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用跳舞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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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時,太陽已升起。

    由于握筆太久,右手關節僵硬,指頭不能合攏。

    佛教風暴的襲擊過後,我感到疲乏和空虛。

     俯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紙張,我無心也無力再去看它們。

    突如其來的靈感沖動,仿佛隻是一場夢幻。

    我不願看到它被文字俘虜而失真。

     今天陰雨綿綿,寂靜無聲。

    出門前,左巴給我燃起了火盆。

    我整日坐在屋裡,盤起腿來,伸手烤火,不吃東西,隻靜聽時令的初雨徐徐降落。

     我像隻在潮濕泥土裡蜷成一團的鼹鼠,什麼都不想。

    我聽到大地的輕微響動、齧食聲、雨聲和谷粒膨脹聲。

    我感覺天和地在交配,猶如原始時代一男一女結成配偶,生育兒女。

    而在我面前,大海呼嘯,波濤拍岸,像猛獸正伸出舌頭飲水止渴。

     我很幸福,我知道。

    人們往往在福中不知福。

    隻有時過境遷,回顧往事,才會出其不意地突然感覺到昔日的幸福。

    而我,身處這克裡特海濱,生活在幸福之中,卻也意識到自己的幸福。

     湛藍的大海,煙波浩渺,直達非洲彼岸。

    被稱為&ldquo裡瓦斯&rdquo的熾熱南風,不時從遙遠的沙漠吹來。

    早晨,大海散發出西瓜的香氣;中午,水面微波起伏,飄滿未成熟的葡萄粒;傍晚,則吐出玫瑰、酒紅、绛紫、深藍各種顔色。

     抓起一把金黃色細沙,熱而柔軟的沙粒從指縫間滑落。

    我的手化作計時的沙漏,生命從那裡流逝。

    目視大海,耳邊回響着左巴的聲音,我感覺幸福似乎正在沖擊我的太陽穴。

     記得有一天,正值除夕,我四歲的小侄女阿爾卡和我正在觀看玩具櫥窗,她轉過身子突然對我說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話:&ldquo大個子叔叔,要是我長出犄角來,那我該多高興啊!&rdquo我吃了一驚。

    人生是多麼奇妙,就像所有的靈魂一樣,一旦深入尋根溯源,終将殊途同歸!我頓時想起我在遠方的博物館中見到的用烏木雕成的佛陀頭像。

    釋迦牟尼經過七年的苦行和苦思,終于超脫而達到極樂境界。

    他額頭左右兩邊的血管高高隆起,沖出皮膚,變成了像彈簧似的兩隻茁壯的卷須犄角。

     傍晚時分,小雨停了,天空恢複晴朗。

    我餓了,我為感到餓而高興,因為這時左巴就要回來,他将把火點着,開始每日的烹調技藝實踐。

     &ldquo這又是個沒完沒了的事兒。

    &rdquo左巴經常一邊把鍋放到火上一邊說,&ldquo不光是該死的女人的事沒完沒了,還有吃的。

    &rdquo 我第一次感到用餐的樂趣,就是在這海濱。

    當左巴在兩塊石頭間點上火做飯,我們開始吃飯、喝酒、聊天時,我發現吃也是一種心靈活動,而肉、面包和酒是制造靈魂的原料。

     在晚飯之前,經過一天勞累的左巴總是無精打采,懶得說話。

    然而,正如他所說的,隻要給機器加煤,他的身體&mdash&mdash這部因筋疲力盡而停止轉動的機器&mdash&mdash就會複蘇,振作起來,重新開始工作。

    于是他的眼睛發亮了,記憶力恢複了,腳上長出翅膀,跳起舞來。

     &ldquo告訴我,你把吃下去的東西變成什麼?&rdquo有一次他這麼問我,&ldquo我就能告訴你,你是個什麼人。

    有的人把吃下去的東西變成勞動和快活,有的人把它轉化成肥肉和糞便,還有的人把它變成我聽說的上帝。

    就有這麼三種人。

    我呢,不好又不壞,在兩者之間。

    我把吃下去的東西轉變成勞動和快活。

    還算不錯!&rdquo 他詭谲地看着我笑起來。

     &ldquo你呀,老闆,我猜你吃下東西一心要把它變成上帝。

    可是你辦不到。

    你在折磨自己,你的遭遇和烏鴉一樣。

    &rdquo &ldquo烏鴉遭遇到什麼了,左巴?&rdquo &ldquo它嗎,以前它規規矩矩、正正經經,像隻烏鴉那樣走路。

    可是有一天它想起要像山鹑那樣神氣活現地走路。

    從那時起,這可憐的家夥連自己怎麼走路都忘了。

    從此暈頭轉向,走路一瘸一拐。

    &rdquo 我擡起頭,聽到左巴從坑道走上來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我看見他走近了,耷拉着臉,皺着眉頭,兩條長胳膊像脫了臼一樣來回晃悠。

     &ldquo晚安,老闆。

    &rdquo他勉強說了聲。

     &ldquo你好,老夥計。

    今天的活兒怎麼樣?&rdquo 他沒有回答。

     &ldquo我去生火做飯。

    &rdquo他說道。

     他從角落抱起一捆柴火走出去,熟練地把柴放在兩塊石頭中間碼成堆,再點上火。

    他把陶土鍋放到火上,往鍋裡倒水,放進蔥頭、西紅柿、大米,開始做飯。

    我給低矮的圓桌鋪上桌布,把小麥面包切成厚厚的片,把酒從壇子裡灌進我們剛來時阿納諾斯蒂老爹贈送的葫蘆。

     左巴在鍋前跪下來,盯着火,一聲不吭。

     &ldquo左巴,你有孩子嗎?&rdquo我突然問他。

     他轉過身來。

     &ldquo你問這個幹什麼?我有個女兒。

    &rdquo &ldquo結婚了嗎?&rdquo 左巴笑了起來。

     &ldquo你笑什麼,左巴?&rdquo &ldquo這還用問嗎?&rdquo他說,&ldquo當然結婚啰。

    她又不是個白癡。

    我在夏爾西迪克[1]的普拉維查一個銅礦裡幹活兒。

    有一天,我收到我兄弟亞尼來信,對了,我忘記告訴你我有個兄弟。

    他是個好管家,精明、信教、放高利貸、虛僞。

    一個體面人,社會棟梁。

    他在薩尼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