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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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心探究魔法要領鬥室試驗咒語失靈Ⅰ 證據自兩個不同方向朝我湧來,猶如兩個敵對的集團的兩支軍隊,我也很容易向我的理性運行的天平的某一端傾斜過去,因為在兩端的量杯中,我都可以投放愈來愈新的思索與評斷的砝碼。

     從一方面去看,許多證據在表明,我那可怖的夜會飛行不過是一場夢中幻象,那夢幻乃是由我抹遍全身的、毒性劇烈的油膏蒸熱身體所生。

    後來我發現自己坐在其中的那件風衣,它被壓得皺巴巴的,被揉得失去了原形,正像一個人的身體持續地在它上面而肯定會弄成的那樣。

    我身上并沒有一處留下那夜間旅行的痕迹,尤其是在腳下并沒有哪兒被劃破,或者是被擦傷,但赤着腳闆在綠草地上跳舞,在森林中奔跑,總是少不了這類傷痕的。

    最後,而且這是最重要的一條,在我胸口并未發現那被羊角刺紮出的标記,那标記,要是按我當時所感覺的那樣,本是大師列昂納爾德在我身上刻下的是魔鬼的永恒烙印。

     從另一方面去看呢,我的這些回憶本身的關聯性與邏輯性,遠遠超出了通常對夢境作追憶時的那種情形,記憶之神向我通報了有關魔鬼聚會、遊樂與戲耍的這樣一些細節,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這些細節,而我要是把它們捏造出來也沒有絲毫的根據。

    除此之外,我完全清晰地想起來,我當時參加那些女妖們的輪舞時是以肉體加入,而并非以精神參與,即便相信人在生前其精神與肉體已可分開,像神一樣有洞見力的柏拉圖曾挺樂意确認這一說法,不過大多數哲學家對此說都是深為懷疑的。

     最後,我腦子中冒出了一個主意,這是解決我的疑惑的一個可靠的辦法。

    如果我所見到的一切确是現實,那麼,萊娜塔在對我行騙之後,跟着我也去做那高空飄飛,而她現在要麼仍在屋外踟躇,要麼也是像我這樣疲憊不堪地躺着&mdash&mdash不過,她躺在自己的床上。

    想着想着,那股憤怒與嫉妒又湧上心頭,在這種壞心情又發作之際,我匆匆地對自己的姿态、頭發都作了一番整理,急忙去穿衣服,這事現在對我成了一種相當艱難的行動,因為我的雙手還在哆嗦,眼前仍發黑。

    不過,幾分鐘之後我已站在回廊裡,那兒清新的空氣直湧入我的胸口,使我多少蘇醒過來,于是,我懷着怦怦怦直跳的心髒,打開了萊娜塔的房門。

    萊娜塔平靜地睡着,躺在她那高床上,周圍沒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也像我那樣度過了這一夜,也不曾有那油膏的氣味,隻要有那種氣味,那它也就會披露,她也曾訴諸那神魔般的抹擦所創生的法力。

     這一難以駁倒的證據,在那個時刻倒是有利于讓我作出這樣一種推斷:我昨夜并未離開夢境領域。

    固然,斷定我在夜間的行為與言語&mdash&mdash就是由于那些言行,我毀掉了自己靈魂的永恒拯救&mdash&mdash隻不過是一場夢幻,這倒挺讓我高興的,但是,那時占據我心頭的還不是這種高興,而是那令人抑郁的羞愧。

    讓我感到萬分恥辱的是,我未能成功地完成萊娜塔的委托,未能闖入魔王的寶座,盡管這事并不太難,看上去,一個無名小卒也能辦到。

    與此同時,我還尋思,我那場夢是天賜而降,或許,還是魔鬼親自賜降的呢,魔鬼又想對我的軟弱無力加以嘲笑且作弄一番,這一想法使我蒙受沉重的打擊,猶如挨了那侮辱性的一耳光,也就在我凝視正睡着的萊娜塔那同一個瞬間,一個決定在我心中萌生并當即成熟,這個決定後來就在即将到來的好幾周裡統帥着我的行為:試圖以自己的力量與那黑暗的精靈們展開公開的搏鬥,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我已經與這些精靈相遭遇,它們到目前為止一直是任性地耍弄我,猶如抛耍一隻球。

     這時候,萊娜塔被房門啟開時所發出的吱吱聲弄醒,微微睜開了眼睛。

    于是,另一種情感&mdash&mdash欲忏悔一番,欲去坦白我曾疑心萊娜塔對我行騙這件事情的沖動&mdash&mdash迫使我急速地撲向她的身旁,俯下身去親吻她的手,對她傾訴那些她并不明白的心裡話: &ldquo萊娜塔!親愛的!我感謝你!你将寬恕我吧!&rdquo 萊娜塔正在夢境中走出來,起初也不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後來她回憶起那一切,就迅速詢問起來: &ldquo魯蔔列希特,你去了嗎?你看見了嗎?你問了嗎?他回答了什麼?&rdquo 這些硬邦邦的問題,讓我感覺到,萊娜塔根本就沒有把我、把我這個由于困頓與折騰而身心憔悴的人,放在她心裡。

    她一心所思念的隻是她自己的那個亨利希,不過,這些問題則多少使我清醒過來。

    我回答她說,她那油膏原來并無什麼效力,它僅僅使我昏沉沉睡去,僅僅給我呈現那狂歡夜會的幻象,而不是真正地把我載運到女妖們在歡慶自己節日的地方。

    但說到這裡我趕緊補了一句,聲稱我的失敗絲毫沒有削弱我的鬥志,而是相反,更加堅定了我向目标奮進的欲望,如今我正在全身心投入,努力尋找更為有效的途徑,好好利用地獄的威力。

    當時我就想在萊娜塔面前更詳盡地表達我的想法,可是她執拗地要求我先把我的奇遇講給她聽聽。

    于是,我隻好對她的心願做出讓步,我得向她複述那一切情景,複述那種我覺得是一場挺糟糕的夢的情形,這幾乎是與我的意志相悖的事。

    不過,在這複述中我隐瞞了兩個場景:一是我面對薩拉斯卡的誘惑而不能自持;一是萊娜塔本人的形象也在其他夜間幻象中對我露面。

    萊娜塔把我的這番回憶看成是完完全全的現實,她根本不同意我所說的這僅僅是幽靈的看法,她斷然認為,夜間盛宴的主席是對格耶爾德村的那個巫婆之言給予了肯定。

    但是,作為對她的回答,我隻是報之一笑,我嘲笑萊娜塔,也嘲笑自己的那種飛行。

    我說,倘若這一切真是現實,那麼,這是荒唐的現實;倘若這一切真是夢境,那麼這是虛僞的夢境;倘若這一切真是預見,那麼,從這預見中是絕對推斷不出什麼來的。

     可是,我們不得不很快就中止了我們這場争論,因為我感到了一種不可克服的疲乏與已近極限的困頓,這是夜間承受那麼多又那麼沉的印象的結果。

    渾身酸痛,腦子疼得就要裂開了,疼痛把我打倒了,甚至使我躺到床上去了,這一天中餘下的時光我都是在半昏半迷的狀态中度過的,在那種昏迷中狂歡夜會的場景與形象,猶如一個不停地轉動着的輪子在我的目光中旋轉:裸體的女妖、無手的惡魔、狂舞、盛宴、親熱、大師列昂納爾德。

    我現在還記得,當時透過夢境我看到,萊娜塔時不時地走近我的床頭,把她那冰冷的手放到我滾燙的額頭,那時我覺得,她這些情不自禁地顯示出一股溫柔的手指一旦觸及我的腦袋,便立刻根除了我的全部疼痛。

     次日清晨,我一覺醒來時又像往日那樣精神抖擻,渾身是勁,可是我發現,自己昨日作出的那個決定在心底已孕生出堅實的根基,已萌生遠遠地伸展開去的枝葉,猶如一棵小樹苗,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已長成印度的大菩提。

    我已經沒有任何激動,但完全明确地向萊娜塔斷言:我已打定主意去鑽研魔法,因為我看不出還有别的方式可為她效力,而她正期待着我拿出什麼絕招來。

    我補充道,當你像一個貧寒的求情者向債主讨饒時那樣去求拜魔鬼時,你得到的不可能很多,因為魔鬼,看上去也隻聽從那些像主人對待奴仆一樣居高臨下地命令它的人的話;我還聲言,一般來說當以知識的力量去攻入魔鬼的世界,而不應憑借占蔔算命星相之類令人可疑的妖道魔法的魅惑之術。

    在作這樣的補充時,我當即又在萊娜塔的面前,把整個探索神魔鬼道的科學的學術進展給勾勒了一番,諸如魔法學、惡魔學、蔔相學,等等。

     萊娜塔非常入神地聽我講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原來率先将我引入惡魔世界的她,這時卻對我聲稱,她本人絕對地反對我的這一提議,并且毫不遲疑地、也相當令人信服地把我所欲一試的這件事情的全部困難與全部危險都向我一一展示出來,她甚至認為此舉整個兒是不必要的。

    進而,她還對我說,鑽研魔法這事需要許多年月,需要一定的知識準備,那些隐而不露被深深珍藏着的奧秘是從不信賴什麼書籍的,而隻是經那些特選者之口,從老師到學生一代又一代口傳下來。

    最後,她聲言,她将不接受我這樣的犧牲,她将把我的諾言歸還與我。

    但是,我對她所陳述的這些理由都有異議:我說,作為一名騎士,我是不能放開一切可以尋思出來的、對拯救她有用的辦法,而不去利用一下就抛開一位女士的。

    對于一個有心人,一個心明眼快的人,那隐現于魔法學著述的、字裡行間的一些暗示,就已足矣;我欲企及的并非那被禁閉的知識領域裡的所有奧秘,而僅僅是獲取那對達到很實際的目标有用的某些情報,以及諸如此類駁擊她的論點的話語。

     從這番交談中,萊娜塔分明看出我是不想讓步的,于是,她試圖來吓唬我,她向我披露了她自己與魔法過從甚密時的心得,當時她大約對我道出了這樣一些東西: &ldquo魯蔔列希特,你不了解你欲涉足的領域。

    那裡除了恐懼别無其他東西,法師們&mdash&mdash這乃是一些最不幸的人。

    法師生活在令人痛苦的死神随時随地的威脅之中,隻有憑借毫不松懈的活動與意志的極度緊張,方可将那兇猛的精靈制服住,那些精靈可是随時準備好了欲用其獸牙把法師撕咬成碎片。

    整整一大幫虎視眈眈的怪物暗中窺視着法師的一舉一動,密切關注着他是否遺漏了什麼,忽視了什麼,放松了什麼細微的警覺,隻要有機可乘便兇猛地朝他撲将過去,你設想一下那種玩狗者或戲蛇者,他沒日沒夜地呆在那關着瘋狗、或毒蛇的籠子裡,而他的鋼鞭一舉起,烙鐵一按下,隻會招惹起那些動物更為膨脹的兇狠勁&mdash&mdash法師就過着這種日子。

    作為這種無休無止的磨難的一種犒賞,他得到的卻是被奴役,那迫不得已地服役于一些卑劣的魔鬼,那些魔鬼知識并不淵博,遠非無所不能,反倒總是狡猾奸詐,随時準備去幹背叛以及任何龌龊不堪的勾當。

    &rdquo 萊娜塔的這些異議讓我覺得十分甜美,猶如那穿過雨天的一束陽光,因為在這裡,我頭一回看出她對我的命運的關心,但我還是毫不動搖地作出了這樣的回答: &ldquo我準備同意那一切正是這樣,但恐懼還從未束縛住我的手腳。

    兇惡的精靈本也是由上帝創造出來的,但它們失落了上帝那高潔的品德,就像大自然中的一切物象那樣,除了個人的與造物主那強大無比的意志力之外,那些精靈也不可能不服從自然規律。

    所要做的事僅僅是去認識這些規律,我們會有能力去駕馭這些惡魔的,猶如如今我們利用風力去推動輪船的運行。

    毫無疑問,風要比人強大無數倍,有時風暴還會将船掀翻把它摔成一塊塊碎木片,但是在平日裡船長總還能把他的貨物運載到碼頭。

    我清楚,當我在風暴中,在九級風中還鼓起風帆前行時,我會給我們的輪船,給坐在其中的你,招緻一些很大的危險,但我們并沒有别的辦法。

    &rdquo 在我說完這幾句話之後,我們的交談就戛然而止。

     很快,我就有機會确信,萊娜塔一邊駁擊我一邊也說了許多反對她自己的信念的話語,魔法以及整個探索奧秘的學科知識對她的吸引力實際上更大,遠甚于我。

    不過,為了忠實自己的角色,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總裝出一種姿态:對我所操心的那些事情她總是鄙夷不屑,不願給我的工作以絲毫的幫助,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完完全全單槍匹馬地奮鬥,獨自一人去克服轉向新的道路時所要遇到的最初的、通常也是最困難的波折。

     在我當大學生的年月裡,我曾與一位書商相識,那人住在紅山,他是一個老古怪,名字叫雅科夫·格洛克。

    當年,每當我變得囊中空空時,我就把自己的課本送到這書商那兒典當。

    現在,我萌生起一個念頭:就在這書商的當鋪裡去抛下那釣魚鈎吧,因為我記得,那老古怪曾經對天文學、煉丹術、魔法方面的書籍頗感興趣,他本人就潛心于尋覓那閃爍着智慧之光的點金石(1)。

     格洛克的書店這十年裡一點也沒變樣,我又感到自己是一名大學生,我跨進門檻,鑽入這有點兒晦暗的鬥室,這鬥室隻有朝街面開的一扇門,沒有窗戶,裡面塞滿了一堆堆各種各樣的書籍:手抄本的古書,鉛印的新書,擱置甚久的書,新進的書,有彩色封面的書,用皮革作封套還帶有關扣的書。

    這雅科夫·格洛克本人呢,則隐身在一層一層直達屋頂的書架之中,隐身在那碼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