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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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趣選擇了佩斯的全景畫展。

    整個佩斯在噼啪燃燒,到處蒙着一層石灰,每個街角都建了房子;在巨大、幸福、富裕的帝都,到處都在蓋宏偉的樓宇,伴着噼啪的燒石灰聲,龐然巨廈拔地而起。

    這裡的匆促和忙碌,透着一股生意的味道;在佩斯,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那座精美的小城,想起那裡文藝複興風格的建築,拱券式房屋。

    站在環路邊雜亂無章、實用而呆闆的居民樓前,我會感到心煩意亂,禁不住蒙羞地垂下眼簾&hellip&hellip在倒數第二天下午,我和父親去了&ldquo小馬戲院”我期待的是與衆不同、可能有點出格的節目,但結果隻有幾隻海狗和雜技演員登台,一位戴草帽、滿月臉的大胖子唱了一句這樣的歌詞:&ldquo您看沒看到布達佩斯的夜色?&hellip&hellip&rdquo我當即感到有些鄙視。

    在佩斯,我始終要當&ldquo外地人&rdquo,從第一分鐘開始,我就頑固地感覺自己是外地人,有意識地,帶着一股羞惱的傲慢;這種感覺,即使今天在這座城市,有時也會突然襲來。

     一天下午,我們坐進了出租車(當時城裡已經開始跑第一批&ldquo的士&rdquo,它們像上足了發條的指針,吓人地在街上飛速蹦跳),我們駛向布達的寄宿學校。

    父親一直陪我到最後一刻。

    我攥着他的手,哭了起來,毫無疑問,分手的時刻已經到來。

    辦公室裡,一位身穿黑色教袍的神父接待了我們,舉手投足都帶着官場的禮貌;這位神父主持這所寄宿學校,他是一位著名的青少年讀物作家和經驗豐富的教育家。

    從這幢高大建築的會客室裡,可以望見多瑙河和佩斯的一片灰屋頂的一角;房内的牆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相框,相框裡擺放的都是社會名流和學校資助人的照片。

    我的名字被寫進一本厚厚的名冊裡,校長禮貌地跟我父親寒暄,随後用一個聰明、幹練、和藹的動作抓住我的胳膊,好像是在安慰我說:&ldquo嘿,别怕,不會那麼疼的!&rdquo他打了一個含蓄的手勢,表示現在是告别的時候了&hellip&hellip父親把我摟在懷裡,我立即無措地舉目四望,仿佛大難臨頭,已在劫難逃,他已經沒有辦法救助我了!我驚恐、詫異地望着他的背影&hellip&hellip我環視了一下房間,黑衣神父已經坐回到寫字台後,點燃一支煙,緩緩吐了一口,用不帶感情色彩的禮貌語調說:&ldquo我了解你的一切。

    以後我會注意你的。

    &rdquo他這話裡并沒有威脅,而是寬慰。

    随後他伸手按了下桌鈴,将我交給了一位學監。

     我們三十五個人睡在一個房間裡,兩個年級的寄宿生在同一幢樓裡學習、住宿,隻在用餐時才聚在一起,在一個能容兩百人的大飯堂裡。

    我被編進了五、六年級;今天我都不知道因為什麼&mdash&mdash也許他們想以這種方式消滅&ldquo我的早熟&rdquo,要麼就是,那位&ldquo了解我的一切&rdquo的神父想讓我害怕他們?高大的寝室内有兩排床鋪,有一扇門通向盥洗室,那裡有六七個水龍頭和洗漱池;在大廳的盡頭還有一扇門,從門後可以透過一個小窗口朝屋内窺視,在一盞藍光的夜燈映照下,可以監視睡覺者的一舉一動,值班的管理員睡着了&hellip&hellip學監為我安排的床鋪,夾在兩個六年級大孩子中間;其中一位是帕普[129]的伯爵,另一位是佩斯州大莊園主的公子。

    年輕的學監把我帶到集體工作室,告訴我哪張工作桌是我的,然後把我一個人丢下,揚長而去;偶爾有幾名學員走來走去,掃地,拖地,收拾衛生,三天後我們就要參加聖靈節活動,在那三天裡大家可以随心所欲,新生們可以不受作息時間制約在院裡和教室裡玩耍,了解這座大房子的秘密。

    我走進工作室,坐到指定給我的桌子前;那是一張有襯墊、裝飾繁複的雕花木桌,抽屜上染有墨水的污迹,桌子離窗戶很近,窗外正對的是眼看就要坍塌的樓房庭院和隻有仆人們進出的走廊&mdash&mdash在漫長的囚禁中,我不知道多少次眺望過那座搖搖欲墜的兵營!&mdash&mdash這樣的桌子在房間裡擺有三十多張,排成軍人的方陣;與其說是住宿學校,在我的記憶中更像是軍營。

    我看不到任何彩色的斑點,連好看些的家具、适合插在鄉下花瓶裡的野花也沒有;我在樓裡穿行,每層都有兩間教室和兩間寝室;我在一間大廳裡發現了一張台球桌,帶栅欄門的櫥櫃裡擺滿書籍。

    沒有人搭理我。

    &ldquo老生&rdquo們的臉上表情遲鈍,帶着青春期的頹唐,他們滿腹戒心地觀察我;失落、傷心的我,在他們眼裡也許很可笑。

    是啊,半年後我也會變成他們那副樣子,當新生入校時,我也會變得态度冷酷,臉上帶着傲慢的淡漠。

    到處都彌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就像是在醫院裡。

    我在寝室裡找到我的包裹,于是把東西掏出來;走廊裡有一排編有号碼、可以上鎖的狹窄立櫃,每個櫥櫃裡都塞了被褥,味道難聞,好像灑了消毒水,或是某種石碳酸。

    眼前的現實令人絕望,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

    我跟學員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心裡都感到焦慮不堪。

    我坐到自己床上,坐在光線變暗的寝室裡,一動不動地盯着窗戶。

    在樓下花園内,有幾名&ldquo老生&rdquo正在踢球,我聽到軍令似的喊号聲。

    我心懷厭惡地看着陌生的床鋪,怔怔地望着無情的人群,從現在開始,我不得不在他們中間生活,睡覺,思考,永遠不會再有獨處的瞬間&hellip&hellip我打了一個冷顫。

    在昏暗的屋内,有個人一直在晃來晃去,站到我面前,他個子不高,身體羸弱,我看到一張蒼白的面龐微微發光,有人用非常平靜的抱歉語調說:&ldquo我是克萊斯;但今年我将做私教學生,因為我病得很重。

    &rdquo他用冰涼、柔軟的手指握住我的手。

     6 生活有時是友善的;在危機時刻,總會有一個個克萊斯站到我身邊,他遲疑着送給我幾句語調平淡的話。

    克萊斯在班裡不屬于理解力很強的孩子,大概跟我同歲。

    疾病有着某種古怪的優雅,仿佛疾病使他變得格外高貴&hellip&hellip他已經是&ldquo大孩子們&rdquo的同學了,但他父母始終給他穿系帶式、掐腰的絲絨衣服;他的手,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四肢,都是那麼不真實、不健康和細膩的潔白;請想象一下,與這種膚色相配的,是淺藍色的眼睛、淺黃色的軟發(用現在流行的說法是&ldquo鉑金色&rdquo)和長長的睫毛。

    在總是一眨一眨、有點發炎的眼睑下緣,深褐色的雀斑十分醒目。

    他走路很慢,擡手的時候也小心翼翼,說話一闆一眼,咬文嚼字,流露出生性的拘謹和多慮,讓人聯想到一件異常貴重的瓷器;我惴惴不安地拿眼角瞥它,擔心自己坐下或走動時,一不小心會碰碎它&hellip&hellip克萊斯是個數學迷和病秧子;我的意思是說,除了數學和疾病外,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就他的興趣而言,學校作業、孩子娛樂、周圍環境和我們的玩具,一切都排在第二位。

    他患的是血友病,很容易出血;談起疾病,他總是态度客觀而專業,鄭重其事,一闆一眼,滿嘴都是醫學名詞,像一位年輕醫生談論第三者的病症。

    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隻有血友病;偶爾提到文學,他知道左拉的長篇系列小說《盧貢&mdash馬卡爾家族》裡有一位小主人公就患這種疾病;每天從早到晚,他都語氣嚴肅、不帶悲劇色彩、态度客觀、格外熱心地講解血友病的症狀、治療方法和自己病情的嚴重程度。

    血友病将克萊斯跟全班人隔絕開來,日常的生活起居,他憑借自己的努力量力而行。

    他用那雙總愛眨動、有點炎症的眼睛無比嚴肅地關注周圍的一切。

    克萊斯從不匆忙,不驚慌失措;他在生死之間漫步,小心謹慎,深思熟慮,好像他有大把的時間,任何事情都來得及做。

    我後來意識到,他在第一天晚上對我的友好,并非出于溫柔的同情心,而是出于某種含混不清、突然産生的情緒;他隻是想找一位同伴,一位有理解力和求知欲的同伴,他想跟他講述幾個關于自己疾病的生動細節,這些細節他幾乎全都講過,但有幾點新發現。

    他對自己疾病的長期觀察,就像對待一個宇宙或人類的核心問題。

    這種客觀上的自私,完全占據了他的整個生命。

    他用佯裝出來的興趣聽我講述我的怨艾和我的觀點,就像一個成年人聽孩子的抱怨。

    克萊斯以某種與衆不同的、單向的端莊方式,在疾病中提早長成了&ldquo成年人”關于生活他一無所知,但是卻能跟死亡知根知底地和睦相處;他用一種慎慮的淡漠談論毀滅,他那緩慢而單調的語氣,就像談論某個讓他熟悉得生厭的話題。

    我始終未能完全弄清,數學&mdash&mdash克萊斯感興趣的另一個領域&mdash&mdash跟他的疾病有着什麼樣的直接關聯,一個是源于另一個的結果,疾病成了數學的前提條件,兩者密不可分,至少是對克萊斯來說&hellip&hellip有的時候我很怕他。

    不管怎樣,在我的青少年時代,在寄宿學校裡,他是第一個用人的聲音跟我說話的人。

     一兩天之後,我明白了:我是這個社會無足輕重的賤民,我是排在最後幾名的一個倒黴蛋,一錢不值,狗屁不是。

    我即使用從不懈怠的掙紮和随時随地的留心、謀算、龌龊和铤而走險,也可能隻會一時半會兒地被别人忍受;對于平等,我連想都不敢想,我不屬于他們中的一員&hellip&hellip我在學校的第一個晚上,寝室裡的&ldquo編制&rdquo滿員,我們以軍人的速度脫掉衣服,爬上鐵床;學監踱步走到兩排床鋪的中間,掃了一眼那些不情願地鑽進被子、姿勢僵硬、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的新學員&mdash&mdash關上燈後,夜燈亮了,藍色的燈泡照在三十五個孩子頭上,我意識到,我被關進了籠子,在冷酷無情的監控下,如果我想活着出逃,怎麼也得睜大眼睛&hellip&hellip我意識到,家庭不再保護我,從今天開始,我不得不在&ldquo社會&rdquo上生活;這個&ldquo社會&rdquo,就是睡在我周圍的這些不同尋常、散漫不羁、既可向善也可趨惡的個體生命,無論他們醒着還是睡着,白天還是晚上,每分鐘都被一個高高在上、強大無比的意志所監視、敲打、警告、處罰、馴服。

    那天晚上,我一分鐘都沒睡着。

    我暗下決心,要動用自己的全部本領,小心,謹慎,但絕不投降。

    接下來是一段艱難時期,隻有熬過這段漫長而痛苦的時光,我才能以苦澀的教訓與痛楚為代價成功地實現我的計劃。

    首先我必須學會的是,人與人之間毫無因由,甚至毫無目的地利用一切機會冷酷地相對;這種習性來自我們的天性,對此沒什麼好抱怨的。

    對新學員來說,開始了兩種生活:一種是正式的、受到監督的、在上層權力的犀利目光下生活,這種生活相對放松,還可以忍受;另一種則是無影無形,隐蔽難測,由幼稚的利益、力量、突然冒出的邪惡以及親善的能力構成的。

    這已不是&ldquo幫夥&rdquo式的幻夢生活,絕對不是,我一下子跳進了齊頸深的血與肉的&ldquo社會&rdquo沼澤&mdash&mdash我們總生活在同謀之間,眼珠亂轉的虛情假意,從不松懈的&ldquo卑躬求乞&rdquo,哪怕是在兩個人之間;這種堅忍不拔的努力,實際上隻是為了占據主導地位的造作表演,為了在罪犯之間加強亡命徒的威信,對于這種威信,即使再大膽的家夥也不敢違抗。

    敏感而複雜,總之,我從上等人家孩子的個人生活,一頭跌落到&ldquo拳頭法則&rdquo的世界裡。

    很快,我學會了使用我的拳頭。

     7 當然,我忌妒克萊斯和血友病,忌妒他能夠跟周圍人保持距離,能夠受人尊重地作為局外人生活在我們中間;他不住在學校宿舍,但是每天下午,他跟我們一起在教室裡學習,而且學多長時間看他自己的情緒&hellip&hellip我們其他的孩子,則像機器人一樣生活、學習,像機器人一樣睡覺、遊戲。

    不管我考試考得如何,身上都像奴隸一樣披着鎖鍊。

    清晨,我們在盥洗室裡站成一排洗漱,之後在學校小教堂裡做彌撒,早餐後是半小時的&ldquo自由活動&rdquo,然後上課,洗手,在一個鋪着油布桌巾、能容兩百人的餐廳裡吃午飯,一小時的遊戲時間,在神父的看管下,三小時背書,一小時散步,七點半吃晚飯,之後有半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最後在管理員的監督下脫衣上床&hellip&hellip有時下午,我們成群結隊地去博物館參觀,每個月可以去一次劇院;薩奇瓦伊[130],就是我在國家劇院裡見到的,他在台上扮演李爾王,吓人地吼叫,眼珠亂轉。

    我們像王子一樣舒舒服服地坐在包廂内;學校很注意自己&ldquo尊貴&rdquo的名聲,他們為我們購買國家劇院和大歌劇院底層包廂的戲票;我們穿着民族盛裝,戴着白色手套坐在包廂裡;抹着頭油,一副紳士風度,看上去就像青年軍官。

    平時,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出門上街,我們全都身穿制服,披着軍官式的鬥篷,上面點綴了一大堆金黃的飾穗,下穿黑色長褲,頭戴有帽檐的軍官帽,活像魯道威卡軍校[131]的士官生;星期天晚上,當我跟茹莉表姑一起沿着布達的街道往家走時,步兵們經常在黃昏的天光下向我們緻意。

    在學校裡我們也穿制服,俗稱&ldquo小波蘭服&rdquo,做得跟軍服一樣筆挺,讓人覺得不自在,隻是沒有那麼多金光閃閃的穗子罷了&hellip&hellip穿着制服,我們也自覺很高貴,像陸軍中尉那樣潇灑帥氣;我們蹩腳地敬禮,步兵們也遲疑不決地向我們緻軍禮;我們在裁縫那裡定制了一頂&ldquo特殊&rdquo的帽子,就像軍官們戴的大檐帽。

     在這所學校,走讀生也都經過挑選,住宿生裡有不少都是大人物的孩子。

    不是來自貴族、名門,就是像我這樣來自富裕的市民家庭。

    每天晚上,&ldquo吸煙室&rdquo(管理員允許五年級以上的孩子們在午餐和晚餐後吸煙)變成了元帥府,他們分别以勳爵、騎士、伯爵或帕普伯爵相稱,挨個審查每個人的出身,連祖輩和曾祖輩也不放過;開始的時候我們都不談别的,直到确定了每個人的頭銜&hellip&hellip從那之後,我們要嚴格遵守這個等級。

    我不難理解那位當屠夫的德熱舅舅,還有當過軍官、後來在咖啡館裡彈鋼琴的埃爾諾舅舅,我自己也不喜歡這樣的環境。

    當我列數了上百位家族前輩,我出乎意料地發現:在元帥府裡,大家對我的&ldquo奧地利貴族身份&rdquo頗感興趣,我因此得了一兩分,社會地位有所好轉。

    但即便如此,我也站在後台,站在群衆之間。

     在教室裡,在最後一排的牆邊,坐了一位神秘、内向的年輕人。

    我隻知道他準備當神父。

    起初,我試圖跟這位年長的(十六歲)男孩交朋友;但跟所有人一樣,他對我一口拒絕。

    态度冷漠,甚至用驚詫、羞惱、譏諷的語調跟我說話。

    沒有人對他有更詳細的了解;教師和學監們也認為他是我們中間較懂事、較成熟的一位&hellip&hellip他不跟任何一個男孩交朋友,他跟文學教員一起散步,在大花園裡背着手,表情嚴肅,踱着老氣橫秋的步伐。

    即便如此,我還是被那個門窗緊閉的傲慢心靈所吸引。

    我感受到他内心的叛逆,這是一個永遠的敵手。

    如果我跟他打招呼,他會禮貌地回敬,由上到下打量我一眼,然後身子一晃,閃到一旁。

    他就像法國小說裡描寫的一個固執、狡詐、充滿野心的修道院院長;當時我還沒有讀過于連·索萊爾[132]的故事,後來當我翻開那本書時,字裡行間都能看到那位少年朋友狡黠而聰穎的微笑&hellip&hellip他孤獨地生活在我們中間,就像一位成年人。

    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mdash&mdash噢,這些沉悶、空洞、令人煩躁的星期天下午!樓道裡已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