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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滞留科隆城她對我發指令狂歡夜會上我目擊魔幻景Ⅰ 想必,那個折磨萊娜塔的惡魔使她蒙受的不單是痛苦,也還有絕望,正是這絕望取代了那些讓她心醉神迷的希冀,也正是這些痛苦、希冀與絕望的輪番進攻,造成了她身心衰竭,仿佛大病一場,病得很久,很重,症狀難以查清。

    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在我們白白等待亨利希伯爵的那一夜過去之後,萊娜塔處于全身疲乏毫無力氣的狀态,連從床上坐起身都不行,她不能揮動右手,她說她的頭腦裡仿佛紮進了一根尖釘,這樣,她不得不躺在床上度過了好幾天。

    而去服侍一個生病的女士,就像醫院的護士那樣喂她吃喝,就像喂着體弱的嬰孩那樣哄她快快沉入那困倦欲眠的夢境,藉此護衛她那脆弱的神經,利用自己那貧乏的醫藥知識為她尋找一些可以減輕疼痛的藥品&mdash&mdash為她去作這樣的操勞,對我來說可是一個莫大的幸福。

    盡管萊娜塔接受我的效勞時還帶有她所慣有的那女皇般的輕慢,可是從她的眼神來看,從她一個詞一個詞吐出來的話語來看,我有權斷定,她很看中我的忠誠與我的操心,而這也就是對我不久前所蒙受的所有磨難的一種犒賞,綽綽有餘的犒賞。

    在與萊娜塔相處那最初的五天過去之後&mdash&mdash那五天簡直就像懸崖之間永不消停的瀑布&mdash&mdash終于降臨了于我而言的平和而甯靜、憂郁但甜蜜的日子,這些日子彼此是那樣的相仿,以緻于可以把它們看成是一天,好像是在幾個不同的鏡面被映現的一天。

     如今,當我的思緒飄回到那些時日,我就感覺到,一股怅惘之情像鳥爪一樣抓扯着我的心,我真想向主傾訴怨言,承認這回憶的機能乃是他給我們的那些賜予中的最無情之物。

    然而,盡管如此,我現在還是不能抑制自己不去描寫那些時日的奇遇,哪怕是三言兩語。

    那幾個房間,我們全部悲劇性命運就在其中孕生的空間,那作息日程,在風風雨雨中一直恪守不移,直到我們倆第一次分手那可怕的時刻降臨&mdash&mdash總是引發我去追憶去描述當年的奇遇。

     萊娜塔并未與我談起她那仿佛就住在科隆的親戚,也未曾談及她那要抛開我的願望,所以我就很下一番功夫去張羅,為她安排了一個盡可能更為舒坦更富情趣的栖身之地。

    我從二樓的三個房間裡挑出一間給她,那一間本是瑪爾塔為她的那些老主顧中最高貴的房客特備的,因而她把這一間裝飾得多少有幾分華麗。

    在一進門靠右手的牆邊,在不太高的台基上&mdash&mdash不過走上這個台基也得跨越三級台階&mdash&mdash擺放着一張很漂亮的木床,床架也是木質的,床架上罩着半個天蓋形的幔帳,那幔帳是用花布做成的,枕頭上都套上了帶有花邊的枕套,被褥則是緞子面的。

    這間房裡另一個重要的設備就是那壁爐,它是由彩色瓷磚砌成的,這可是一件不常見的東西,即便在米蘭你也并不總能遇上的。

    外牆邊立放着一個很大的衣櫥,門上雕花,帶鑲嵌的;兩扇窗子之間是一張桌子,也挺好看,桌腿彎成弧形,而床後的牆角裡置放着端端正正的供台。

    給這間房平添光彩的還有椅子,讀經桌與一面偌大的意大利穿衣鏡,它挂在進門的左手。

    這環境,我現在追憶起來都曆曆在目,此時此刻,就在我寫出這幾行文字之際,我總覺得,隻需一站起身,一推開門,我馬上就又走進萊娜塔的房間,而立即見到她,見到她低垂着頭,把臉埋在那張由旋制的木闆做成的讀經桌上,或者,她伫立在窗口,把臉頰緊緊地偎依到窗上那冷冰冰的玻璃環上。

     把萊娜塔的房間與我的房間隔開的是一條狹窄的過道,這過道通向那裝有頂篷的回廊。

    那回廊很長,圍住了整棟房子的一半,從回廊上沿樓梯可以徑直走到下面,而不用穿過一樓;我住的這一間,是瑪爾塔為那些不太有錢的過路人而備的,房間内家具擺設相當簡陋,但比起街上那些專做旅客生意的旅店來說,這房間畢竟還是要好些,明亮些。

    除了這兩個房間,歸我們支配的還有一個房間,那間很小,與我們各占用的那兩間都不相通,從屋内的樓梯口可徑直進入這個小房間,我們起初并沒有想到要用上這間鬥室,我之所以把這一間的房錢也支付了,乃是想在這二樓上躲避開任何鄰居。

    的确,在這棟僻靜的小樓房裡,除了我們倆,就隻有瑪爾塔,這個女人倒是喜愛聊天,但要把房客強行拉扯到自己身邊去閑聊一通&mdash&mdash她還不那麼情願,于是,我們倆,即使置身于喧嘩與鬧騰的科隆城,也是與人們隔開而獨然栖居,這份清寂,并不亞于那置身于巴比倫神魔的森林之中的馬爾林當時的處境。

     瑪爾塔這老太婆确信,我這是偕同年輕的愛妻來故城美滋滋地歡度蜜月,自然,她根本就不曾生出疑心:我們是在怎樣奇怪地打發時光。

    她從我手中得到慷慨的房租之後,挺樂意也真熱心地向我們提供各種服務,完成我的各類委托,并且還盡力改善我們的膳食:清晨,在早餐時我們總能享用煎蛋、香腸、奶酪、煮雞蛋、烤熟的闆栗,剛出爐的橢圓形白面包;晚上呢,在正餐之前,作為晚茶,我們通常能得到羊肉、豬肉、鵝肉、鯉魚、蝦;我本人在晚餐時還總得到一瓶葡萄酒,萊茵牌的,或者是馬利瓦西牌的。

    我不想與這座城裡的任何故舊恢複交往,這一點曾使瑪爾塔十分驚訝,她不止一次地勸說我去拜訪一下現今已屬老朽的奧特弗裡德·格拉爾德,他是我當年的恩師,可我卻恰恰相反,嚴厲禁止她向任何人披露我現在正在科隆逗留。

    順便說一下,看來,瑪爾塔并沒有堅定地執行我的這一吩咐,因為有時在街上就有人試圖對我表示問候,在那些人中間我也認出某些故舊,不僅有先前的酒友,甚至還有當年的同窗,他們後來留校成了碩士,不過,我總是讓人家明白,正在對我行鞠躬禮緻意的那一位是認錯人了。

     萊娜塔患病期間以及她病愈複原的最初階段,我與她是在交談中度日,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如今,她倒是挺願聽我講講新西班牙的故事,她對我在過去的生涯中竟有機會見識到那麼多的東西深感驚訝。

    有時,她用她那纖柔的手指溫存地觸摸我的臉,一邊還念叨着,仿佛是在哄着一個小男孩:&ldquo魯蔔列希特,你可真是我的聰明鬼,大學者!&rdquo不過,在相當長的期間我們倆都未曾用片言隻語去暗示那件心疼事,既沒有去暗示亨利希伯爵,也沒有去暗示那充滿敵意的、恐吓過萊娜塔的惡魔的勢力,而在它們重又作祟之際&mdash&mdash這情形後來發生了好幾回&mdash&mdash我們不得不在黃昏裡,在黑暗中,再次聽到那耳熟的敲牆聲,我們就趕緊把壁爐中的火苗兒吹旺,開始去談另外的事情,這樣一來那敲擊聲自個兒也就消停了。

    順便說說,有時候,那些不見形體的敵人以其明顯的在場而營造了一種令人發怵的氛圍,這氛圍不僅使我發窘,也使萊娜塔尴尬。

    在那種情形中,她就不打發我回我自己的房間就寝,而允許我留下與她一起過夜,有時坐在她的床頭,有時則再度與她同床,躺在同一床被褥底下,雖然,作為一個男人與一位女子,我們彼此間仍舊還保持那&ldquo格格不入&rdquo的狀态。

    我甚至在這種着實折磨人的親近中發現一種特别的甜蜜,一種特殊的美,就像有人盡興地享受那鋒利的刀刃深深地切割肉體時所産生的快感,已經失去知覺的肉體在被切割時反倒能産生那種快感。

     及至八月底,萊娜塔的身體已大有好轉,我們倆已開始出門在城裡散步了,我們散步時的大部分路線便是萊茵河岸,沿着河流往上遊走,走到漢森斯卡娅碼頭後面的什麼地方,在那兒就地而坐,坐在那兒觀看這條偉大的河中黑沉沉、無所不能的流水,凱撒當時曾穿涉過這條河,從那以後這河水還是這麼黑沉沉地往前流,但流動中的河水每一分鐘都在更替。

    這日複一日一成不變的單調景觀,反倒把愈來愈多的新思緒引入我們的腦海,把愈來愈多的新話語引出我們的嘴邊,我們在河岸上的聊天是那樣滔滔不絕,猶如這萊茵河本身,盡管我們似乎可以不間歇地聊下去這種情形隻可能是我們當時的一種感覺。

    至少,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從各種書本上汲取的,或者從生活本身千變萬化中積累起來的各種知識與證據,本像一片混沌。

    如今,這一片混沌,一會兒與萊娜塔那明察秋毫的專注相逢,一會兒與她那嚴厲的評判相遇,一會兒與她那深切的校正相會,而漸漸地融合成一個巨大的、渾然一體無法切分的雲團,或者說,就像那從四處流溢的鐵水中鑄造出一口标緻端莊的大鐘,這種鐘是可以發出洪亮而彌遠的聲響的。

     萊娜塔身上擁有一個女子所有的全部溫和與柔順的品性。

    然而,在她心底依舊躁動着那難以平息的怅惘,這怅惘用其刻毒的牙齒緊緊地鎖閉着她的心田,不容她吐露心曲,而随着萊娜塔身上的元氣康複,體力漸增,她心底那執着的欲望也漸漸蘇醒而複活起來。

    這欲望目标堅定,猶如羅盤上的指針,總是指向一個确定的極向。

    我沒有另外的事兒可做,除了追蹤萊娜塔靈魂的穹窿上晴朗與多雲的氣象,不久我就注意到,那些兇狠的幽靈已經在預報一場新的風暴,因為我畢竟已經不是那沒有經驗的航海者,浩瀚海空複雜多變的氣候我都曾親身領教過。

    然而,盡管我被提醒,大雷雨還是那樣急遽地降臨了,它是那樣的迅猛,以至于我都未來得及将我的生命之舟的小帆兒收起,這兩桅小帆船再次在風暴中直打轉,猶如兒童手中的陀螺。

     就在那天晚上,我們還聊了很久很久,在整個交談中,我們涉及了許多事物,從我們帝國的命運聊到西班牙詩人加爾西拉索·德·拉·維加(1)。

    的抒情詩篇,海闊天空無所不及。

    經過這番長時間的聊天的催眠,萊娜塔已經睡意朦胧。

    這時,她對我說:&ldquo親愛的魯蔔列希特,我終于稍微休息了一會兒。

    我仿佛已經死過一次,現在是第二次活着,以超額的生命在活着。

    我身上已經沒有血液了,我也不可能有什麼為人的幸福了;但在這個世界上尚有你的關注與溫存。

    &rdquo她這一番動聽的話語猶如催眠曲,哄着我昏昏欲睡,不一會兒,我就伏在萊娜塔的床頭櫃的木闆上睡着了,睡得很甜美,比那些躺在鴨絨被下的人們還要甜美,我在夢境中穿行,感受着緞子被面的親撫,我高興地對自己說:&ldquo她就在這兒呀!&rdquo 可是次日清晨,風雲驟變。

    我仿佛是挨了别人猛然的一推,突然醒來,這時映入我眼簾的,乃是萊娜塔那雙陰郁的、怅惘的眼睛,那張痛苦地扭歪了的嘴,她木然地坐在床上,于是我好像立時就明白了她身上已發生了什麼變化,我以絕望的神情歎問道: &ldquo萊娜塔,你這是怎麼啦?&rdquo 我之所以這樣稱呼她,是因為她自己要求我對她直呼其名,并徑直用&ldquo你&rdquo這個代詞,就像朋友們彼此之間常有的那樣親昵,這會兒她這樣回答了我的詢問: &ldquo我還能出什麼事呢?别的事根本也沒有,而那種情形,昨天那樣的情形又出現了!&rdquo 我反駁道: &ldquo可你怎麼這樣的一臉憂傷相?&rdquo 萊娜塔身上的那股粗魯勁兒又上來了,每當她心中的憂郁突然發作時,她總要表露出這種粗魯的。

    她毫不客氣地朝我嚷嚷: &ldquo那你是不是在想象,我一天到晚能永恒地微笑?我可不是那種時刻準備即使無緣無故也輕歌曼舞的人!況且,我這又有什麼可高興的呢?我的生活中哪有什麼快樂嗎?&rd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