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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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因為這房間所有角落都被月光映照得十分清晰,就連那躺在地闆上的陰影也輪廓分明,可是,她卻向前方伸出雙手護衛着自己的身體,仿佛有什麼人正要向她撲過去。

    她的這一動作本身,也有某種讓人懼怕至極的東西,因為這舉動無法不讓人尋思,她正承受着無形的幽靈的恐吓。

    發現我站在她面前之後,這女子突然間帶着又一聲叫喊,徑直向我奔過來,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好像我乃是從天上下凡的天使,猛然抱住我的膝蓋氣喘籲籲地沖着我說道: &ldquo終于,這是你,魯蔔列希特!我可是再也沒有氣力了!&rdquo 在這天之前,我與萊娜塔從未謀面,她這是第一次見到我,就像我也是第一次與她相遇。

    可是,她竟然這樣随便地對我直呼其名,好像我們倆自幼就相識相好,是青梅竹馬。

    後來,我尋思出來了,她可能是在我向旅店老闆娘通報姓名時聽到了我的名字,然而,當時我的确被她對我直呼其名震驚了。

    不過,我還是努力仿效斯多噶派(13),不曾流露出絲毫驚訝之情,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肩膀,詢問這位陌生的女子,真的是某種幻影在迫害她嗎?可是,她沒有氣力來回答我,她一會兒号啕,一會兒大笑,僅僅用她那隻顫抖不停的手指認着一個方位,那個方位對我的眼睛來說除了月亮的光線之外什麼也不曾有。

    我不應當從這裡走開,整個環境非同尋常,那些非人的力量就近在咫尺&mdash&mdash對這點的意識,此時此刻以深沉的恐懼裹挾着我的全部身心,這種恐懼是從遙遠的少年時代直至如今都還不曾體驗過的。

    于是,我把長劍從鞘中整個兒拔出來,我抓住它那亮閃閃的尖刃,兩眼直愣愣地緊盯着與十字架同形的劍柄&mdash&mdash我這樣做不單單是為了安慰正發瘋着魔的女士,我本人也相信這一招能降妖伏魔,因為我聽說,這樣的舉動可以防禦自身不受惡魔勢力的進攻。

    那女人呢,仿佛進入臨死前的掙紮狀态,撲騰了一下就突然仰面跌倒在地。

     我認為此時從這裡跑開是有損于自己聲譽的不體面之舉,盡管我很快就明白,那兇狠的惡魔已經控制住了這一不幸的女子而且開始在她的體内可怕地折磨她。

    在這一天之前,我從未見過一個人能這樣地戰栗,也從未料想到人體竟能如此不可思議地扭曲!這女子就當着我的面扭動着她的身子,她忽而痛苦地反抗着一切自然規律,一個勁兒地拉長全身,使她的脖頸與乳房變得像樹木一樣堅硬,像棍棒一樣直挺;忽而全身突然向前大幅度地彎曲,以緻頭顱下巴竟然與腳趾貼到一起,此時她脖頸上的血管便可怕地緊繃起來,青筋畢露,情态駭人;忽而相反,她令人震驚地把全身向後傾斜過去,這時她的後腦勺就縮進她的雙肩中,伸向脊背,而她的大腿則被高高地擡起來。

    後來,每當那些惡魔向她發動進攻而使她遭受到如此兇暴的折磨時,我還有好幾次成為萊娜塔受難的見證人,親眼目睹了這女子承受如此痛苦的磨難的細節。

    不過,在這一天,這場景卻以其新鮮勁兒令我揪心。

    我那時就那樣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個房間裡,靜觀着那位我對之陌生的女子的痛苦神情與全身的抽搐姿态,好像我自己當時也與羅得(14)的妻子一塊兒化為某種鹽柱。

    我實在不知道,此時此地我可以用什麼辦法給她以救助,或者,減輕她的痛苦。

     過了一會兒,這女子不再用身體去撞擊堅硬的地闆,她那已被扭曲的臉部表情也漸漸地有些複原而讓人可以有所思議了。

    可是,她依舊在戰栗中扭曲着身子,再次用雙手掩護着自己,仿佛還在對來犯的敵人進行抵禦。

    而一旦當我猜斷,魔鬼已從她身上出來,現在已處于她體外之時,我就立即把這女子擁到自己懷中,開始念叨着神聖的禱告詞:&ldquo放開我吧,主啊,把我從永恒的毀滅中解放出來吧&rdquo,這乃是當時我的腦海中所能湧現出的唯一的話語。

    這時候,月亮已經溜到森林裡樹冠的下面而緩緩地隐去,稀薄的晨曦漸漸地變濃而浸滿了房間,陰影從牆壁竄向窗口,躺在我臂上的女子也漸漸地恢複了知覺。

    然而,黑暗依然猶如冷風,猶如比利牛斯山脈(15)上那陰冷的&ldquo越山風&rdquo(16)侵襲着她的身心,她全身依舊顫抖不止,仿佛在承受冬季嚴寒的颠簸。

     我問,幽靈是否走開了。

     女士睜開了眼,用目光把房間掃視了一遍,就像一個人在昏厥之後常有的那樣動作了一番,然後才回答我: &ldquo是的,它看出我們武裝得很好,足以抵抗它,就逃之夭夭了。

    要侵害堅強的意志它還是不可能的。

    &rdquo 這是我從萊娜塔口中聽到的第二句話。

    在說出這句之後,她就開始哭起來,像患寒熱病似的哆嗦起來,她哭泣得那麼傷心,淚水不可遏制地順着她的臉頰滾滾而下,我的手指在頃刻間就變得完全濕漉漉的。

    看得出來,女士在地闆上是不會使身子暖和過來的,此時已然稍稍平靜了的我就把她托到自己的手臂上,這個托舉動作并不費多大氣力,因為她身材矮小,體态羸瘦,然後,我也就那樣把她托舉到就在近旁的床上。

    在那兒,我找來房間裡所有能當被褥用的什物,裹在她的身上,然後便搜索腦海中所有慰藉心情的詞語來對她加以勸說。

     可是,她依舊一個勁兒地哭泣,突然間轉入新的一輪激動之中,抓住我的手她就說: &ldquo現如今,魯蔔列希特,我應當對你講講我的全部遭遇,因為是你救了我,你應該知道我的一切。

    &rdquo 我試圖加以反對,因為此時此刻并不是作這樣的叙述的時機。

    然而,萊娜塔并不顧及我的反對,我覺得,她對我的異議甚至聽而不聞,而是緊緊地扳住我的手指,開始又急又快地講起她的經曆,不過,她講述時并不是正視着我,而是把目光從我身上移到一旁去。

    起初,我幾乎不明白她在講什麼,她的思緒是那樣急劇地變更着跳躍着,她是那樣突兀地把話題從一件事情轉換到另一件事情上。

    不過,漸漸地我還是學會了怎樣聽懂她的話,怎樣從她那猶如瀑布一樣傾瀉出來的詞語之流中,去分辨出主流,那時我明白了,她的确是在向我講述她自己。

     後來,甚至在我與她彼此之間最為信賴最為親近的時日,萊娜塔再也沒有這麼徹底這麼連貫地告訴我她的經曆與遭遇。

    固然,即使在這一夜她也有所保留,她不但對自己的父母親,對自己度過童年的地方隻字未提,而且&mdash&mdash誠如我日後不得不堅信不疑的那樣&mdash&mdash對她童年之後生活中的許多事件中的一部分也隐而不語,另一部分則表述得與事實并不相符,我不知道,她那是有意而為呢,抑或是由于她當時處于患病的狀态。

    反正她向我傾訴出來的隻是海水上的冰山。

    而我在很長時期裡對萊娜塔的了解,僅僅限于她在這一狂熱激昂的講述中所披露的海水上的冰山,故而我得把她的這一講述在這裡予以詳盡地轉述。

    隻是我這個人不善于準确地再現她那語無倫次的言語,對她那急匆匆的、不連貫的叙述,我将予以更換,用我自己比較有邏輯的叙述取而代之。

     萊娜塔先報出她自己的名字&mdash&mdash這名字,乃是我據以了解她這個人,知道她這個女子存在的唯一的東西,接着,她粗線條地、含糊其辭地勾勒出她自己的經曆中那最初的歲月&mdash&mdash這種勾勒是那麼倉促,那麼簡略,并沒有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什麼印迹,然後,她立刻轉入她自認為于她性命攸關的一個事件的叙述。

     那事是在萊娜塔八歲時發生的。

    有一次,在陽光燦爛的白天,一個全身火紅色的,仿佛燃燒着的天使,穿着雪一樣潔白的衣服,突然間降臨在她的房間裡,出現在她的眼前。

    這天使的臉,像太陽一樣光彩照人,他的眼睛呢&mdash&mdash像天空一樣碧藍碧藍的,頭發&mdash&mdash則好像是由那金黃色的細線編成的。

    這天使稱自己馬迪埃爾。

    小萊娜塔一點兒也不害怕,當天她就與這天使在一塊兒玩耍,玩木偶遊戲。

    從這以後,這天使常常來她這兒,幾乎每天都來,他總是那麼開朗那麼善良,漸漸地,小女孩喜愛上他了,她愛這天使甚于她的所有的親人與同齡夥伴。

    馬迪埃爾又聰明又機敏,總用他那取之不盡的花樣點子來逗引小萊娜塔開心,不是說笑話就是講故事,從不讓她寂寞。

    每當她有什麼傷心事而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