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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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rdquo永遠不會發生。

    我們計劃在佛羅倫薩睡足了之後去維也納,在那裡我們有的是時間決定我們今後的命運。

    我們兩個都筋疲力盡;我們的&ldquo婚姻&rdquo,在巴黎逗留的日子,還有在蒙馬特療養院的那一段小小、浪漫、生死攸關的郊遊,這一切都讓我們受夠了;我們由激情變得麻木,神情驚愕地面面相觑。

    我從來就不适合讓别人在我身上搭建他們的生活,尤其在那段時間裡,更不适合;我的一言一行都暗藏着背叛,我時刻做着逃跑計劃,準備逃離這個雖然世俗卻也奇妙的&ldquo終身監禁地&rdquo卡宴[242]&hellip&hellip我們就這樣抵達了佛羅倫薩。

     城裡正在鬧瘟疫,冰雨飄落。

    家庭旅店裡,老婦們整日手捧裝滿炭火的陶罐在大理石鋪地的廳堂裡穿來走去,街上寒風呼嘯,人待在屋裡也會感冒發燒。

    我們實在太想休息了,想睡上一覺,換一身衣裳。

    我們已經沒錢繼續旅行了,意大利的銀行代理忘了通知我們彙款已到。

    一天上午,羅拉跑到托納布奧尼大街一家意大利大銀行的支行去碰運氣,她跟一名職員軟磨硬泡,在國外業務記賬簿裡找到一筆寄到我們住址的彙款;無須出示護照或任何證明,她就在支行業務員欣慰的祝福下取錢後離開&hellip&hellip這全都歸功于她的個人魅力、率直與自信。

    現在我們可以旅行了。

    那段時間,我對博物館頗為不屑,我用布爾什維克式的口吻喋喋不休地說,&ldquo我隻對生活感興趣&rdquo。

    在托斯卡納的冬季,我們凍得渾身發抖,無情的嚴寒讓人絕難想得到妩媚的城市之光和氣味。

    我們正準備收拾行李離開,羅拉染上了重感冒,并有折磨人的并發症,用我們現在的話說是&ldquo額窦炎&rdquo,高燒不退,在床上又躺了三個星期,我們有機會在亞諾河畔的旅店裡用炭火罐取暖&hellip&hellip急救車一天到晚在城裡疾馳;狹窄街巷的拐角處,瘟疫車的笛聲長鳴不斷,從各個角落搜集發燒病人。

    直到今天,無論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我一聽到這刺耳的鳴笛,就必定無疑地回想起佛羅倫薩的那個冬季;我在某種誇大了的薄伽丘小說的氛圍中熬過幾個星期,書名為《佛羅倫薩的瘟疫》,頭上頂着死亡的兇兆。

    我們到達佛羅倫薩的第三個星期,羅拉痊愈了,她逃亡般地拔腿回家,仿佛是被暴風雨卷走,既遭到了别樣的掠奪,也收到了别樣的厚禮。

    在佛羅倫薩火車站我伫立了很久,望着載她回鄉的列車徐徐遠去,我惶惑地盯着列車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更希望什麼:希望她回來,還是就此分手?我們是繼續活下去,還是死掉算了?自從我們相遇之後,我們生活在怎樣邪惡的兇兆下?我們還很年輕,我們本可以分手的。

    不管怎麼說,我獨自留在了佛羅倫薩。

     生活中總發生這樣的事,生活賦予我的一切,總是跟計劃和約定唱反調:我到一個地方旅遊,結果在那裡一住六年;或者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下車,原隻為好好睡上一覺,換一身衣裳,結果四個月待在那裡邁不動步,就像螢火蟲見到了光,我在佛羅倫薩被周圍璀璨耀眼、令人驚歎的光明迷住了。

    至少這一天我已經知道,我不會去維也納,不會回家,也不想謀任何&ldquo職業&rdquo。

    危險的直覺敲響所有的警鐘警告我,當我再一次應該做出&ldquo不忠&rdquo的選擇時,我必須謹慎對待各種計劃,以及别人為了收買、誘惑而向我兜售的聰明建議。

    在這一時刻,在佛羅倫薩或其他什麼地方(比如在羅馬或巴黎)有我的位置和我要做的事,我将被引上正确的道路,我不能軟弱,不能輕信任何家庭的、三室帶廚房的、固定薪金的&ldquo解決辦法&rdquo,那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對抗我們而設下的陷阱&hellip&hellip佛羅倫薩陽光明媚,三月初就已經開春了。

     旅店裡住的外國人很少,退休的托斯卡納夫婦們聚集在這棟經風曆雨的樓閣裡,女主人是當地的一位貴婦人,她以無法仿效的高傲坐在長餐桌的主位上。

    在城市之上,在山丘之上,春天有如發起進攻一般突如其來、毫無過渡地到來了。

    有一天早晨我推開窗戶,驚得目瞪口呆。

    我周圍的美麗是如此澎湃,美得這般自然,這般溫馨,這般寂靜;這種美,我做夢都未曾夢見過,感動得我熱淚盈眶。

    絲毫都不誇張地講,我渾身戰栗,脊背蹿涼,瑟瑟發抖。

    我仿佛學會了一種我以前從未聽說過的語言。

    我突然理解了佛羅倫薩。

    突然之間,那些山丘、河流、架在水上的橋梁、樓閣,以及教堂、繪畫和雕塑都有了意義;仿佛我知道咒語一樣,我走進一個新的家,我熟悉這裡的一切,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對它了如指掌,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個新世界裡展現,對我訴說&hellip&hellip就這樣,我開始激情萬丈地在佛羅倫薩生活。

    我從來沒有,從那之後再也未曾從生活手中得到像佛羅倫薩春天這般天賜的禮物。

    我吝啬、孤獨地将這突然展現在我眼前的珍寶據為己有;羅拉在考紹的某個地方休養,試圖從我們相識的驚厥中清醒過來,我将她的未來完全交給她自己決定。

    &ldquo我要做的事情&rdquo已亮若晨曦,再清楚不過:我必須留在這裡,留在佛羅倫薩,留在離另一個世界最近的地方,直到最後一刻,直到操縱我生命的神秘力量把我放走。

     4 要知道,當一個人放棄動機、憧憬、&ldquo心智&rdquo而屈從于某種内心抵抗的那一刻,生活才會出現轉折:人們彷徨,迷途,盲目地尋路,從來不知道該尋找什麼,但有的時候,人們會确定無疑地知道自己不能做什麼&hellip&hellip我們不能預測自己的行動;但也存在這類消極的行動:當我們明确意識到應該否定某個念頭,不離開某個地方,拒絕做某件事情,待在一個地方不要挪動,我們會采取明确的行動。

    筆直的大路通向家鄉;我兩手抓緊我可能抓到的一切,不讓自己被這股突然産生的内在焦慮、這場個人的暴風雨和出于軟弱與怯懦的&ldquo理智&rdquo卷走沖走;我要留在外邊,在佛羅倫薩或其他什麼地方,我該回家的時候還沒有到&hellip&hellip世界朝各個方向敞開胸襟。

    的确,有時我連買一張有軌電車票的錢都沒有,但我從來沒有因為錢恐懼過,現在也不,我根本不會将錢視為生活的障礙,錢不在我該為之調整自己生命行動的條件之列。

    我知道,自由是内在的條件、心靈的能力;一個人貧窮,照樣可以擁有無限的自由和獨立。

    後來,我有了比較幸運的生活環境,口袋裡也有了錢和護照,但是我卻寸步難行;内在的激情沒有了,被無形的重量拖住,被神秘的繩索綁縛&hellip&hellip在佛羅倫薩,我再次聽到那個清脆悅耳的年輕聲音:你必須留在這裡,不要讨價還價,不要驚恐退縮!就這樣,我留了下來。

     這座城市是年輕法西斯分子的巢穴。

    住在托斯卡納郊外的貴族們和城裡的年輕人們身穿駭人的制服列隊聚集在法西斯的徽章下;街上黑壓壓一片站滿了潇灑俊帥、頭發濃密、狂傲自負、目光嚴肅而固執、在制服的魔法下變得迷狂的年輕人。

    年輕的意大利精英們一旦穿上制服,就可以領取每日的補助,并且能夠得到一份工作;難怪他們會有如此高漲的激情!生活服從于僵化的官方秩序;房子的外牆上畫着鼓動、号召的宣傳畫,介紹維護法西斯秩序取得的成果,例如&ldquo準點列車&rdquo,裡拉的價值,公共安全&hellip&hellip法西斯主義在那幾個月裡如風掃殘雲般将社會民主主義擊得粉碎,使之化成飛煙。

    社會主義者遭到迫害,轉入地下,就像第一批天主教徒在地洞裡集會。

    我是來自彼岸的人,對受到重挫的工人運動充滿同情,我緊張地目睹勝利的獨裁者耀武揚威的大遊行,内心深處充滿了抵抗。

    不管怎麼講,我必須意識到這一點:我在中歐被灌輸的那套&ldquo社會進化法則&rdquo,不大适用于意大利的靈魂。

    我不可能沒有意識到那幾個月裡在意大利發生的事情,那是一個民族意志的集體表達。

    所有的外國旁觀者都心懷疑慮地密切注視事态的發展和奪權者[243]的行蹤。

    &ldquo這個人&rdquo孤注一擲,能量四射,在那幾個月經常來到佛羅倫薩;我以前在柏林也見到過他,那還是在&ldquo進軍羅馬&rdquo[244]之前,在一家老城飯店的大堂内,這位曾經的社會主義者在回答記者提問;現在,我在群衆集會上看到了他,被煽動得激情四射的民衆追随着他的一舉一動,先是在佛羅倫薩,後是在博洛尼亞和威尼斯。

    在那段時期,這個人将自己的性命相當廉價地投到國際市場,我在佛羅倫薩看到過他,在維克托·伊曼紐爾廣場,他被數以萬計的民衆包圍着,身邊幾乎沒有警衛,似乎隻有他的星象和命運能夠保護他免遭政敵的報複。

     他從内到外,仿佛都刀槍不入。

    這個人給甜蜜無為[245]的意大利注入了成千上萬馬力的能量,讓每個人都獲得了全新的速度;從阿爾卑斯山到西西裡,這股生猛的力量所向披靡,開始泛濫,吞噬了政治,淹沒了口号。

    這股洶湧泛濫的力量就來自這個人&mdash&mdash墨索裡尼。

    沒在意大利親身經曆過法西斯主義最初階段的人,永遠不會理解這種運動的成功秘訣。

    一個人,能夠成為什麼?可以說,能夠成為一切。

     佛羅倫薩,烈日當頭。

    市政廣場上,農婦們兜售闊檐的編織草帽;古廊橋上,每天上午金銀匠們都在本韋努托·切利尼[246]銀像周圍支起貨攤。

    上午,我泡在賈科薩咖啡館或奈芙咖啡館漂亮的大堂内,這是一天的開胃酒;下午,我跟英國人一起喝午茶,這些英國人也入鄉随俗地喝苦艾酒和茶。

    身穿黑色禮服的托斯卡納貴族坐在帶陽篷的馬車上沿亞諾河岸兜風。

    在托納布奧尼大街,成群男子無所事事地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觀賞外國女人;她們身上那股充滿欲望的女性感,我在此之前從未見過。

    我住在特立尼塔大橋的&ldquo布達&rdquo[247]橋頭,在聖馬爾頓廣場上,對面是一座教堂和一家妓院。

    早晨,當我推開窗戶,屋外陽光刺眼,廣場空空蕩蕩,透過斜對面教區公寓的窗口,我能瞅見老神父們在明媚的春光下心滿意足地曬太陽,抽煙鬥;妓院稍遠,跟教堂隔了三棟房子,門口總有行色匆忙、紳士打扮、手提公文包的年輕人在按門鈴&mdash&mdash早晨九點,就一小會兒,在上班之前,就跟别人去咖啡館一樣。

    這一切我都能理解;熟悉的景色,我懷着頓悟的感覺在城裡遊逛。

    上午,我去那位瘋神父的修道院或波波裡花園[248];下午我去菲耶索萊[249],或到卡茨尼公園看賽馬;晚上我泡在小酒館裡,置身于農民中間,我學習他們的語言,一杯杯地喝酸澀、黑色的基安蒂[250]。

    每天,我都帶着一種持久、恒溫、不變的幸福感從睡夢中醒來。

    離我住的地方不遠,勃朗甯[251]和伊麗莎白·巴蕾特曾在那裡住過;我從來沒抱過比這更好的願望,我想在佛羅倫薩度過平實的一生。

    組成這座城市的所有一切,都是從這片丘陵裡長出來的;這裡沒&ldquo引進&rdquo任何東西,既沒有外來的建築師,也沒有外來的畫家&hellip&hellip城市和她的傑作共同呼吸,跟每棟建築、每尊雕塑、每幅圖畫都有機地融合在一起。

    我親身體驗到這個&mdash&mdash在此之前對我來說始終含糊不清的教科書概念:文藝複興。

    多麼熟悉的氛圍,多麼特别的體驗,多麼的似曾相識[252]啊&hellip&hellip我記得三月午後細碎的光影,我走在有沿街别墅與古柏的馬基雅維利大道,走過聖米尼亞托教堂,在那裡,大衛像的青銅複制品目光炯炯地注視着城池;在山上米開朗基羅廣場旁的小咖啡館裡,我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眺望城市,心裡懷着封凍的鄉情。

    我既不閱讀,也不跟人交談;不尋求&ldquo曆險&rdquo,也不渴望友人。

    我是如此貪婪地将城市的風景、丘陵的輪廓、山谷的藍霧藏入記憶,就像流亡者目不轉睛地看一張從家鄉寄來的全景明信片&hellip&hellip我搭乘有軌電車去塞爾托薩,去皮斯托亞,那裡并沒有什麼特别的&ldquo景觀&rdquo&mdash&mdash但也正因如此,那裡的一切都很值得觀賞:村舍和修道院,教堂和小酒館,一切都用來自這片泥土、來自過去時光、來自逝者心靈的同一種材料建造。

    對我來講,那是一段多情的時光。

    肯定不是我青年時代最糟糕的階段。

    我現在有時還會夢到那幅風景。

     我到博洛尼亞和威尼斯旅行,由于我既沒有錢,也沒有事,所以待在哪座城市都無所謂。

    因為我的行動不受任何限制,每星期兜裡的錢都不夠花,能做的事情就更少了&hellip&hellip羅拉偶爾用帶襯紙的信封寄些零錢來接濟我,另外,我寫一些體裁含糊的文章換取可憐的生活費,有幾份菲爾維迪克、艾爾代伊地區和布拉格的報紙出于好心予以登載,大部分稿費用來支付賬單。

    每次旅行結束,回到佛羅倫薩,我都像撤退回某個絕對安全的大本營、城堡或防禦工事。

    旅店提供日常所需的一切用品,對房租催得也不那麼緊。

    在那幾個月裡,我體内泛濫着發自内心的輕松和随意,仿佛獲得了能夠将自己置身局外的特權。

    我至今記得當時那段&ldquo無憂無慮&rdquo的生活&hellip&hellip羅拉回到佛羅倫薩時,已經是炎熱的夏季了。

    她帶來了裡拉,還帶來匈牙利辣味香腸作為禮物送給我。

    這就是我們擁有的一切。

    我們前往都靈,因為我們&ldquo無論如何&rdquo都想去看看科舒特故居;今天我已經不知道為什麼了&hellip&hellip我們在都靈吃了午餐,無憂無慮,格外快活,似乎萬事大吉,想都不會想到可能還會有其他的目标。

    我們搭夜車回到巴黎。

     5 我們的行動是那麼輕便,背着破爛的行囊,既沒有錢,也沒有前景&hellip&hellip即使美國也想去就能去!後來,許多年後,一張我在街上看到的宣傳畫把我帶到了巴勒斯坦,甚至更遠的大馬士革。

    我說走就走,仿佛在那裡有什麼緊急事等我去做!&hellip&hellip隻要我保持内心的自由和不羁,我就不知道什麼叫&ldquo阻礙&rdquo。

     我們對巴黎已相當熟悉,既有經驗又小心謹慎地選擇住處。

    我們在新區找到一套公寓,在裡沃利大街拐角,在&ldquo右岸”我們熟悉了這個&ldquo新巴黎&rdquo&hellip&hellip在右岸的巴黎,既不閑逸,也無浪漫。

    我們落腳的那棟房子位于康邦街,是一幢牆壁很厚、建于拿破侖時期的公寓樓。

    安托萬的美發店開在一層,他不僅是巴黎最時尚的女性發型設計師,還為美國最大的一家攝影經紀公司做代理。

    現在,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地開始賺錢:我湊出自己所有的錢,搞來一台打字機,将我寫的&ldquo巴黎報道&rdquo一式三四份地打出來投稿,而且使用三種語言,寄向四面八方&hellip&hellip我們在康邦街的住房寬敞漂亮,并且屬于&ldquo帶家具&rdquo的那類;房東夫婦除家具之外什麼都不給,甚至連服務也不願意提供;但是不管怎麼說,還是比較有人情味,&ldquo比較中歐&rdquo,一切都能讓我隐約聯想到家鄉人對&ldquo家&rdquo的那種概念,感覺仍住在傳統街區。

    那些家具,讓人感到某種早期、内斂的帝國氣派;另外,公寓内的樓道、前廳、走廊都是那樣吸音,遮光,隐秘&hellip&hellip幾個星期後,我們理解了在這種悄然無聲的恢宏寂靜背後隐藏的原因。

    亨利艾特夫人,那位富有的、頭發染得烏黑的女房東,雖然按月出租客房,但主要是為了維護自己可敬的形象;她更樂意将客房租給&ldquo半小時情侶&rdquo,每天下午,萍水相逢的男女們來這裡速戰速決地享受魚水之歡&hellip&hellip尤其是在我們隔壁那間貼了紅色牆紙的客房,每天下午,都深受老先生和熱情似火的女郎們青睐。

    有一段時間,我的市民意識讓我對&ldquo我跟妻子住在這樣的地方&rdquo感到惱火;但在羅拉身上并沒有這類市民式偏見,她為我的大驚小怪感到好笑,所以我們還是留了下來&hellip&hellip實際上也是,哪家巴黎旅館或客棧不接待偷情的男女呢? 另外,這棟房子,這條大街,這個街區,更讓人聯想到哪個英屬殖民地。

    在通向安托萬神秘店鋪的樓道裡,每天的每個時辰都雲集着儀态大方的英國名媛和性情放浪的巴黎女士,世界著名的美發師則開出高價兜售自己的知識和本領;客人們在樓道裡領号排隊,最昂貴的轎車排成長隊在樓門前靜候,不是&ldquo勞斯萊斯&rdquo,就是&ldquo希斯巴諾&rdquo,女主人坐在樓上光線朦胧的窗後享受安托萬及助手們的揉捏和卷燙。

    正對樓門的馬路對面,是一家冷僻、無聊、沒趣的茶館,旅居巴黎的英國僑民每天下午都聚在那裡飲茶。

    在這個地方,所有人都在為他們服務:銀行,商場,飯店,茶館,酒吧,包括那些大多開在城中心小街内的妓院,光在康邦街上就有兩家。

    其中一家消費昂貴,極盡奢華,我這麼說,不僅由于店裡家具和所有的陳設,還因為許多登門的貴客是路易·菲利普時代[253]的遺老。

    街道,茶館,飯店,到處都不分晝夜地回蕩着英語交談的聲音。

    這些英國人僵化、固執地保持着殖民國的習俗,神氣地開着英國牌号的轎車出現:英國老先生們頭發雪白,目光沉滞,皮膚因打高爾夫球曬得通紅;而那些年過五旬的婦人們全都打扮得像瑪麗女王,都戴着蜂房形狀的禮帽,身穿長裙,白天執手杖行路,下午到隆佩梅耶爾喝茶,但是到了夜裡,她們在安托萬和裁縫的幫助下喬裝打扮,搖身變成世俗的舞女&hellip&hellip這些在自己家鄉是那樣謙恭内斂、節制有度、彬彬有禮、循規蹈矩的英國人,在運河[254]的對岸,在巴黎世俗的街區内,卻變得如此饑渴,如此道貌岸然地貪婪,如此一意孤行地追情逐欲!我在巴黎,在康邦街一帶,在短短幾周内對他們的真實了解,遠遠超過了後來我在英國對他們長達數月的了解和窺伺。

     他們住在這裡,住在裡沃利大街幾乎隐形的、建于上個世紀的酒店裡。

    臨街的那面幾乎不露酒店的痕迹,所有的富麗奢華和寬敞大堂都朝向内側,朝向弗布爾&mdash聖安娜大街。

    他們住在莫裡斯酒店、德&mdash奧爾巴尼酒店或州際酒店,開着所有零件都為手工制造的勞斯萊斯轎車,帶着他們經過安托萬和巴黎外科醫生精心修複、重現維多利亞時代美麗餘韻的妻子們&hellip&hellip&ldquo睜開你的眼睛吧,我的朋友!&rdquo我自豪地對羅拉說,&ldquo你在這裡看到的是以後永遠不可能再看到的東西;這就是你以後将在畫報裡讀到的&lsquo大世界&rsquo&hellip&hellip&rdquo可這個大世界是多麼小啊。

    在這裡,人們在隔壁的克裡倫酒店和莫裡斯酒店之間散步;在這裡,最昂貴的裁縫店、時裝店和大銀行的支行鱗次栉比;在這裡,櫥窗内不斷更換着各種各樣毫無用途的小玩意兒、小擺設、鋼筆、首飾、花哨東西,以及因其繁贅瑣飾而永遠屬于自己那&ldquo另一個&rdquo世界的小設計。

    我們瞠目結舌、神不守舍地住在這些窄街裡。

    在這裡,有許多地方我們連門檻都不敢跨進:比如巴黎咖啡館,那裡的菜單上不标價格;比如維爾森飯店,途經這裡的國王和比國王更有權勢的美國銀行家們在這裡通過烤肉和湯汁神采飛揚地展示自己的文化,至少跟盧森堡博物館裡的藏畫一樣特别&hellip&hellip 麗茲酒店的大堂正門開向康邦街。

    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我坐到酒店的吸煙室裡讀報紙,喝一杯苦艾酒,将報紙攤在桌子上,随後我跟所有進出酒店的訪客們一樣,開始全神貫注地投身到&ldquo微服出行者&rdquo的角色裡。

    牆上挂着駿馬、名犬的彩色木刻和時髦美術家&ldquo塞姆&rdquo創作的漫畫;過路的外國遊客坐在桌旁,坐在磨破了皮面的沙發裡,在朦胧的光線中喝威士忌;領班侍者面帶甜蜜的倦意慵懶地坐在吧台後,不時會有人推門進來:西班牙國王,威爾斯王儲,羅斯柴爾德家族的某位成員,摩根也經常光顧這裡&hellip&hellip領班侍者對客人們的習慣了如指掌,無須詢問,就将雞尾酒端到他們跟前。

    西班牙國王跟駐巴黎大使基尼奧内斯·德·萊昂促膝密談,一談就是幾個小時&mdash&mdash所有來這裡的客人都是&ldquo微服出行者&rdquo,我也是。

    沒人注意坐在自己旁邊的人,跑堂對摩根先生的态度跟對我一樣,說一句&ldquo謝謝,先生!&rdquo,然後将摩根先生留下的小費掃到手心。

    從某種角度說,麗茲酒店的吸煙室懸浮在世界、時間和約法之上。

    在這裡,造訪者置身于一個非常特殊的局外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