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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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地行事。

    即使有像&ldquo治愈&rdquo這類的情況發生,也是出于多種偶然影響因素的綜合作用。

    當周圍的騙子們和神醫們正組成黑壓壓的大軍鼓吹并濫用精神分析法時,我一方面拒絕接受這種療法,同時我也懷着敬重和熱忱了解這一理論,它對潛意識深層和未知生命的探索。

    毫無疑問,那些預言對弗洛伊德的形象有損。

    我通常見到的情況是,神經症患者有時沒接受精神分析也被治愈了;有時接受了精神分析後病也沒好;還有時沒做任何治療,病人自己就康複了。

    當我了解了這一切時,尤其是當我細讀了弗洛伊德的書時,神經症對我來說,已經多少變成了生存需要,工作的裝備和條件之一;打一個粗陋的比方,我帶着神經症&ldquo生存&rdquo,就像中國乞丐向人展示露骨頭的斷肢。

     羅拉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

    她隻是惶惑地注意到,我有病。

    她始終不了解&ldquo疾病&rdquo的本質,對她來講,它陌生得就像一個陌生人。

    她很難陳述我的&ldquo症狀&rdquo。

    當神經症已出現身體與髒器的症候及功能紊亂,想要對付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的&ldquo疾病&rdquo最先表現為言行舉止的古怪莫測。

    我從來不知道醒來時有什麼在等着我。

    即使在今天,跟我一起生活也是一件令人疲憊不堪的事&hellip&hellip羅拉在當時就感覺到了這一點,并已為照看我的這種隐疾做好了準備。

    神經症患者的共同特點是,敏感期會周期性地反複出現。

    我十五年前的狀況跟現在的差不多,偶然發作,一小時就會變一個主意,會突然覺得必須去旅行,用不着任何特殊的理由;有時我隻離開幾日,但也有時候,我一走就是幾個月。

    這種時候我不會克制,我什麼都不管,不管工作,也不管周圍情況。

    這種危機過去後,接下來是一段相對的平靜期。

    一個人總能忍受這種&ldquo疾病&rdquo嗎?總能忍受自己受傷心性的脅迫嗎?我認為,能夠忍受很久。

    這一切都是可怕地故意而為。

    就像一個人嗓子疼,我抱着同樣客觀的态度觀察神經症的變化。

    一個人能夠忍許多事,隻要他很想忍,幾乎能夠忍受一切。

    神經症初期,我感到這種典型的焦慮,莫名的擔憂,一開始就把人壓垮了,患者感到萬念俱灰,不由自主地自慚形穢&hellip&hellip即便這樣,我還是認為,心靈能在某種程度上戰勝這種恐懼狀态。

    這種焦慮&mdash&mdash所有的神經症情緒&mdash&mdash就像一團迷霧籠罩在心靈深處,有些東西我們處理不了,比如欲望或記憶,我們對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惱火。

    但是随後,經過一段時間,通過殘酷的代價和艱難的努力,我們還是能夠征服它的。

    我相信意志。

    我相信,人類能夠借助意志和隐忍淩駕于霧氣蒸騰的潛意識沼澤之上。

    我蔑視自己體内的神經症,我動用了意識、意志、隐忍等一切工具與它搏鬥。

    我相信品質及其最高級表現&mdash&mdash良心,能夠維持我們疾病本能的監護與平衡;我相信生活加寫作的綜合療法。

    缺乏這種能力的人,那就能怎麼活就怎麼活吧,或者坐以待斃;沒有人關心他的命運&hellip&hellip羅拉用她驚人的本能感知到我的疾患,她相信我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承受它。

    我們倆的關系在婚姻的最初階段,大概是一位患者與耐心照看他的護士之間的關系。

     她懷着一股特殊的力量守在我身邊,我清楚地知道,我最艱難的時刻是在她的幫助下度過的。

    這樣的努力男人很少付出,女人也隻是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才能這樣。

    這顆心靈&mdash&mdash羅拉的品質&mdash&mdash從耗之不盡的儲備裡獲取能量,随手揮霍。

     11 羅拉是第一位探尋通向我的孤獨之路的人;我惶恐不安地進行防衛。

    作家的意義,就是孤獨。

    我總是逃避友誼;我覺得那是一種出賣,一種懦弱。

    在新教徒的德國人世界,保持孤獨并不是很難。

    在靈魂内、性情中和品位上,我還是一個非常虔誠、不可改變的天主教徒。

    在這段時間裡,我了解了法國詩歌,讀了維永、魏爾倫、克勞德爾、馬拉美和佩吉的詩作。

    尤其是維永和馬拉美的詩句,十分熨帖地打動我心;從他們的詩文裡,我聽到了親人的聲音,就像許多年前我從卡夫卡的書中聽到的一樣。

    這種親情不是風格或氣質,也不是出于觀點的相似才将自己記入某個家譜。

    一個人歸屬某個精神家族;在這個等級體制裡,在我看來,歌德是鼻祖,之後随着時間的流逝,我們找到了新的家族分支,出現了私生的精神兄弟和叔伯。

    當我拿到佩吉的書時,我是那樣地喜歡,仿佛已經閱讀過一樣。

    這些靈魂對我來說,就像在一個家庭内用暗語交流的親緣靈魂,用不着解釋,我就立即能明白對方想指什麼,想說什麼。

    正是這些靈魂使我内心充滿了作家的孤獨;朋友和情人從來不會。

     我小心翼翼地維護那塊屬于我的天地,采用實際手段,借助于生活方式和謹慎态度,盡量不讓羅拉破壞我的孤獨。

    靈魂有它最後的避難所,作家最終會逃向那裡,尋找真理,但也将某些真理據為己有,不願示人。

    我總是盡量做得自主而開明,保持真誠;我蔑視所有低賤、怯懦的不恥行徑&mdash&mdash我從來沒有自己的&ldquo秘密&rdquo,生活賦予我的一切,我都像寫報紙新聞一樣記錄下來&mdash&mdash但是那個&ldquo秘密&rdquo,那個讓我不能成為别人、隻能成為我自己的&ldquo秘密&rdquo,那個讓我&ldquo與衆不同&rdquo的秘密,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

    這個秘密的揭秘,通常被稱為&ldquo藝術&rdquo。

    羅拉的進攻,迫使我變得小心翼翼。

    我必須意識到,她也有&ldquo秘密&rdquo&mdash&mdash由于她不是藝術家,這個秘密無法公開。

    從後面的這個推測看,女人們确實為愛情付出了許多;假如我們揭開她們的秘密,會發現她們整個一生都在玩一場轟轟烈烈的遊戲,而且她們當中大多數都是輸者。

     她的&ldquo秘密&rdquo是什麼?我在羅拉身邊開始猜測,憂心忡忡地憋悶于心,并且好奇地尋找蛛絲馬迹。

    我心裡明白,通過一個人的言語、觀點、行為、同情心和憎恨看到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這個人&mdash&mdash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那隻不過是某樣東西或某個具體人的投影;所有人都如此,在世界面前蒙了七層面紗,隐居在内心深處,活在可以觸摸的外表背後。

    這讓我感到可怕和吃驚。

    在此之前,我隻是負責任地生活在大衆中間,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并且做出判斷;現在我開始關注他們,帶着自覺自發的虔敬,對每個人都區别對待。

    這種突然注意到每個人的&ldquo個性&rdquo、秘密和個體存在的虔敬,是一個靈魂發展的浪漫階段。

    在此之前,我對人總是根據他們的魅力做出判斷。

    現在,我突然感到這種痛苦并快樂的驚喜,仿佛對我來說,&ldquo大衆&rdquo的概念消失了;每個人都是相互獨立的世界組成部分,都值得我們去探險去發現去查找去記錄,穿過熱帶雨林和動植物群落,一個人的生命遠遠不夠&hellip&hellip這樣的好奇心,一個人永遠不可能從書本裡獲得。

    我再強調一遍,這是羅曼蒂克的生活階段。

    世界,這個人類的世界,分解成了一個個原子;對作家來說,先是追尋這種&ldquo無序&rdquo,這種觀點的&ldquo混亂&rdquo,之後才是傳統、秩序和将對人類個體類型的觀察納入統一形式的方法。

     我進行自衛,提防有人想要侵犯我的孤獨,盡管他們有合法的權利和自發的能力對我的&ldquo個性&rdquo發起攻擊&mdash&mdash我在自衛的過程中發現了煉金用的神秘原料,那些在每個人的心裡都會做出回應的東西,那些沒有法則和理論進行揭秘的、無可争辯的事實:一個人或許遇見隐在另一個人内心深處的這種事實,或者遇不見。

    我突然變得好奇起來。

    我的性情發生了調整,發生了改變。

    我抱着這種關注走近每個人,就像天文學家坐到天文望遠鏡前,他掌握所有的數學公式,确定無疑地知道在迷霧背後,在某時某刻,将會出現一個發光的星體,毫無疑問,那是一個新世界&hellip&hellip如果想用這種方法、這種立場來觀察人類的星象圖,不會取得太多的成效。

    我們和某個人一起生活,我們了解他的&ldquo一切&rdquo,與此同時,我們又對他一無所知。

    有一天早晨,醒來之後,我們突然發現并看到了另一個人,這個人好像以前我們從來未曾見過。

    他愛說什麼說什麼,愛做什麼做什麼,在他的言行舉止背後肯定深藏着這樣一個人,你會終于辨出,沖着他大喊:&ldquo啊哈,原來是你呀!&rdquo&hellip&hellip這一發現令人興奮。

    我懂得了,不存在&ldquo簡單的人&rdquo,在肉體與精神的能力和特征背後,每個人體内都存在着某種真實之物,某種原始因素,人類的一個鐳分子,幽幽飄曳,微微發光。

     假如我在那段時間裡能夠寫作,我最想寫的是簡單的遊記,以伽什帕爾·費倫茨[232]博士和沙克爾頓[233]那樣的風格:寫關于人的探險文字。

    我會這樣去發現人,按我自己的目的,好像發現一個有些神秘的陌生部落。

    可是,在那段時間裡我什麼也沒寫。

    我甚至連詩歌都沒再寫。

    這是抒情詩般的生活體驗,消隐在現實的體驗之中;很可能正因如此,我才生了羅拉的氣。

    詩人不能容忍任何人打亂他的詩人心境與習慣。

     詩歌訓練,&ldquo訓練&rdquo這詞,是在修道士和雜技師的意義層面;誰若不懂這個道理,他隻是自以為是的文藝愛好者。

    (馬拉美,我最喜愛的大師,他是最純潔、最高貴的詩人之一,他懂得這個;他實在太懂了,以至于有一段時間他琢磨一種新式排版,以及增強或削弱詩歌&ldquo技巧&rdquo的字母形式。

    )做這種訓練,必須要孤獨,某種特别的、有時并不純淨的、混亂不堪的孤獨。

    詩人們在喧嚣的文學咖啡館裡,在這種孤獨之中,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腦袋朝一側耷拉着。

    有的時候,我下午去羅曼尼舍斯咖啡館,坐到艾爾莎·拉斯凱爾&mdash舒爾勒的桌前,我們一起喝茶,談論雅典,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談雅典,談底比斯,談我們将要&ldquo返回&rdquo那裡,種一棵棕榈樹紀念她死去的情人們&hellip&hellip(我們倆誰都沒有去過雅典。

    )詩歌不是&ldquo幻覺&rdquo,更不是優美迷人的胡言亂語;偉大、純粹的詩歌能夠讓我聯想到數學,一個必須破解的化學方程式,這跟音樂中的純粹相仿。

    跟其他地方一樣,在德國也有兩個國家并存:一個是能夠看到的,到處是雪茄店鋪、摩天大廈和外彙兌換所;另一個則是不太真實的、較難感受到的詩人國度。

    有時,林格爾納茨[234]搖搖晃晃地跨進咖啡館,帶着滿肚子的朗姆酒和怒火,把我拽到附近的動物園内,在那裡他沖着動物做長篇大論、抑揚頓挫的革命演講,号召全世界被壓迫的老虎和蝾螈們聯合起來&hellip&hellip詩人們膽戰心驚地生活在一個越來越野蠻的、黑人式豔俗的、刀光劍影的世界裡&hellip&hellip市民們擠滿了我們周圍各種各樣的夜總會,并在那裡扯破嗓子高唱:&ldquo你在哪裡聽到歌聲,就可以在哪裡消磨時光,因為壞人從來不唱歌。

    &rdquo與此同時,他們自覺自願地準備投身革命。

    為了得到各種各樣的&ldquo補助&rdquo,他們義憤填膺;但詩人們不要求任何的補助。

     在那段時間裡,我還是寫了幾首詩;後來,抒情詩的素材枯竭了,我再也不能破解&ldquo方程式&rdquo了;再後來,我跟幾位朋友結伴去了雅典和底比斯,但是&ldquo真正的&rdquo底比斯我再也不會看到&hellip&hellip不管怎麼講,羅拉是&ldquo現實的&rdquo,現實得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怖;我必須從&ldquo真正的&rdquo底比斯和雅典流亡,好能生活在她現實的子午線之間。

    過了一段時間,我在咖啡館裡故意繞開艾爾莎·拉斯凱爾&mdash舒爾勒的桌子,不再跟林格爾納茨去動物園了,也不再去那些更暧昧的地方聽人講述&ldquo大洋彼岸&rdquo的曆險&hellip&hellip最後,我在另一個國家丢失了護照,喪失了國籍。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再沒寫過一首詩。

    但是關于這次流放,我就像一個被剝奪掉權力的國王,憤懑地沉默。

     12 &hellip&hellip德國那邊,隻有幾盞路燈還沖我們照着;我們已經進入了比利時領土,我倆盯着車窗外面,一言不發。

    我将目光激動不安地投入黑暗。

    我們離開了哪裡?我們丢下了什麼?我們正朝着什麼走去?那一刻,我名副其實地&ldquo在路上&rdquo,不僅是詞語表層意義上的上路&hellip&hellip我們穿過了國境,同時跨過了生活的一條可以感知的邊境線;對我來說,有什麼東西已不複存在,青年時代的一個階段已告一段落。

    那個既&ldquo熟悉&rdquo又陌生的德國被遠遠甩到我們身後,我最重要的記憶跟這龐大、遼闊的帝國牢不可分,次要的、更複雜的記憶也與之相系。

    這個國家是我父親的祖先曾經住過的地方;在德累斯頓附近的一個小村莊裡,那裡現在還以我們的家姓命名。

    他們在薩克森公國的鑄币廠工作,兩百年前的某一天,他們扛着包袱、拎着闆斧從那裡出發,穿過摩拉維亞森林,翻過喀爾巴阡山脈,來到蒂薩河畔,他們在那裡定居,再也不想從那裡離開&hellip&hellip熟悉的德國被甩到我們背後,我在那裡&ldquo真的&rdquo能聽懂當地語言,不像後來在法國或英國,總是似懂非懂,感覺當地人談話時,總有什麼事情瞞了我。

    我們離開了大德意志帝國,離開了那座巨大的試驗場和學校,在那裡人們總是注重一切,在那裡所有的&ldquo細節&rdquo都很重要,在那裡我們匈牙利人也可以做&ldquo高貴的外國人&rdquo&mdash&mdash雖然他們對我們這些外國人稍微有點嫉恨,但還是樂意接受;他們的那種熱情,我後來在任何國家都沒再遇到過。

    我開始懷疑,要了解一個種族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一個人要對一個民族做出&ldquo判定&rdquo,那是一種非常輕率、不負責任的做法,他隻能基于僵化的、總是有些專橫的印象,認為&ldquo德國人&rdquo這樣或者那樣。

    &ldquo德國人&rdquo有六千萬人,甚至更多,他們确實喜歡軍人和制服,但他們中間也有許多人,而且是為數不少的人,隻認為軍人和制服必不可少,可他們并不喜歡指揮令或緊急令。

    我在德國看到許多巨大的城市和迷人的風景,看到許多井然有序、收藏豐富的圖書館和博物館,規模大得令人瞠目結舌的工廠,還有那些亭台樓閣。

    在那裡年輕和年長的德國人聚在一起夢想嶄新的優秀藝術,在那裡我與他們相識,了解了他們的憂傷、敏感與不安,了解了他們的疑慮和&ldquo對歐洲的敵視&rdquo,因為他們中間有不少人憎恨歐洲;我還結識了另外一批人,他們做好了為歐洲而死的身心準備。

    通常來講,他們更願意為什麼而死,而不是為什麼而活;但是這種&ldquo通常&rdquo跟所有的&ldquo通常&rdquo一樣,是那麼輕率随便。

    帝國隐入了我們身後的黑暗中,連同那些萬家燈火的城市。

    在那裡,六千萬人生活在數千年的文化和城市文明中。

    尤其是柏林的&ldquo地方風格&rdquo,我慢慢開始理解它,習慣它,并尊重它;我還了解了外地城市深厚而真實的文化底蘊,了解了魏瑪、法蘭克福和慕尼黑,了解了符騰堡州的森林、圖林根州的群山、勃蘭登堡州伯爵領地的湖泊和西裡西亞的沼澤,還有那熟悉的風土人情,以及表面看來秩序嚴謹但表象背後令人不安地隐伏着的&ldquo無序&rdquo的焦慮與困惑。

    即便如此,要對它下一個平日所說的&ldquo一般性&rdquo定義,仍是一種危險、膚淺的做法&hellip&hellip我從列車的車窗探出身子,渾身打顫。

    已經駛入比利時的工業區,冶煉廠的火焰在黑暗中燃燒。

     德國消失了。

    夜裡,我們周圍的人講的都是陌生語言,我們困惑地跨過&ldquo真正&rdquo歐洲的大門檻,隻有上帝知道,那裡有怎樣動人心魄的身心體驗在等候着我們&hellip&hellip但是,我在心裡偷偷地懼怕那另一個歐洲。

    我是否做好了心理準備?我執刀叉的方式是否正确?等一會兒,假如外面有人談論什麼事情,我是否能笑得恰到時機?&hellip&hellip在漫漫長夜裡,我開始偷偷地想家,想念另一個更熟悉、更自在,卻被我無情抛棄的歐洲,另一個德國。

    的确,對真正的歐洲來說,德國人可能是很危險的,他們有着不能釋懷、仇怨難解、神秘莫測的罪孽感,非常複雜,令人恐懼,就像生性好戰、結幫聚夥、尋歡縱欲、愛穿令人不安的制服、格外渴望秩序、内心極度無序的劍客&mdash&mdash但是在躊躇滿志、精神錯亂、磨刀霍霍、出于恐懼而好戰、統一并酷愛組織的德國背後,另一個德國正雄雞破曉,沐浴着清晰、不滅、柔和的光&mdash&mdash誰知道,誰敢斷言,哪一個德國是真的呢?另一個德國,是歌德哺育的德國。

    在那裡,不管德國人喜不喜歡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他們也購買了一百萬冊;在那裡,這位偉大、高貴的作家用他的著作和做人的态度,無論是在和平時期還是在戰争時期,都跟歐洲站在一起;大約有三百萬德國人讀過他的全部作品&mdash&mdash在另一個德國,讀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人,至少跟俄國的讀者一樣多;在那裡,人們懷着某種孩子式的、躊躇滿志的虔誠,但不管怎麼樣,他們畢竟懷着虔誠之心去讀所有鉛印的字母;在那裡,人們以最完美的方式演奏音樂,以恪守良心的責任感在化工廠裡做化學分離,在手術台上搶救痛苦的患者&mdash&mdash另一個,另一個!出色的學校,出色的教師,我流浪歲月的德國。

    到底哪一個是真的?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我将身子探出車窗,感到憂傷和不安;我凝視黑暗,淚水盈眶! 我向西旅行,帶着簡陋的行囊,有點無家可歸的感覺;不管怎麼說,我對那個我正在逃離的地方懷着無法釋解的牽系。

    一位年輕的女性陪伴着我,此刻,她肯定在為某些更實際的任務絞盡腦汁,而不是歐洲的命運;行囊裡揣着剛動筆的手稿,我帶着它西行,估計将來這些手稿不會喚起我太大的興奮,即使喚起也會轉瞬即逝。

    我是&ldquo已婚者&rdquo、丈夫和養家糊口的一家之主,流浪歲月的記憶在我的身後時隐時現,我剛滿二十三歲。

    剛才,在破曉時分,法國海關員在邊境向我要去了護照。

    在我的護照上可以讀到以下信息:&ldquo二十三歲,匈牙利人,已婚,學生&rdquo,&ldquo旅遊目的:學習&rdquo&hellip&hellip他看了看護照,也瞅了瞅我,然後仔細打量了羅拉幾眼,聳了聳肩膀,咧嘴笑了。

    那是黎明五點,火車停在邊防哨所前,四面八方的公雞都在鳴叫,大概是高盧的公雞吧。

    我在小賣鋪買了一包煙,點燃一支,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抽甜絲絲的、黃花煙草味的法國香煙。

    随後,我買了一份《馬丁報》,坐到長椅上,直到開車之前我都在讀報上的小廣告。

    有一條說,巴黎有一家肉鋪有意轉讓;另一條說,有人願意倒插門到外地的飯店,最好是在&ldquo塞納&rdquo、&ldquo瓦茲&rdquo等省份。

    火車站又髒又亂,煙蒂和橘子皮扔得滿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