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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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

    他總是在窺伺别人,比方說,看看瑞典人或法國人知不知道什麼被他忽略了的、曆史裡沒寫的、四五百年前的事;人們是不是在嘲笑他,是不是譏諷他無知。

    他認為生活中&ldquo怎麼工作都沒有夠&rdquo&mdash&mdash人們之所以工作,并不是為了滿足要求、達到目的或者實現什麼,而是&ldquo為了工作本身&rdquo。

    他心地善良,像孩子一樣,同時又很強勢和詭詐。

    他對一切都充滿熱忱,同時又對所有外國人滿腹狐疑;在他的眼中,整個世界像一個同盟,有一個最高的目标和信念,即發現德國人的可笑之處,對純潔的日耳曼種族的思想品頭論足。

    我感覺到他活得憂傷而困惑,對他抱以由衷的同情。

    我敬重他的勤勉和多産。

    他總是描畫藍圖,仿佛在用直尺和圓規丈量世界,努力将一些不可名狀、難以捉摸的東西在日常實踐中派上用場。

    由于他的努力時常受挫,于是他垂頭喪氣地擦拭眼鏡,沉默了片刻,深歎口氣,重又好奇不安地刨根問底。

     他是一個家境寬裕的男孩,父母給他的零花錢相當多;他心地善良,試圖讨我的歡心,經常送給我各種禮物。

    有一年的聖誕夜,他在我的房間裡堆滿禮物,并請我去西裡西亞,去他的父母家做客。

    他不知疲倦地工作,因為他的本性極端懶惰;他總是想要整理什麼,比如他的文章、學識、房間或周圍世界,因為他的内心亂得不可救藥。

    他隻相信德國,認為整個世界混亂無序,頹廢堕落,尤其是那些法國人。

    他的這一觀點也影響了我。

    我确信無疑,德國是國家秩序的經典樣闆,正像我們在家鄉和學校裡學到的那樣。

    在博物館裡,火車站上,百姓家中,到處都秩序井然。

    隻是在精神世界,在德國人的心靈深處,并沒有&ldquo秩序”霧霭朦胧,孩子式的迷霧,血腥、複仇、無可救贖的神話迷霧。

    但是當時我并不理解漢斯·埃裡希為什麼如此迷狂地渴望秩序。

    &hellip&hellip當我去了法國之後,那裡日常性的無序令人作嘔。

    我花了許多年時間才弄懂了什麼是&ldquo秩序&rdquo&mdash&mdash我花了許多年時間才理解,法國人雖然将垃圾随手掃到家具底下,但他們的頭腦秩序井然,整潔明亮。

     漢斯·埃裡希成為社會主義者,大概就像一個人有一天決定成為素食主義者那樣簡單。

    他的階層背景和内心信仰,都跟這個立場風馬牛不相及。

    我總抱有這樣的想象:如果一個人成不了别的,就會成為革命者。

    漢斯·埃裡希就這麼簡單地做出了決定。

    他渴望&ldquo職業&rdquo,這很自然。

    我們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後來他也去了巴黎,在那裡讀了許多書,學習期間,他對巴黎人不可救藥的無序感到緊張和厭惡。

    三十歲時,他已為德國最大的報社寫頭條文章;一兩年後,他被選入了帝國議會。

    我在希特勒出任首相的幾天之前去過一趟柏林,跟他一起散步。

    他的衣着打扮相當時髦,開着一輛嶄新的轎車在城裡疾馳;他向我介紹他的女友,那是一個漂亮、肥胖、體格碩大的女人。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巴黎廣場;他停下車,我跳下車後跟他告别。

     &ldquo革命将會逐漸取得勝利。

    &rdquo他沉思地說,胳膊肘支在車窗上。

     三天之後,國家社會主義黨[211]占領了帝國。

    漢斯·埃裡希被關進集中營。

    他工作的報社也更換了主人,過去的同事全被掃地出門。

    漢斯·埃裡希被時間遺忘了,就像我年輕時代的許多夥伴;我再沒聽說過他的一點消息。

     4 我在柏林的那幾年,也不乏風流倜傥的日子;那個時期,正是&ldquo憂郁柏林&rdquo的特殊歲月。

    我們輕浮、放浪地生活在燈紅酒綠、矯揉造作的大城市裡。

    城市的醜陋和建築的貧瘠也讨人歡喜;假若讓我現在回想那一段時間,我會驚詫地意識到:後來,不管我在哪個國家,都再也不曾像在戰後一年半的柏林那樣感受到那般神秘、浮浪、不羁、輕率的年輕。

    &ldquo革命&rdquo時常爆發,但在血腥的斯巴達克起義失敗後,人們不再過分關心那類幕間休息式的醜聞,就連參與者也不。

    曾在魏瑪時期為新憲法和自由權益歡呼的德國人民,不再關心自由問題。

    艾伯特[212]接受了其穩重而理性的政黨的委托,收拾那個爛攤子。

    德國社會民主黨暫時掌握了國家大權,但是既不會使用,也不會濫用。

     絕大多數&ldquo革命&rdquo,包括在卡普[213]政變的日子裡,都是平靜無瀾地進行的。

    同時代人對革命并沒有直接的興趣,隻是注意到燈滅了,電話不響了,飯廳裡的水龍頭不流水了,我們要用礦泉水洗漱。

    我們很快學會了&ldquo現代革命&rdquo的生存技術:所有人都在家裡備一小把蠟燭和幾升瓶裝的法辛艮牌[214]礦泉水。

    當時貨币貶值還不那麼嚴重,并不像後來馬克在幾天之内,甚至幾小時之内就變成廢紙。

    外國人拎着成筐的外币到物價便宜的德國來購物;在德國工廠的倉庫裡,則堆滿了外國的原材料。

    每個人都有事可做;隻有中産階級、會拉丁文的學者和公務員損失慘重,靠薪金和退休金生活的中産階級束手無策地充當了&ldquo漲價&rdquo、&ldquo昂貴&rdquo的犧牲者。

    在那幾個月裡沒有人相信,或許連國外都不相信:馬克真會遭此劫難。

    千元面值的舊币仍在流通,有一次我去德意志銀行取一筆國外來的彙款,領到的竟是幾百張印有威廉頭像的千元紙币,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富有的資産階級分子。

    工人們迅速集結起來,用複雜的提薪運動應對災難;但是中産階級驚恐萬狀地木然觀望,仿佛小市民的偶像轟然倒塌,突然被貨币貶值的台風從退休金、有保障的收入、儲蓄存款和生活費的暖巢中吹走。

    有一天我們意識到,柏林的一切都在出售或出租。

     我從布呂切爾大街點煤油燈式的孤單,很快搬到了摩登的柏林老區。

    我每個月都要換一套公寓。

    我在&ldquo将軍們的遺孀&rdquo家裡住過,女房東們住在上下五層的豪華府邸裡忍饑挨餓;我在有八個房間的醫生家住過,而醫生要自己打掃整套公寓;我還在前普魯士總理家寄宿過,他一年的退休金還不夠買兩磅面包。

    一座座神秘的豪宅在我眼前展現:&ldquo西柏林&rdquo氣宇軒昂、與世隔絕的大貴族莊園。

    一間巴黎頂樓客房的月租,可以在選帝侯大街租下四五個房間,沙龍裡擺滿了德國品味的珍貴藝術品,青銅雕塑和大理石像,我在文藝複興風格的大床上睡覺,在古老的德式橡木雕花飯廳裡用午餐。

    從那時候起,我不動腦子地揮霍錢财,我會在第二天意識到,我要比前一天更富有。

    人們在街上跌跌撞撞,嘴裡胡亂喊着數字。

    大凡那期間在德國人中間生活過的人,不管他有意無意,全都是騙子。

    瘋人院裡關滿了瘋子。

    在那幾個月裡,大工廠和銀行都不可思議地暴富起來。

    施廷内斯[215]的陰影在大地和水面上飄蕩。

    中産階級既無能又無助,絕望地等待厄運降臨,被卷入了瘋狂的假面舞會。

     我用自己荒誕、可鄙的富裕,接濟&ldquo将軍們的遺孀&rdquo。

    我帶回黃油送給她們,房東們低眉折腰、滋味難言地道謝并笑納;至于普魯士總理,我則給他雪茄煙。

    無論對于旁觀者還是蒙難者來說,這一切都是說不出地令人生厭。

    但是,青春就在這一切中勃發,那是一段特别的勝利時光,生活中沒有任何阻礙,仿佛自然法則和經濟規律全部失效,不管在哪兒都整日樂聲,而且是黑人音樂。

    錢變成了廢紙,我們在垃圾中踯躅,渾濁的浪潮卷走了所有人的價值,我們為自己還在苟活而自慚形穢;但是生活還是讓人快活&hellip&hellip冬季在渾渾噩噩的半夢半醒中流逝,我們在災難的上空浮遊,并沒有什麼罪惡感。

    柏林,絕望而發瘋了的柏林,在這個殘酷的冬季變得美麗。

    通宵的舞會流光溢彩。

    每天晚上,我們都成群結夥地看遍柏林所有的演出。

    每個人都&ldquo尋歡作樂&rdquo,好像感覺到死亡的威脅。

    德國年輕人總是在街上歡慶愛的節日,家長們失敗了,失敗得是那麼羞慚和不可理解,以至于連防衛都不敢。

    每天夜裡,我都帶着新情人回到将軍遺孀們的家中,在淩晨相識和分手的時候,中産階級家庭的女孩們将她們的電話号碼塞給我,但有誰真的在乎黑夜和愛情呢?一夜醒來,我躺在城西豪宅的卧室裡,在陌生的房間裡摟着陌生的女士,豪宅的女主人睡在我懷裡;昨天我還不認識這個女人,明晚我也不會再認識她。

    一座城市,可以在瘟疫的死亡恐懼中如此狂歡。

    在瘟疫爆發的日子裡,雖然我也染上了一些,但我仍揣着一種刀槍不入的安全感,對我來說,青春的節日就在那年冬天破曉。

    我不能感到羞慚,更沒覺得自己有罪。

     在瘟疫的恐懼中,在瘋癫的狂歡裡,在預示兇兆的假面舞會上,柏林變得美麗起來。

    我下午醒來,我是被朋友們叫醒的。

    人們被一股隐秘的旋流卷到一起,他們中有瑞典人,俄羅斯人,匈牙利人,處心積慮又憤懑憂郁的一代人,有修養的風流子和投機者;大多數人我連名字都不知道。

     我們組成了一個道德感薄弱的聯盟,不僅有别于德國人,可以說是為跟他們作對而組成的&mdash&mdash即便有一天我們被冷酷無情地從這座城市趕走,我也不會感到震驚。

    不過,德國人隻是感到驚詫,沉默不語。

    我們坐在羅馬咖啡館内,一群歐陸精神的集大成者和所謂的精英,我們滿腦子想的都是換錢和寫詩,為皮貨生意和佩吉争得面紅耳赤。

    德國人嚴肅、靜默地站成一堵不透風的人牆,組成一支跌撞蹒跚的隊列。

    與此同時,我們以複雜的方式占盡便宜。

    德國人不僅将柏林拱手交給外國人,還給了他們值錢的外彙。

    柏林越來越城市化,越來越有氣質,女士們學會了穿着打扮,城市氛圍裡充滿了奇思妙想,城市活得生機盎然&hellip&hellip在那年冬天,柏林很美,神秘莫測。

    上午,我在動物園裡散步,林登大道彌散着汽油霧障的躁動不安。

    這座城市介于一座南方港口城市的暧昧和一座普魯士大都市的嚴謹之間。

    殘酷的活力與饑渴,讓這座城市尋找平衡與滿足,表白和思考無可非議的自由;虔誠與善良,讓這座城市接受各種各樣新的藝術探索,所有這一切使得柏林在很短時間内變成一座戰後歐洲最具魅力,或許也最有希望的城市。

    在所有親曆了那些歲月的人們心裡,&ldquo柏林的憂郁&rdquo是永恒的記憶。

     轉瞬之間,我自己也在這裡變成了一個風流子。

    每天晚上我都西服革履地一頭紮進夜生活,就像一位對這身都市夜禮服早習以為常、再自然不過的英倫青年。

    事實上,我覺得自己打扮得像一個粉墨登場的戲子。

    就我的良好感覺、自然率真和&ldquo大都市氣質&rdquo而言,所缺少的恰恰正是大世界的見識和兩三百年曆史之久的沙龍生活,正是别讓一個人在年輕時代感覺夜禮服、燕尾服是戲裝并有安全感的前提條件。

    在我們家鄉,通常隻在上午穿禮服,去參加婚禮!&mdash&mdash我親眼所見,不僅在外地,即使在佩斯也這樣!的确,我喜歡攥着身穿禮服的新郎的手,鼓勵他說:别不好意思!這不是多大的罪過!&hellip&hellip我們就是這樣,誰要不喜歡,那就随他譏笑吧!但是,不管我如何毫不在乎地遊蕩在柏林的午夜裡,多少總是覺得自己像在中學畢業的舞會上。

     5 女演員住在阿德隆飯店[216]。

    這裡有前廳、沙龍、卧室、浴室和被稱呼為&ldquo姑娘&rdquo的女仆,女仆也住在飯店裡,住在一層。

    有一次,女演員讓我陪她去銀行,下到鐵壁銅牆的保險室,嘟囔了一句密語,打開一隻保險櫃,我被珍珠、鑽石和紅寶石項鍊晃得眼花缭亂。

    她不久前剛從印度回來;她是第一位獲準從英國殖民地返鄉的&ldquo保皇派公民&rdquo。

    她的庇護者肯定極有權勢,估計是哪個地位顯赫的英國紳士;但我從來沒有問過她那個人是誰&mdash&mdash我尊重她的私生活,她也尊重我的隐私。

    她有汽車、在附近租住的别墅、各種支票簿和好幾隻獵犬。

    飯店服務生經常送去昂貴的花束和首飾,簡直像小說裡描寫的那樣。

     她的生活準時準點,生活在美貌和女性&mdash&mdash這種與衆不同的奴役之下。

    對于&ldquo職業&rdquo,她并不那麼盡心盡力,所以她跟所有喜歡穿金戴銀、懷揣值錢外彙的女人一樣精力充沛&hellip&hellip每周六她都能領到一筆薪酬,一疊令人羨慕的鈔票;我覺得她不配領那麼多錢,因為我不認為她是真正的女演員;她實在太漂亮了,過分熱愛生活,所以成不了真正的女演員。

    我認為,一個人為了藝術,應該經曆一些生生死死&hellip&hellip是不是她投注給生活和周圍人的美貌、慷慨、笑容可掬的熱忱,遠遠超過了她為完美飾演&ldquo朱麗娅小姐&rdquo[217]所做出的付出?她自豪地掏出&ldquo薪酬&rdquo給我看,要比展示她的印度财寶還要自豪。

    她靠&ldquo工作&rdquo掙來的這些錢,總以羅曼蒂克的方式随手送人:送給女仆或馬夫。

    她對我總是很好很溫情。

    她為自己的生活制定了許多規矩,俨如一位軍人或仁慈的女執事。

     但是,我能否知道她為什麼這樣?我要揭開人的秘密,但我面對難以靠近的&ldquo現實&rdquo秘密,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望而卻步。

    不管男人還是女人,我都能夠接受他們投到地上的影子,我相信他們能以幾乎不被察覺的方式,通過一句話或一個微笑讓一顆心靈感動另一顆心靈,并在我身上塑造出什麼。

    在我的記憶裡,有許多時期都不留一絲痕迹地黯然消逝。

    我以自己的方式,的确,以一個孩子的方式,&ldquo親曆&rdquo了戰争和一場場革命;但是時間及其所有的&ldquo曆史&rdquo意味,不留蹤迹地從我身上濾過,顯然跟我沒有什麼關系,當時我的注意力投在别的上面。

    關于戰争,我隻隐約地記得征兵和患病;關于革命,我隻能想起幾張面孔,而且根本不是&ldquo革命者&rdquo的面孔;對我而言,有真正意味的是埃爾諾,我那位性情浪漫的舅舅在戰争中往來穿行,感覺像是在周遊世界的旅途上,他經常向我講述他對世界局勢的看法。

    我十七歲那年應征入伍,好賴總算熬過了新兵的軍訓,我的同學們被立即送到伊松佐河前線,當時,他們中就有十六人遭到屠殺;我跟已被派到訓練營服役的厄頓[218],在醫院裡保留下身心的健全;之後,我們目睹了革命爆發,盼望終于能出國的那一時刻&hellip&hellip毫無疑問,我也親曆了那些&ldquo曆史時期”但是關于戰争和革命的&ldquo曆史&rdquo時期,我的記憶隻圍繞着幾副面孔沉積下些許零星的記憶,比如一個打牌者、一位詩人和一名嗎啡成瘾的女醫生,隻有他們的輪廓能從那段時間裡浮現出來,還算清晰&hellip&hellip顯然,對每個人來講,世界曆史都永遠有兩種;與被命運陰影籠罩的别人的那種相比,我感到自己的這種更為重要。

     對那位投給我們瞬間微笑的女人,我們能夠了解些什麼?&ldquo相識&rdquo是件複雜而危險的事情,其結果往往隻是開始。

    我對那位女演員的了解隻有這些,她的情緒總是很好,她對男人和&ldquo生活&rdquo懂得很多&hellip&hellip她憑着自己女性的聰穎,掌握許多隻有那些真正的女人才可能懂得的原始經驗;男人們若能了解其中的些許碎片,就會為此自鳴得意!每天早上,我在白雪覆蓋的動物園裡等她,在一條路的拐彎處。

    她上完馬術課回來,帶着聰穎的微笑,在她的微笑、舉止和眼神裡洋溢着一種無間、真誠的生命歡樂,這種生命的歡樂實在令人銷魂。

    她非常含蓄,也非常講究。

    後來我才意識到,她以自己的方式謹慎而溫情地教會了我什麼,教給我複雜的日常禮儀,它們對&ldquo大都市生活&rdquo的自我約束做出了規定。

    她對我密切關注,嚴格管教;就像一位導演調教年輕演員身上的稚拙,她努力柔化我舉止和觀點的粗莽。

    我意識到在社交圈内,真正的禮貌是人們共同生存的唯一可能,這跟我在家裡、學校裡學到的知識截然不同,要複雜得多。

    我們在童年養成的&ldquo紀律&rdquo還相當低等;女演員努力用她美麗、輕柔的雙手,解除我身上&ldquo低等紀律&rdquo的羁絆。

    她讓我明白,真正的禮貌,并不是強打幾分鐘的精神參加一個我們并無興緻參加的約會;如果我們能把一次令人不舒服的會面無情地扼殺在萌芽期,那才更加禮貌&hellip&hellip她教我懂得,如果沒有無情,我們永遠不可能得到自由,我們将永遠成為同伴們的累贅。

    她還使我明白,一個人可以粗莽,但不能夠無禮;可以揮拳打一個人的臉,但不能惹人厭煩;在那些對我們并沒抱多少期待的人們面前假裝充滿愛心,實際上也是一種無禮。

     晚上,我們總是去劇院。

    七點左右我去找她,等在她的客廳裡;大飯店的隔音牆闆和手工編織的窗簾,将這個優雅、可愛生靈的生活與世隔絕。

    如果她要登台演出&mdash&mdash并不完美地扮演某出名劇中的重要角色,我就陪她到劇院門口,然後坐進隔壁的咖啡館等她。

    如果一位女性賦予我友情,而她在專業上并不那麼完美,這種情況總會讓我感到一種身體上的痛。

    在她閑暇的日子裡,我們會去萊恩哈德劇院;她解釋說,沒有意義去别的地方;有的時候,我們一連四五個晚上看同一出戲。

    我始終對她的私生活一無所知。

    後來,她嫁給了一位富翁。

    有的時候,她請我去她家用午餐,餐桌設在沙龍廳,飯桌上總是坐三個人。

    她不喜歡女人。

    她請來的&ldquo第三者&rdquo不是著名作家,就是德國貴族、富可敵國的銀行家或叱咤風雲的政治家。

    客人一走,她就會滔滔不絕地向我透露&ldquo第一手秘聞&rdquo&mdash&mdash剛走客人的隐私,講他現在跟誰住在哪裡,遇到了什麼煩心事,他有什麼,沒什麼,喜歡什麼。

    通過這些午餐,我慢慢熟悉了另一個柏林,當某位名人在什麼地方遇到重挫或大獲成功時常見于報端的那個柏林;有一種人,從來不會成為每日新聞。

     我們之間沒發生過&ldquo關系&rdquo,我想,我們根本就沒有彼此相愛;我倆除了同齡之外,在别的方面都迥然相異,她要比我複雜,比我更老成,更有經驗。

    我在所有人身上都期待奇迹,希望找到某種幻想;她則冷靜地審視每位客人,注意他們的身體變化,吃什麼,吃多少,留心哪一個動作、以什麼樣方式洩露了客人内心的不滿。

    有的時候,我需要陪她去外地城市,去溫泉度假村;我從來不知道她前去探望的人到底是誰。

    我經常睡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但從來沒有萌生過愛情;在我倆的關系裡,從第一刻起就缺少性别,我們之間完全是另一種親密,我們倆都害怕會因為某個笨拙或不甚真誠的動作破壞這種信任。

    她以一種職業性的漠然和誘引,當着我的面穿衣,脫衣;我看着她,不抱任何欲望,那是一種充滿特殊溫情的愛,這種愛以某種複雜的、顯然并不很&ldquo健康&rdquo的方式締結,缺少了肉身的各種興趣。

    通常來講,我對這種&ldquo健康&rdquo,對人們在愛情中稱之為健康的所有東西都并不看重&hellip&hellip在那段時間裡,在舞會上,在聚會上,我的女朋友都是她親自挑選的。

     她掌握玄妙的秘訣:能夠一個人獨處。

    那些愛我追我親近我的女人,幾乎都是很好的人;她們對待我的态度,跟我對待她們的截然不同,她們更加通情達理,品行更高尚。

    我跟她們的關系都很短暫,一般見了兩三面後,我就會或多或少地感到厭倦。

    但是,我以自己的方式愛那位女演員,我們之間維持的友情,要比任何可以想象的肉體關系都更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