、氛圍、&ldquo微不足道&rdquo的言行和邂遇背後,氤氲彌漫着人類完整而古老的體驗。

    普魯斯特在那些年變成了巨人,他的身影籠罩了一切思想。

    沒有人能夠逃脫他的影響;即使那些沒有讀過他作品的人,也逃脫不了。

    這樣一個絕無僅有的人物以他無可抵擋的光芒,照亮了文學的素材,并且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了異教徒和無知者。

    追随他的那代人知道如何寫作;但是作家們懷疑的并不是他們自己的能力,而是他們的使命和作家群體的聲譽。

    那些年,最先喊出&ldquo文人叛徒&rdquo口号的是法國傳教士;這些布道者,這些雄辯家,在被保佑或被詛咒的那一代法國作家中率先在歐洲文學裡意識到:作家垮台了,他們喪失了威信,他們的話語失去了價值,塵沙不如。

    文學家們拿大百科全書的曆史遺産和作家話語的社會影響力做交易。

    文學喪失了道德信譽。

    最完美的詩歌、激情澎湃的戲劇和恢宏的史詩,也不再能夠改變人的宿命。

    作家不再能影響時代的思考,就像熱鬧非凡的演出,人們觀看,鼓掌,很快遺忘。

    歐洲的諸種&ldquo偉大精神&rdquo即便擺出所有的威儀,即便使出全部預言的力量,即便铿锵有力地發表宣言,也不再能夠說服一位固執的銀行家、一位貪污的政治家或一位好戰将軍可疑的企圖。

    作家們日益完美地采用難以超越的寫作技巧表明,他們失敗了,他們軟弱無力。

     他們頂多能作為法蘭西義勇兵,作為承擔特殊任務的自由軍團投身革命;他們所能做的也隻有服從運動。

    &ldquo偉大的&rdquo作家們憤怒地抗議這種記者式成功和對&ldquo風格藝術家&rdquo的出賣;瓦勒裡[298]在出任法蘭西院士的就職演說中,以複雜的傲慢和由衷的怨憤,閉口不提他的前輩&mdash&mdash&ldquo風格藝術家&rdquo阿納托爾·法朗士的名字。

    年輕的天才待在某家旅館六層樓的客房裡,咬着鵝毛筆趴在稿紙上,他所期待的&ldquo成功&rdquo,最多像一位技巧高超的吞劍者或聰明絕頂的葡萄酒商所能赢得的名聲;必須知道,人們可能會圍觀并鼓掌,但沒有人會再相信他,歐洲文明對一位天才的工程師或運籌帷幄的政治家所抱有的拯救期待,要比對&ldquo睿智&rdquo的學者所抱的期待多得多,也正當得多。

    那個時候,宗派更如魚得水。

    新神秘主義的笛聲吹遍了法蘭西的精神生活,滲透到充滿雅各賓主義思想的大腦裡。

    各種&ldquo運動&rdquo到處蔓延:精神運動在政治嘗試中迷失,文學運動被納入政治範疇。

     我住在巴黎最大的聚會場所&mdash&mdash沙利·瓦格拉姆大禮堂隔壁。

    在這座大禮堂裡舉辦過著名的拳擊比賽;激進的社會主義者們每年都在這裡集會,進行激烈的辯論;在這裡舉辦過弗伯格俱樂部慷慨激昂的&ldquo雄辯之夜&rdquo。

    起初,我參加這類人數衆多的&ldquo雄辯之夜&rdquo活動隻是出于無聊;後來,我開始經常去那裡,在那裡我能以最近的距離感受法國人的焦慮。

    在這廣受歡迎的論壇上,業餘講演者們為婚姻問題、愛情問題、好文學壞文學、德國人、戰争與和平争得面紅耳赤;民衆在這裡發表看法,這條街就像希臘或拉丁市場;民衆表示懷疑&hellip&hellip這種懷疑,深深滲透到戰後法國人的生活之中。

    他們懷着極度的敏感懷疑自己的對錯,懷疑法蘭西的&ldquo使命”所有曾在他們中間生活過較長時間,并近距離接觸過他們的人,都會被傳染上這種疑慮。

    在政治上,這個國家仍由老一代人統治,那是雷厲風行、老虎與狐狸的傑出一代人:普恩加萊與白裡安,卡約與霞飛[299]。

    空氣中充滿着&ldquo安全&rdquo的傳奇;但是民衆卻沒有感覺到&ldquo安全&rdquo,無論就個人而言,還是對國家來說,生活中到處都缺乏安全感。

    這個巨大、繁榮、富裕、健康的法國感到了恐懼。

    政治家們在講壇上揮舞着&ldquo安全&rdquo協約;但老百姓們憑着冷峻的清醒、不容欺騙的本能覺察到,這個幅員遼闊、極其富有、幾乎沒有武裝的國家,連同所有的安全部門和用之不竭的龐大儲備,正面臨一系列動搖根基的危機,并且在世界上處于新的位置,擔負起新的義務。

    &ldquo國家利益&rdquo的清晰思維形式并不能化解戰戰兢兢的懷疑。

    有一天,這個最古老、最強大的歐洲民族之一,在榮耀和富有的光環下,人們開始為他們的生活、角色、文明和所有的一切感到心悸般的恐懼。

    從某個角度說,他們很孤獨&hellip&hellip這并不僅僅局限在政治領域。

    他們在床墊裡頭藏滿金條,在邊境有地下鋼鐵城市;他們浪費像大地一樣豐厚的能力。

    在小市民式國家田園深處,我開始感覺到這種否定一切&ldquo國家利益&rdquo和已經影響法國生活許多年的特殊焦慮。

    每個人都很富有,富得流油。

    他們坐在鋪好桌布的桌子旁,但感到害怕。

     12 我們悄然無聲地生活在他們中間,始終都像在剛剛抵達的第一周那樣,時刻準備啟程遠遊,仿佛我們隻是為了探訪誰才來到這裡;也許沒必要打開行李&hellip&hellip我們已經了解到現實中有血有肉、充滿活力的法國人,在我生活中已經發生了什麼,我住進了一個法國人家;當然,我大多隻是進到卧室,連飯廳都很少進,幾乎從來沒進去過。

    我已經了解了法國人家庭,他們請我去喝午茶,請我參加晚宴;在那裡,家庭成員們、表親們和祖母、外祖母們都身穿盛裝端坐在沙龍廳内,頭上戴着禮帽,手裡捧着茶杯,感覺像是場外交晚宴;大家面帶微笑地進行&ldquo交談&rdquo,嘴裡講完美、圓熟、陳詞濫調的社交套話,感覺像陌生旅客們坐在火車包廂裡。

    我已經察覺到隐在他們生活中,隐在他們接觸方式背後的那些已經僵死、無可救藥的東西;我還察覺到,他們在愛情和思想領域超越了一切文明,始終貼近生活。

    好幾年過去了,我們的行李始終沒有打開;不過有的時候,我已經能笑得适時并得體&hellip&hellip我還開始懷疑他們的秘密:這是節制有度、黃金比例感的秘密。

    他們抱着令人驚歎的安全意識和冷漠無情,難道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知道該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比例需要某人或某物并從中獲益?我了解到他們令人感動的樸素和有意識的、可以說卑微的平俗。

    我欽佩他們能對生活中最輕微、最細小的觸動而敞開胸襟并暖流暗湧,他們懂得為自然與文明感到欣喜;我欽佩他們敢于承擔情感,敢于欣賞和感動;我欽佩他們不為任何人性之事感到羞慚,不為在共同生活中的任何刻意所為和被迫之事感到羞慚;我欽佩他們敢當法蘭西人,除此之外,他們敢于且能夠站到怯懦跬行的歐洲人前頭。

     因為他們不能忍受自己在世界上擔任的角色被别人搶走,他們不相信也不能接受(我的樓長要比作家或共和國總統還不能接受)他們的&ldquo使命結束了&rdquo這一事實。

    他們對世界貢獻出了文明,他們必須在未來保持這個在世界精神與物質舞台上的小資角色,這個他們樂意扮演的悲劇角色&mdash&mdash阿巴貢[300]。

    另外,在法國出現了白裡安這樣讓法國承擔起歐洲新角色的政治家,出現了不能接受&ldquo市民意識形态死亡&rdquo(這是戰後的一位出色的小冊子作者為他的一篇悼文體雜文拟寫的标題)的作家、哲學家、小冊子作者和銀行家們,他們尋找新的口号,以期能夠号召法國再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發動一場精神類的殖民戰争。

    他們簡樸,同時又活得那般優越,招人嫉恨;他們幼稚,同時也以冷峻、銳利的目光審視生活;他們雖然富有和強大,但仍出于恐懼會瑟瑟發抖。

    給他們的生活籠罩上陰影的是安全的困擾,使他們的生活染病的原因是錢的困擾。

    法國人悲劇性地向金錢投降;無條件地,竭心盡力地,身不由己地投降。

     我們隐忍、孤獨地在這座大城市裡度過了我們的青春歲月;在這裡,我們未抱任何特殊的希望,但我們從周圍人身上學會了對生活的賜予心懷感恩。

    巴黎的歲月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照亮了我青春時代的地平線;我們置身于災難與毀滅之後,也許我生活在災難與毀滅之前,但是我們在巴黎度過的那些歲月,如同島嶼浮現在青年時代霧霭迷蒙的風景中。

    在那裡,我學會了需求與節儉;學會了感受現實的本領;學會了單純率真、無須奴顔媚骨,而是心甘情願地直面生活的行為方式。

    在巴黎,我永遠是一個陌生人;或許,我恰恰喜歡的就是在那裡的這種陌生感。

    我在他們中間,但沒有跟他們在一起;我以特殊的無人格狀态在他們中間生活了那些年。

    我喜歡那裡的街道、氣候、法語、詩人和哲學家、葡萄酒和美食、女人驚豔似火的深色眼睛,我喜歡那裡的風景;在第六年的歲末,我甚至驚訝地意識到,我連撒在旅店地闆上的鋸末都喜歡上了。

    我陌生地待在他們中間,用他們的話說是&ldquo外國佬”至于他們何以成為法國人,我永遠沒有學會;但在他們中間,我更加明白地知道了:我何以成為一個陌生人,我如何成為&ldquo我&rdquo。

    隻是,我一聽到有人按五樓公寓的門鈴,就立即渾身緊張,即便住了六年之後仍舊如此;我覺得是&ldquo敵人&rdquo找上了門,但實際上隻是送電報或送面包的人在按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