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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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的遊戲。

    這個遊戲每個月都會上演一次。

    結婚時,德熱已經當上了屠夫,他從婚禮現場拔腿溜走,撇下喜宴上的客人們,穿着燕尾服,戴着圓頂禮帽,跳上馬車,直奔屠宰場。

    他脫掉新郎官的漂亮禮服,興高采烈地宰了一頭公牛,然後又悄悄溜回到賓客之中,回到毫無察覺的新娘身邊,他的臉由于快樂而漲得通紅。

    在他的葬禮上,人們在挽聯上寫道:&ldquo情人,溫情的丈夫,最好的父親&rdquo。

    這也是事實。

    出于本能,德熱意識到了危險,并且逃之夭夭。

     第一次見他時,我還是個孩子,母親帶我去他家串門。

    他的存在令我意外,因為在那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居然還有一位這麼與衆不同的舅舅。

    從來沒有人跟我提到過:在布達佩斯,我們居然還有一位當屠夫的親戚!這個發現令人興奮,這位舅舅我也很喜歡。

    德熱的舉止略顯窘迫,由于我們是&ldquo有地位&rdquo的親戚,他和妻子為了迎接我們的造訪做了精心準備,家裡整潔得讓人感覺不舒服,兩口子都穿上節日服裝,他們的三個漂亮女兒被打扮得像是參加選親,緊張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坐在哪裡。

    我在心裡感到一股由衷的自豪,家族裡居然有一位屠夫!而且,這位出色的、顯然相當博學的、&ldquo首都&rdquo的屠夫還跟我友好地握了手,親自帶我參觀了操作間,讓我看了木墩、闆斧和牲畜的屍首。

    他要比我認識的所有當教師、律師、軍官的親戚都更加有趣。

    我為父母在家裡從未提過這位出色親戚的名字而感到不可思議。

     4 在一個夏日,埃爾諾來了,他氣宇軒昂地登上台階,用吝啬的言辭跟目瞪口呆的一家人打過招呼。

    他沒有吻任何人的臉,特意選了一把扶手椅坐下,從一隻銀制煙盒裡掏出帶長煙嘴的&ldquo女士&rdquo香煙,開始甯心靜氣、聚精會神地抽起來,似乎他來這裡别無他事,隻是為了向我們演示他所發明的一種吸煙方式。

    我從來沒有見過有誰像他這樣以這種複雜、鄭重、靈魂出竅的方式吸煙。

    點燃之前,他将長煙嘴在銀盒蓋上戳了幾下,眯起眼睛,用一隻眼睛瞅了瞅香煙,仿佛在看一架天文望遠鏡;他朝長煙嘴裡吹了口氣,然後用舌尖舔濕了嘴唇,用兩根手指仔細、輕柔地捏了一遍香煙,從卷了煙絲的煙卷裡掉出點什麼;他噘起嘴唇,然後将香煙放進嘴裡,但是并沒有松手,仍用兩根手指小心地捏着,左手習慣性地從馬甲口袋裡掏出打火機,用一隻手點燃,随後深吸一口&mdash&mdash此刻他的兩腮使勁嘬癟,像死人一樣&mdash&mdash然後讓煙霧在自己的肺裡缭繞許久,大概過了足有半分鐘吧,他一直在咀嚼,細品煙味的快感,之後開始緩慢吐出。

    煙從他的鼻子和嘴巴裡呼出,形成一縷淡淡的煙雲,這時候埃爾諾的呼吸變得艱難,就像一位運動員剛剛完成一場全力以赴的體育比賽&hellip&hellip一家人啧啧贊歎地圍坐在他身邊,看得出神。

    他來我家後的頭幾分鐘,全部用在了點煙上,好像有意讓全家人為他的藝術造詣驚詫不已。

    之後,他很長時間都一聲不語。

    他的呢子大衣放在身邊的椅子上。

    他個頭很高,有一米八六,而且體形很胖,還蓄着跟威廉二世皇帝[72]一樣的翹胡子。

     他在與家庭斷絕聯系十六年之後突然再次現身,似乎他這次沉默寡言、鄭重其事的造訪,隻是為了向我們演示如何以專業的手法無比陶醉地抽煙。

    他是尼古丁的瘾君子,直到咽氣那天,每天都要抽八十支煙。

    四十五歲那年他死于心絞痛,很大程度上是尼古丁的作用過早索去了他的性命。

    他在失蹤的十六年裡,連一張明信片都沒給家裡寄過。

    十六年裡,沒有任何人見到過他,我們連關于他的傳聞都沒聽到過。

    隻有一次,一個可怕的消息在家族裡傳開,說埃爾諾将軍在日本軍隊服役;也不知道因為什麼,我們為此感到羞恥;不過慶幸的是,這個傳聞不是真的。

    那副慵懶、高大的軀體坐在扶手椅裡,向我母親問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當然,一個十六年沒見過面的人也隻能如此,裝作昨天才離開家的樣子,随口問問留在家裡的人都在做什麼。

    在這十六年裡,埃爾諾就這樣行蹤神秘地生活在遠方,家裡有好幾個成員相繼過世,并有一大堆埃爾諾從來沒有見過的孩子呱呱落地,一家人的生活方式也發生了改變,可是埃爾諾卻大談特談國産香煙比德國私營公司生産的卷煙要好抽得多,質量更有保證。

    他感覺到尴尬,臉色煞白、呼吸困難地坐在那兒。

    他的舉止洩露了他内心的抵觸和焦慮的自衛。

    他不僅什麼都不問,并且用沉默回絕所有的提問,極力回避在過去十六年裡的家庭秘密。

    我們很快意識到,埃爾諾心裡肯定藏有&ldquo秘密&rdquo。

    說不定他真在哪裡當過軍事指揮官,也許他隻是在屈辱的生活環境中苟活了多年。

    我們懷疑埃爾諾是個&ldquo天生的懶漢&rdquo&mdash&mdash當時匈牙利的劇院裡正在上演《野鴨》&mdash&mdash我們對他那傷人、惱人的沉默表示尊重。

    他就這樣開始生活在我們中間,仿佛來自一個陌生的國度,帶着自己的&ldquo秘密&rdquo,帶着總是裝滿香煙的銀制煙盒,帶着為數不多的衣服和内衣,帶着淡漠的情感和獨特的習慣。

     埃爾諾的性情傲慢而敏感,他是我母親最小的哥哥。

    他一下子失蹤十六年的方式和事實,給他那壯碩、慵懶的體形增添了幾分神秘感。

    離家的時候,埃爾諾是一名在役軍官,他是&ldquo家裡的寶貝&rdquo,家裡所有人都以他為榮。

    他在軍校裡地位優越,我的外祖父去世後,他仍可以繼續在軍隊服役,因為家庭支持這位前途無量的青年軍官。

    他在小城駐守,過悠閑的生活,嗜好喝酒,經常打牌,好賴總能夠完成任務。

    他在朋友圈裡很讨人喜歡,因為他喜歡彈鋼琴,而且彈得相當不錯;他還善于山聊海侃,很會讨好咖啡館的女掌櫃和途經此地的女演員。

    慢慢地,他沉溺于這種萎靡的狀态,整日酗酒,無所事事,這位并不安分的在役軍官就這樣打發在外地駐軍的單調日子。

    埃爾諾有着革命者的血性,内心封閉,生性好奇,躁動不安,向往流浪。

    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厭煩了軍旅生涯,當即寫了一封信給國防部長,辭掉了軍銜,分文不要,換上一身平民裝束,不辭而别地出國遠遊。

    由此看來,我母親家族的男性成員都不能忍受等級森嚴的生活。

    我的三個舅舅,一位因為不能成為音樂家而抑郁自殺,另一位冷漠地抛棄了人文主義學業去當屠夫,埃爾諾則扔掉戰刀,跑到國外某個令人猜測、無人管束的地方為了某種&ldquo秘密&rdquo而生活。

    埃爾諾回家後,沉默寡言、謹小慎微地住在我們中間,行李裡隻有幾本數學和物理學的專業書,還有不少的五線譜本。

    他酷愛數學。

    我從他嘴裡第一次聽說愛因斯坦這個名字&mdash&mdash埃爾諾從專業雜志上閱讀學者們的論文,他對相對論的了解要比這個理論被媒體熱炒早幾十年;是他第一次給我講的原子理論,講普朗克[73],講原子爆炸。

    他從早到晚都戴着一副鏡片很厚的夾鼻式眼鏡,抽着香煙,謙卑而憂傷地坐在門廊的一個角落,讀一本物理學著作或專業雜志。

     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向我透露了他的&ldquo秘密&rdquo,當然,他的秘密跟大多數重大、真正的&ldquo生活秘密&rdquo一樣平庸無趣。

    &ldquo出逃&rdquo之後他先去了德國,既沒有錢,也沒有特殊的本事和學曆,他到底是怎樣活下去的呢?他用自己的音樂天賦掙了一些小錢,彈鋼琴是他的業餘愛好,他在駐軍的兵營裡就常給戰友們彈琴。

    他在德國偏僻小城鎮的咖啡館或飯店裡演奏;後來組了一支樂隊,在城市之間做巡回演出。

    他在德國的小咖啡館裡彈了十幾年鋼琴,整夜抽煙酗酒,直到天亮。

    他的生活每況愈下,四十歲時得了不治之症。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絕望之中開始了瘋狂閱讀,手邊抓到什麼就讀什麼&mdash&mdash他不喜歡文學,但對自然科學、物理學,尤其對數學研究很感興趣&mdash&mdash他就像奇聞逸事中講述的、想在行刑之前迅速學會英文的死刑犯。

    埃爾諾也&ldquo想補償過去浪費掉的時光&rdquo。

    他一想起軍人生活就很反感。

    不管怎樣,他以科學愛好者的方式獲得了豐富的科學知識,我少年時代最美好的記憶就是那些沒完沒了的辯論和閑談。

    我跟埃爾諾一起聊天文、地理和原子爆炸;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隻要埃爾諾為我講解,我這個數學考試總不及格的中學生居然能搞懂微積分。

    他教會我思考數學問題的方式,隻需他的幾句點撥,我就明白了數學并非魔幻的迷宮,而是一系列清晰、簡單的思維過程。

    當然,他再也不彈鋼琴了。

     戰争爆發了,埃爾諾應征入伍,他依舊一言不發,動作笨拙,旅行袋裡塞滿了香煙和巧克力,仿佛是動身去郊遊。

    我們告别的時候,他隻站在門口說了聲&ldquo那好&rdquo,尴尬地微笑,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好像隻是去鄰居家串門,沒有必要說什麼。

    他不明白我們為什麼這般緊張,想來,他隻是出去一小會兒,去前線作戰。

    他最怕的就是與人親吻,無論是跟我母親還是跟孩子們;他憎惡這類表達情感的家庭場景,不喜歡吻别。

    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戰争中最折磨他的就是這個告别的場景。

    我們充滿驚恐地将他團團圍住,孩子們感覺到了埃爾諾的矜持,默然無語地送他到台階,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埃爾諾自己更不會想到:我們都愛這個胖碩、憂郁、患病、笨拙的人。

    這種愛突如其來地從我們心底湧出;這種情況在這個家庭裡确實很罕見。

    我們都被他吸引住了,在此之前,家人之間還從來沒有誰彼此吸引過。

    埃爾諾邁着緩慢、蹒跚的步子投入了戰争,我們站在門口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了他好久,我們敢打賭,即使天塌地陷,他也不會在路口回一下頭&hellip&hellip大家都很清楚,期望他這個&ldquo逃跑者&rdquo在上前線時在街角招手,期望他向&ldquo兒女情長&rdquo投降,這怎麼可能啊?!他走了,沒有回頭,我們站在大門口哭了起來,并且報複性地大笑,說這個四十歲的埃爾諾簡直是個孩子。

    你看啊,哈哈哈,他就這麼上了前線,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裡頭塞滿了羊毛護腕、巧克力、溫度計、望遠鏡、帶酒瓶起子的便攜式折刀和所有打仗時必不可少的東西&mdash&mdash因為,他在德國生活的這些年,被培養成了一位一絲不苟的嚴謹男人&mdash&mdash即使給他金山銀山,他也不會回頭看我們一眼的,哈哈哈,因為他是這樣害羞!但是我們知道,他也很愛我們&mdash&mdash上帝可以做證,我們所有人都跟埃爾諾相處得很融洽,就連女仆們也跟他很好。

    尤其是,他是這個家裡唯一懂數學的人;現在他走了,留下了我們,晚飯後再沒有人舉辦有關原子爆炸的講座了。

     有一天,他回來了,就跟他離開時一樣地體态笨拙,步履蹒跚,隻是臉色和頭發更加蒼白。

    &ldquo那好&rdquo,他嘟囔了一聲,随手将背包扔到地上,脫下皮大衣,跟家人依次握手,跟我最小的弟弟也握了手,當時我弟弟隻有七歲&mdash&mdash埃爾諾既很熱情又很拘謹地跟我們每個人握了手,眼睛在鏡片後緊張地眨着,因為看得出來,他擔心有誰會擁抱他或親吻他。

    我們覺得,我們應盡可能地尊重從戰場歸來的英雄的歧見,因此沒讓自己的情緒大爆發。

    埃爾諾以他自己的方式結束了戰争;他意識到在戰場上拼命沒有任何意義,于是脫下了軍裝,退役回鄉。

    他不管做什麼,都采用這種我行我素的方式。

    現在,他厭惡了戰争,準備去瑞士,當然,他想重新組建一支樂隊。

    在生活最重大的轉折關頭,他是那樣地心平氣和,似乎隻要他心意已決,自覺自願地想去做一件事,無論是至高無上的國家權力,還是翻天覆地的世界秩序,都無法改變他的意願。

    戰亂之中,埃爾諾目的明晰地一意孤行,有一天他真的去了瑞士,組起一支樂隊,在一個名叫聖莫利茨的飯店裡給家人寫了幾行溫暖的問候語。

    即便生命的空間受到曆史的禁锢,他仍盡其所能地我行我素。

    他認為,上等人有權利這樣做。

     一方面,埃爾諾跟大曆史的宿命拼命抗争;另一方面,他未能跟另一個與自己個人生活曆史相關的卑微宿命達成和解。

    直至生命的最後幾日,他都在咖啡館裡彈鋼琴,在瑞士和德國小樂隊裡為那些鄉巴佬演奏。

    雖然他為那些人服務,但卻從骨子裡鄙視他們。

    每年冬天,他都回到聖莫利茨飯店,就在這家飯店,我經受了生活中最為特别、怪異、困惑不安的羞辱,直到今天,這種羞辱都不能因時間和距離的阻隔在我心裡消除。

    當時,和平已經岌岌可危,我正在法蘭克福讀大學。

    有一天,埃爾諾把我叫到聖莫利茨飯店。

    我早上剛收到他的來信,中午就已經啟程上路。

    我從來沒有去過瑞士。

    出門時,我穿上自己最體面的衣服,系上新買的領帶,就在那次,我平生第一次買了一套睡衣,因為我準備去一個&ldquo大世界&rdquo,擔心在高雅的聖莫利茨飯店讓埃爾諾為我感到羞窘。

    我有鎂光燈緊張症。

    在我的印象裡,瑞士就跟舞台戲劇一樣不真實。

    我在下午六點抵達目的地,埃爾諾在火車站接我,他光着腦袋,披着鬥篷,在沒有系緊的鬥篷下,可以看到白色的夜禮服和白色的領花。

    他臉色蒼白,帶着尴尬的微笑;也許,他又在擔心我想吻他。

    然而,埃爾諾的盛裝吓了我一跳,燕尾服和領花;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埃爾諾是我們将去的高雅飯店&mdash&mdash聖莫利茨飯店的雇員,就像大堂的服務生一樣,埃爾諾每天不得不身穿這身工作服。

    接到邀請時,我忘記了埃爾諾的生活環境,在整個途中也沒有多想;可是現在,我必須面對這個事實:埃爾諾并不是那位住在聖莫利茨飯店裡避冬、出于高興邀請在附近城市讀大學的小外甥前去住幾個星期的布爾喬亞舅舅,而是一位貧困的無産者,他在高大、堂皇的飯店裡隻能走仆人專用的樓梯,和跑堂一起用餐,靠客人給的小費謀生&hellip&hellip我心裡感到很難受,因為我喜歡埃爾諾。

    我盡量表現得沒有偏見,态度親熱,但卻騙不了埃爾諾敏感的耳朵。

    他也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犯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無可挽回的錯誤。

     接下來是折磨人的三天。

    埃爾諾和他樂隊的成員們,住在飯店頂層的閣樓裡。

    在那裡,我被安排在一個小房間内。

    中午和晚上,我們都在飯店裡用餐,但是要比客人們用餐提前一個半小時。

    我們的餐桌被安排在豪華餐廳的一個僻靜的角落,跟所有大飯店一樣,這裡的菜肴也非常豐盛。

    作為&ldquo工作人員&rdquo,由于跟大廚關系良好,我們吃的東西很可能要比尊貴的客人們吃的味道更好&hellip&hellip很有可能,給我們上的菜都是&ldquo精華&rdquo,最香美的部分。

    但是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像傳染病患者一樣被隔離起來&ldquo單獨&rdquo用餐。

    雖然侍者抱着同行的友善和親熱款待我們,把最好吃的菜肴盛到我們的盤子裡,可我真想連盤子帶菜一起扣到他的腦袋上!我這三天的感受,跟在那之前我早已習慣了的感受截然不同。

    那條從世界通向我們自己的道路,漫長而坎坷,充滿了這樣折磨人的歧途,我們隻在很久之後才能懂得它的意義和意味。

    在瑞士飯店的那三天裡,我是埃爾諾(他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感情最細膩、氣質最高貴的人)的客人,給我留下的記憶卻終身難忘。

    就是那次,我直接體驗到了兩個世界的存在:頭等階層和次等階層。

    我站在後台,看到了生活的構架。

    我被培養成了&ldquo紳士&rdquo,埃爾諾屬于&ldquo侍者”現在他拉着我的手,把我領到另一個世界待了幾天。

    那三天對我來講簡直是地獄。

    埃爾諾從下午五點開始在餐廳和咖啡館裡&ldquo工作&rdquo。

    在上等人享用晚餐的那幾個小時,我待在飯店裡無所事事,雖然我可以坐在咖啡館内欣賞埃爾諾樂隊沒精打采地演奏德國歌劇音樂集錦,但我感到渾身發癢,如坐針氈。

    我怨恨埃爾諾将我&ldquo拽&rdquo進這個下層的世界,為自己受到某種上等階層法則的制約而不得不跟埃爾諾綁在一起而感到痛苦,我無法忍受這種令人羞恥的綁縛,我不敢走近人群。

    假如在另一個我所歸屬的那個更為美好的世界裡,有一天人們得知我曾在一家瑞士大飯店的閣樓裡跟仆人們一起睡過覺,他們将會怎樣想我?&hellip&hellip 埃爾諾邀請我去住兩個星期。

    我在第四天就逃走了。

    我一副窘态、滿臉漲紅地跟埃爾諾撒謊,他耷拉着腦袋一言不發,搖晃着身子,沒看我的眼睛。

    我一個人去的火車站,埃爾諾沒有送我。

    我們就這樣沉默不語地就此決裂,從那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他再沒給我寫過信。

    看來,他覺得這樣對我們倆都好。

    這個創傷過了很久都未能愈合,後來,我夢到過在瑞士飯店的那些日子,我在夢裡咬牙切齒,将盛着噴香飯菜的盤子扣到跑堂的頭上。

    幾年之後,埃爾諾死于疼痛不堪的不治之症。

    我再也沒去過聖莫利茨。

    有幾次,我去恩嘎丁[74]那一帶的小鄉村旅行,離那裡很近,但我總是繞開聖莫利茨。

    這種感覺,要比理智、意願和悟性都更強大。

    要知道,我擔心被哪個跑堂認出來。

     5 我有一半的親戚是隐形的,難以接近,高高在上。

    馬伽什大伯父[75]是一位非常有錢的親戚。

    大伯父的錢多得不可思議,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即使悲觀的人也會說,他至少有十萬福林。

    最奇怪的是,這位有錢的親戚從來不做生意,而是靠抽象的哲學和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