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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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齊齊、方方正正的&ldquo書柱&rdquo之中,隐身在那一本一本地恣意驕橫的小冊子所壘成的&ldquo書堆&rdquo之中,身為所有這些鎖閉在他的書店裡大大小小的手抄本、線裝書、對開本的主人,猶如那深居洞穴掌管諸風的埃奧洛斯(2),在一條已經壞了的闆凳上端坐着。

    看見我之後,這格洛克把眼鏡挪下移到鼻梁,把他正在審視的一幅版畫放到膝蓋上,将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朝我轉過來,而開始期待着我開口,自然,他沒有在我身上認出那老相識。

     我記起了這格洛克的脾性,就開始兜起圈子來,我自稱是一過路學者,我說我多次聽說他這兒有豐富的藏書,故而特意拐到這科隆城尋訪他的書店,我要撰寫一本書,這是一部旨在探讨神學方面若幹問題但又涉及魔法的研究著作,為此我要找到一些必不可少的著述。

    聽完我的話之後,格洛克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良久,像老人那樣嚅動着嘴唇,過後又把眼鏡推到眼睛上,拿起膝蓋上的那幅版畫,說道: &ldquo我隻出售教會所贊許的書。

    您上法蘭克福的集市上去吧:在那裡您會得到您需要的一切的。

    &rdquo 我明白了,這老頭是在擔心,我這人是不是宗教裁判官派來的密探,于是我立即設法努力打消他的這一疑慮,我提了提:先前的那些年月裡,他的生意可曾是飲譽全德國的,大家都知道,他的書店裡有不少稀世珍寶,猶如呂底亞國王(3)的寶庫,可以在他這兒找到各種趣味的書。

     這格洛克被我這麼一奉承就有了心情,他嘟嘟哝哝地回答道: &ldquo先前的好光景還少嗎?難道我們的科隆還是那個科隆嗎?當年我們這兒擁有的大學生的數量,與德國其他城市所有的大學生的總和相等,可如今它卻少于外地的任何一所大學。

    如今,當我們這兒來了一批像約翰·萊伊姆這樣的神甫&mdash&mdash這種神甫隻能勉勉強強誦讀彌撒時所用的經文,而未必有能力識讀刻有拉丁文的鐘表!&mdash&mdash科隆人還要書籍幹什麼用呢?&rdquo 這樣一來,我們倆總算交談起來了,我随聲附和着這老頭,對他提起科隆那些幸福的光景,引發他去交談那些書籍與出版家的命運,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溫順地傾聽他對那些聞名遐迩的印刷大師的誇獎,從烏爾利希·澤爾尼到約翰·索泰勒,或是對那些難以企及的出版物的贊賞,從阿爾多·馬澤伊到亨利希·斯蒂芳,或是對各種手迹與各種字體的優勢所在的評點,諸如哥特式、羅馬式,拉丁體、斜體,等等。

    作為對我這麼一個聽衆的犒賞,這老頭在與我道别時更為善意地對我說: &ldquo而您這位慈悲為懷的先生,有空再上我這兒來吧。

    我與您在這些故紙堆裡再翻尋翻尋,可能,會找出什麼對您合适的東西的:天曉得有什麼風把什麼好書刮到我這個書店裡來了,這事也不在少數啊,哈&mdash哈&mdash哈!&rdquo 第二天,我自然沒有放過機會再上格洛克的書店去尋訪,這回他迎接了我,猶如迎接一個久違了的老朋友。

    他先是用那花去不少時間的交談再一次把我折磨了一番,然後賣給我一本小書,書名是《聖·格爾特魯達獲得微微發光的珍寶與财富的秘招》,這本書是在科隆印行的,這是我平生所讀過的最難懂的一本書,它對我也完全不适用,然而就是這種書,老頭也出了一個難以設想的高價:向我索取5個古爾盾。

    不過,隔了一天之後我再去書店時,格洛克已經容允我鑽進他的書庫去翻尋,我在那裡真的捕捉到好幾種手稿,那些文稿上填滿了咒語,畫滿了實施魔法時所用的圖案,那些文稿的書名本身就晦澀迷離神秘兮兮:《摩西之書與地獄的三重強制手段》,《讓精靈服役于人們的主要強制手段》,以及諸如此類令人費解的名稱,為這些文稿我不得不慷慨解囊。

    後來,我日複一複地在這書海中紮猛子,就像珍珠捕撈者那樣,在書浪中搏擊,借助于格洛克的垂顧,漸漸地幾乎捕撈出一個完整的圖書館,這時格洛克還勸我不要太死心眼兒,甚至都不要嫌棄那些反對魔法的著述,譬如,由烏爾利希·莫尼托勒所著的那部荒唐的舊書,那部書内的插圖不堪入目,書名是《論巫術與前所未聞的女人們的災難》;或者,由馬丁·普蘭特施所著的那本内容空洞的著作《論有魔力的預言》,由茵斯蒂托勒與雅科夫·施普倫格勒撰寫的《女妖的錘子》,這些書的一個直接的宗旨就是減輕法官們的歧見,對女妖進行揭露并予以懲治;格洛克甚至向我推薦那個臭名昭著的多明我修會教士,人文主義的死敵,雅科夫·戈特斯特拉頓的論文:《在魔法妖術中尋求靈魂的拯救其罪孽是多麼深重》。

     當格洛克斷定,他會把躺在他書店裡的貨物全都推銷給我時,他就當着我的面打開了一個書櫥,他這個書櫥裡珍藏着的乃是這方面真正科學的著作,這對我來說不啻是打開了一個新大陸,這新大陸要比新西班牙的田野與山谷更為令人震驚。

    在這裡,落入我手中的是一些名人的著作,他們是:偉大的阿爾貝爾特,阿勒諾裡德·德·維拉諾夫,羅根尼·巴孔,羅伯特·安格裡斯基,恩塞爾姆·帕爾梅贊斯基,皮卡特裡克斯·伊斯潘斯基,還有天主教修道院院長特裡格米(4)的著述,其中就有他那令人驚訝的《自然哲學》與《Antipalusmaleficiorum》;尤其是彼得·阿蓬斯基(5)的《魔法入門》,這本書全是概述,但表述得十分明晰;在上述種種著作之後,最重要的一本書把先前的著作者所收集到的種種知識歸納為一個體系,并且用對待現象的真正哲學的态度去照耀前人的著述,這本書就是《從涅捷斯海姆來的亨利希·科勒涅尼·阿格裡巴(6),論通靈術的哲學·三卷書》,外帶第四卷的手稿。

    這最後一部著作,格洛克也是以昂貴的價格賣給了我,他聲稱這是秘密出版物,并且引證說,這書的版權頁上并未标明印刷廠所在地,也未标示出版年份。

    但後來我打聽到,這部書就是在科隆印刷的,且就是在幾個月之前印出的,而且得到國王陛下的庇護&mdash&mdash隻是那後續的第四部分确是某種罕見的文稿,因為作者擔心遭受迫害,未敢斷然把這一部分也交給印刷車間付印。

     不過,對這個格洛克我心中并未存留什麼惡感,他對我時不時地敲敲竹杠而狠賺了不少錢,也用他那一說起來就完沒了的聊天給我平添不少膩煩,但最終,他畢竟向我提供出我所需要的全部參考文獻,而在他那老年人總有的絮叨與誇口中,也夾随着不少對我不僅有用而且簡直是必需的東西。

    至于他這樣一些言談&mdash&mdash什麼&ldquo智者的醋&rdquo,什麼&ldquo烏鴉的頭&rdquo,什麼&ldquo綠毛獅&rdquo與&ldquo紅毛獅&rdquo,什麼&ldquo忒澤伊的帆&rdquo(7),以及諸如此類的玩藝,我當時盡管去聽但&ldquo東邊耳朵進,西邊耳朵出&rdquo,這些玩藝于我毫無用處,猶如他所講述的那些著名的煉金術士以及他們神話般的發财緻富的故事,對我來說都是多餘之物,可是我倒也在他講的故事中捕捉到了,他對&ldquo速成魔法&rdquo方面一些問題所提供的寶貴的線索,我仔仔細細地記住他對魔法學術語所作的全部解釋,學會了從他關于那大名鼎鼎的魔法師、關亡師與巫師的笑話中汲取有用的東西。

    如果說我在我所鑽研的這門學問中有所成就,那麼,在許多方面我得歸功于這善良的老頭,這老頭雖然也幻想把鉛塊化為金子,但也不曾忘卻用更為尋常的方式,去得到别人衣兜中的銀币。

     我對格洛克書店的這些尋訪&mdash&mdash對此我在這裡僅僅粗略地描述了一番&mdash&mdash前前後後延續了好幾周,自然,我并未白白地失去這些時間,每次從書店回到住處,我便立即坐到書桌旁,伏案審讀那對開本大書,用目光一頁一頁地搜索。

    我在這件工作上的熱忱是那麼強烈,毫無疑問,當年我要是以這份熱忱這般勤奮去研讀《Sententiae》《Processus》《Copulata》《Reparations》(8)以及其他的教科書,那麼,我後來就不必與那些雄赳赳的路德派新教徒同流合污,去掠奪聖父之城,我也就不會見到阿納古阿克的綠草地,而是平靜安甯地去講課,作為一名碩士而留在某所大學的教研室裡。

    我攻讀着一本又一本專著,翻閱一本又一本論文,獲得愈來愈新的奧秘,可我常常感到自己&ldquo吃不飽&rdquo,猶如那個維爾吉尼耶娃·斯庫拉斯庫拉:希臘神話中海中女怪,有六個頭,十二隻腿,每張嘴中有三排利齒,一口可吞下六個人。

    ,在那些日子裡,我的大腦好像變成了一個貪吃的怪物,它專門吞噬那用手書寫得密密麻麻的或者印上了一行行鉛字的字紙。

     我對我的治學事業竟入迷到這樣的地步,有一段時間裡我身上的情欲之聲消停下去:我仿佛對萊娜塔愈發視而不見、毫不動心,她的話語對我産生的印象也愈來愈淡薄。

    更有甚者&mdash&mdash在這段時間裡,她曾有好幾回言行反常:先是在沉思與沮喪狀态中悶悶地度過一天,然後突然間不聲不響地披上風衣就走出門去,也不知她是在哪兒消磨了很久很久,直至深夜才見她回來。

    可是,我親眼目睹她的這種反常舉動而一點也不感到有什麼不安。

    而當她故意開始嘲弄我的工作,有意地對我說一些讓我感到屈辱的事情,甚至把我稱為一個勤奮但失去才氣之士時,我的心弦也不曾受到任何觸動,我全身心地投入搜索資料、思索問題、推導結論,但我也感到我的心靈似乎是被活生生地囚禁在一個巨大的冰窟裡,我清楚我的充盈着愛情的心髒尚在搏擊,但我并不為這愛情的翅膀已不能動彈而感到有什麼痛苦。

     然而,這種狀态還是被打破了,有一天清晨,萊娜塔從她那已成例行的銷聲匿迹中歸來,突然出乎我的意料,以那麼簡樸率直的口吻&mdash&mdash好像她這個人向來如此直率,把兩把椅子推向桌旁,對我說: &ldquo還等什麼呀,魯蔔列希特,我們該着手工作啦!&rdquo 我看了看萊娜塔,帶着幾分驚訝也帶着幾分感激,我吻了吻她的手,我們倆并肩坐下。

    從這一天開始&mdash&mdash那是九月底的一天&mdash&mdash我們倆一塊兒繼續鑽研那探索存在奧秘的哲學,鑽研那&ldquo速成魔法&rdquo。

     因為我希望,我的這部故事不僅僅成為一種引人入勝的閱讀材料,而且或許也會給那像我一樣落入圈套的什麼人帶來裨益,故而我想在這裡,用簡短的文字轉述一下:我與萊娜塔一起攻讀時,究竟從那些書籍中獲得什麼知識,固然,我并不奢望去窮盡那個被稱為&ldquo隐學&rdquo或學界的&ldquo禁區&rdquo的整個海洋。

     神學家與經院哲學家們總是以為,僅僅摘引聖書的文本,用其引文就可以建構起某種包羅萬象的科學。

    我認為,單憑這一條,我就有理由把這些人那空洞無物的著述棄置一邊。

    從這樣毫無天分的一群人中出身的作家,總流露出一種奢望:要弄清有關惡魔的所有最精微的細節,它們的準确的數目,它們每一位的名字。

    這些自命為無所不知的先生中,就有一派斷言惡魔有九等之分:其第一等級上聚集着的乃是那些冒名上帝者,這個等級的首領便是地獄總管,第二等級上則是一些冒名先知&mdash&mdash皮封之流,第三等級上是各種惡的發明家們&mdash&mdash貝利阿勒之流,第四等級上則是一些因犯罪受懲罰而要複仇者&mdash&mdash阿斯莫捷依之流,等等。

    另一派學者則将他們所考據出來的惡魔的精确的品級宣布于世,在惡魔王國裡仿佛還有皇帝&mdash&mdash地獄總管,有七位國王:拜勒,普勒桑,比萊特,帕蒙,貝利阿勒,阿斯莫捷依,紮潘;有二十三位公爵,十三位侯爵,十位伯爵,十一位首席軍事法官以及許多位騎士。

    這些學者甚至将上述惡魔的名字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