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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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o 我走出了萊娜塔的房間,在通往回廊的大門那兒伫立了許久,觀看着鄰居屋頂上那些火紅色的瓦片,在隔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後,我才壯起膽子回到萊娜塔身旁,這時我看見,她已坐在窗台上,可她的臉色像死人一樣,并不表露任何心迹。

    起初我提議她去用早餐,但她默然不語,搖了搖頭以示否定;而當我叫她上河岸邊走走,散散心,她卻硬邦邦地回擊我: &ldquo我對你有什麼用?沒有人阻擋你,如果你覺得沿着髒兮兮的街道閑逛,在那臭烘烘的人群中穿行,是挺有趣的事兒,你想去證實一下,萊茵河是否還在它原來位置上而沒有移動,那你就擡起腿來走你的吧!&rdquo 打從這次談話起,萊娜塔就跌入那黑沉沉的沮喪與苦悶之中,一蹶不振好多天,無論什麼樣的勸說,什麼樣的關心,都不能吹散籠罩着她心頭的烏雲。

    我曾力圖讓她相信,一頭紮進這種絕望之中是不明智的,對健康有害的,她呢,或是保持緘默,不作回答;或是對我憤然陳詞,把這個注定是罪孽與痛苦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完美與形形色色的醜陋,一股腦全給我抖落出來,把它與那神賜的伊甸園裡那天堂般的美加以對比,她指出,一個基督徒确是沒有什麼可高興的,真正适合其身份的事隻是哭泣。

    她擁有取之不盡的理由可以選擇,用以反對生活中尋歡作樂的行徑,大概任何一個博學的碩士也不會以她這樣的機警與伶俐,來進行這一場辯論,而她這一回正是這樣機智地向我證實,的确存在着千千萬萬種緣由讓人感到無望,她那滔滔雄辯,反而弄得我到後來無言以對,既找不出反駁的詞兒,也尋不得回應的話語。

     那些時日裡,萊娜塔最喜歡以上教堂來打發時光,而她上教堂時總是禁止我尾随,不過,我當然違抗她的意志而暗暗地跟蹤:偷偷地躲在教堂的圓柱後面,不論她上聖·澤澤尼教堂,還是聖·彼得教堂,或者别的什麼教堂,我都是那樣在暗中尾随,在暗中觀察着萊娜塔怎樣在一連好幾個小時的祈禱中渾身不停地抽搐;怎樣目不斜視地緊盯着祭壇,聽完一場神聖的彌撒而自始至終一動也不動。

    盡管我們這個年月裡信仰已經被宗教改革與異端邪說嚴重地動搖,教堂在大多數情形下還是擠滿了人群,他們中間有悲傷的靈魂,這些靈魂總要在主那兒尋覓避難的所在;也有衣着奢華、神情歡樂的造訪者,他們來到這裡或是出于習慣,或是為了看看饒舌婦,或是為了對鄰座漂亮的女人擠擠眼調調情。

    這各色人等都有的烏合之衆,很快就把我們倆給剔了出來,當作奇特的一對,我有好幾回聽到,他們怎樣壓低嗓門傳播着關于我們倆的各種流言蜚語。

    萊娜塔呢,自然并未注意到外人的好奇,這好奇本是由她而緣生,至于我,那就對它更不介意,因為對我來說,隻要端詳着萊娜塔就可獲得那種難以解析的享受,我隻需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臉上,在那些色彩斑斓的教堂裝飾的映像中,在那些富麗堂皇的拱門的金壁上&mdash&mdash這種斑斓與輝煌都是科隆城的教堂所特有的&mdash&mdash去吸納她那陰郁的面容,這就像醉鬼用嘴唇去吸啜葡萄汁一樣。

    也就是在這兒,在我聽着教堂唱詩班那節奏平和的歌唱之時,我浮想聯翩,有時想入非非,想象着周圍是墨西哥森林的喧嚣;也就在這時,我的腦海中第一次湧出了這樣一個念頭:攜帶萊娜塔出走,橫渡到大洋的彼岸。

    至今我還在琢磨,要是我當年果真能成功地将這一心意化為現實,那麼,我就既能拯救她的生命,又能拯救她的靈魂。

     在我們于科隆滞留的那些時日,在我們倆形影不離地厮守在一起的那些夜晚,在萊娜塔沉入苦悶悲觀之中而不能自拔之時,我們倆就交換角色,就像擊劍比賽中對手交換位置&mdash&mdash我成了聽衆,而萊娜塔卻不知疲倦地給我講述她自己的遭遇,她以回憶來安慰自己同時也折磨自己。

    讓我現在還曆曆在目的是,當年我們倆怎樣在她的房間裡,在兩支燭光下,拉上窗簾,彼此間相向而坐,飲着一杯又一杯馬利瓦西亞牌葡萄酒&mdash&mdash萊娜塔在禁食時很樂意喝葡萄酒&mdash&mdash幾乎通宵達旦地厮守着,送走一個又一個黑夜。

    那時,萊娜塔抱定主意要重溫舊情,又與我大談亨利希伯爵其人其事,她津津有味地給我披露有關他的新而又新的細節。

    描述他的眼睛、眉毛、頭發與身體,複述她所記住的他的話語,叙述他們倆當時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向我繪聲繪色地講述她與他曾經如何溫存如何親熱,并且把這事的情形袒露得那麼詳盡,而把我胸中的妒嫉一下子撩撥成灼熱的火焰。

    這萊娜塔常常是在一開始先把我與她的那位戀人相比較,把我的心靈的全部卑劣,我的面容的全部平庸,與她的馬迪埃爾那天使般的容貌,他的思想的聖潔崇高,加以兩相對照,當着我的面這樣貶損我而褒揚他,這一舉動讓她獲得了極大的享受。

    話語的洶湧奔突常常在萊娜塔那兒再次轉化成不可扼制的眼淚,淚水從她的兩頰滾滾而下,徑直滴入她手中的高腳酒杯而與葡萄酒混為一體,于是,我們倆就那樣飲着這馬利瓦西亞與眼淚的混合液,一杯又一杯,直到最後我把氣息奄奄的萊娜塔抱上床去,我呢,則跪伏在她的床頭,一邊哭泣着,一邊吻她的腳、她的腿,直至她的裙擺。

     我們這樣的生活延續了一周左右,我現在認為,當時要再這樣下去,我的心髒也承受不了這種沒完沒了的心疼所生的緊張。

    然而,萊娜塔身上的這種憂郁與悲傷情緒狂潮的發作,後來突然地中斷了,就像它當初突然間生發起來一樣,那是一個星期日,她幾乎在聖·使徒教堂跪了一整天,晚上呢,她極其殘酷地、劈頭蓋腦地對我指責了一通,星期一清晨,她的心境則由陰轉晴,轉而顯示她的溫存與親熱,盡管從所有迹象都可看出,這溫存、這親熱乃是佯裝出來的,這一天她一反常态,不再去做彌撒,而是邀我出門散心,就像前些時日那樣,同去萊茵河岸。

    我陪她而去,但心情并未輕松,的的确确,我們倆在科隆相厮守的那些時光,僅僅是先前的那種友情的一種返照,不過是不久前那種親情的一種赝制。

    萊娜塔這女子完全不擅撒謊,盡管她&mdash&mdash這一點我時常得以确信&mdash&mdash多次述說那些不能稱之為真實的東西。

    每當她在心裡編撰出一個謊言之後,她的那種裝相本身竟是那麼清楚地暴露自身,這種自我暴露的裝相在人心中激起的就并不是憤怒,而隻能是憐惜。

    不過,我沒讓她看出,我已注意到她這舞台上的戲耍,而是期待着,這場戲一開場究竟怎麼演下去,我等着,等着,有一次,萊娜塔終于在說了一段内容駁雜但并無多大意義的話之後,就對我說道: &ldquo魯蔔列希特,請你回答我,你果真深深愛我甚于拯救自己的靈魂?&rdquo 我以發誓讓她相信,我深深地愛着她,我琢磨她作這種發問的意圖是什麼。

    但是,萊娜塔在好幾次要求我對她的疑問作親口證實之後,并不想更為詳細地談論這個問題,而隻是繼續對我展示她那顯然是矯飾了的溫柔。

     早上,對啦,那是星期二早上(馬上就可看出,我何以這麼準确地記得這事發生的日子),萊娜塔突然開口要我給她一筆錢,我趕緊掏出一些金币給她。

    可是她僅僅拿走幾塊約阿希姆斯泰勤産的銀币,披上風衣,就出門了,還特别嚴厲地下令禁止我尾随。

    盡管我再次沒履行她的禁令,但她這一回卻得以成功地把我給甩開了,她成功地逃出了我這随時随地嚴格監視着一切的、密探一般機警的視線,在商場附近的一個狹窄的十字路口突然消失了。

    我不得不懷着愈來愈增強的不安,形影孤單地等待着她。

    等待中,我的腦海裡甚至冒出一些可怕的念頭,疑心她這是把我給抛棄了,隻是到了黃昏降臨時,她才在我眼前露面,她非常疲倦,臉色特别蒼白,随身帶回一隻不太大的口袋,裡面裝着什麼東西。

    見到終于回來的萊娜塔,我的心頭頓時充盈着一種完全是孩子般的高興,但即便這種高興也不能淹沒我心底猶存的那狡猾的好奇之聲。

     一反平日的派頭,萊娜塔一進門就問有什麼可吃的,接着,她又欲喝葡萄酒。

    過後,她又尋思出另一些可用來延宕時間的花樣,有意拖延她早已深思熟慮過的一場談話的開場,及至暮霭開始降臨&mdash&mdash這黑暗總能壯人膽量,她才啟開她那兩片嘴唇&mdash&mdash并非沒有幾分莊重神情&mdash&mdash開始了這場談話。

    她大約就是這樣對我說的: &ldquo親愛的魯蔔列希特!你看得很明白,我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

    我的心整個兒在淚水裡穿行。

    看來,要麼把我放進棺材;要麼,就是由于我已變得這麼醜,連我自己都不會去想在我的戀人眼前露面。

    應當在這二者中擇定一個目标:要麼活着&mdash&mdash那樣,就得去操心怎樣生存;要麼死去&mdash&mdash那樣,就得誠實地委身于死神。

    不過,你是知道的,你是看得出來的,你也早就明白,隻有亨利希與我在一起,那時我才能夠活下去。

    欲使心靈複活,我得聽見他的聲音;要想成為一個幸福的女人,隻要看到他的眼睛就足矣。

    與他在一起我什麼都行,那時蒼天本身也會為我洞開,但要是沒有他我呼吸都困難,就像魚兒落在幹枯的河岸。

    我應當找到亨利希,他會對我說出,我這個人命中注定的是活下去還是去死。

    可是,我們究竟該上哪兒去,在全德國的大地上去尋找一個人,何況這個人又是那樣地威力無比,能量過人,他可以不置身于人間?即便為尋他而跑遍城市與鄉村,這又是不是像為了發現一根失去的絲絨而去翻遍整個幹草垛那樣,是一場徒勞?去進行這種嘗試,這是不是明擺着的一種癡妄之舉,無異于對上帝本人也實施誘惑?&rdquo 我被萊娜塔的這一席話語的清醒與邏輯性而深深震驚,能說出這些話的,要是在另外的年月裡也隻能是一個出色的經院哲學家,震驚之餘,我回答她說,我認為她的這一番思索是正确的,而我現在等着的便是她從自己的這一連串的&ldquo緣由&rdquo中推導出什麼樣的&ldquo結論&rdquo。

    這時,萊娜塔的嗓門變得更為激動,表情也顯得更有靈性,她是這樣談開了: &ldquo你也看到了,魯蔔列希特,我過去常常祈禱。

    我把我所會說的禱告詞全部呈送給造物主,我許下一個女人的力量所能完成的、也許甚至是更多的誓願!可是,主對我的怨訴充耳不聞,隻有一種力量能夠幫我,我應當去投靠的也隻有那一個。

    不過,任何時候我也不會同意去用那些死有餘辜的罪孽玷辱自己的靈魂,因為我的靈魂已經交給亨利希,而他是&mdash&mdash光明的,他是&mdash&mdash純潔的,任何陰暗之物都不得與他接觸。

    因而,你,魯蔔列希特,你這位已經發誓愛我甚于拯救自己靈魂的人,就應當去承擔這一罪孽,去承攬這一犧牲。

     起初,我并沒有徹底明白她的這一番話,于是又向萊娜塔追問了一句,她心中所思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她一心所信賴的那一個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但是萊娜塔僅僅神秘兮兮地盯着我,僅僅把她那雙大眼睛向我貼近,一個詞兒也不吐出,直到突然間我終于參悟出來并叫喊出聲: &ldquo你這說的是魔鬼呀,萊娜塔!&rdquo 隻聽見萊娜塔回答我: &ldquo是的!&rdquo 頓時,在我們倆之間爆發了一場争論,因為,不論對萊娜塔的愛情如何占據了我的身心,不論我怎樣對她俯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