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由的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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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顫抖。

    我一生中不知多少次感到自慚形穢,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敢涉足于瘋狂的最高形式,也就是生活實質所要求的行動。

    但是,我從來沒有像在左巴面前感到慚愧得那麼厲害。

     某日拂曉,我們分手了。

    因為不可救藥的浮士德式的求知病,我再次流浪海外。

    他則往北去,到了塞爾維亞,靠近斯科普裡的一座山裡。

    據說他在那裡發現一個豐富的白雲石礦脈。

    他得到一些富人的資助,購置器材,招募工人,挖掘坑道,爆破山石,修築道路,引水入山,建造房屋。

    他老當益壯,娶了一個名叫柳芭的美貌妻子,還添了一個孩子。

     有一天,我在柏林接到一封電報:&ldquo發現絕美綠寶石,速來。

    左巴。

    &rdquo那正是德國遇到大饑荒的時候。

    馬克貶值,顧客需要拿上一袋子面值百萬計的馬克才能買到一點東西。

    進飯館吃飯就要把紙币塞得滿滿的皮夾子掏空付賬。

    最後,一枚郵票面值一千萬馬克的日子終于到來。

     在這樣的艱苦日子裡接到左巴的電報,讓我很生氣。

    千百萬人因為得不到一塊面包來支撐他們的靈魂和肉體在蒙受屈辱,而這封電報卻邀請我做千裡之行去看美麗的綠寶石。

    讓美見鬼去,我心裡說,美是沒有心腸的,不關心人間的苦難。

    但忽然間,我大吃一驚,害怕起來,覺得左巴的野蠻叫聲得到了另一個存在于我内心中的野蠻叫聲的響應。

    我内心的一隻猛禽振起翅膀,就要起飛。

     可是我沒有離去。

    我又是不敢。

     我沒有乘上火車。

    沒有聽從内心中生氣勃勃的超凡的呼叫。

    我沒有做出一個不理智的勇敢行動。

    我聽從了理智、冷靜、慎重而平凡的聲音。

    我拿起筆來寫信向他解釋&hellip&hellip 他在回信裡說:&ldquo很遺憾,老闆,可你是個耍筆杆的。

    可憐的家夥,你本來也可以有機會一輩子才能看到一回這美麗的綠寶石的,可是你看不到了。

    上帝啊,當我沒有事的時候,我就常納悶兒:有地獄還是沒有地獄呢?可是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就說:&lsquo對耍筆杆的人來說,肯定有地獄。

    &rsquo&rdquo 我的記憶在活動,一幕幕往事呈現眼前。

    讓我們把左巴的故事從頭說起吧。

    就像五顔六色的魚在夏季清澈海水中遊過似的寶貴時刻,與他有關的最有意義的事在心中閃爍。

    他的任何東西都沒有在我心中消逝。

    左巴接觸過的任何東西都似乎變成不朽。

     然而這些日子裡,我忽然感到焦慮不安。

    從得到他的最後消息到如今已經兩年。

    現在他已有七十多歲,可能在危險中。

    他準在危險中!不然的話,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我意外地感到,需要盡快整理關于他是怎樣一個人,回憶他對我說過的話和他的所作所為,把一切捕捉住,固定在紙上。

    我仿佛要驅除死神,驅除他的死神。

    這,恐怕不是一本書,而是墓志銘。

     這本書具有墓志銘的全部特征,仿佛亡靈供盤,上面放着一個祭靈麥餅,餅上灑着厚厚的一層糖,用桂皮擺成名字&mdash&mdash阿曆克西·左巴。

     我注視着這名字,湛藍的克裡特海突然浮現眼前,海水洶湧高漲,沖進我的心田。

    話語、笑聲、跳舞、酒醉時的歡鬧、憂慮,燈下閑談。

    那雙溫情又輕蔑的圓眼睛,似乎每一時刻都既向我緻意又道永别。

     當我注視那華麗的祭品時,情不自禁地,另一個影子和左巴的影子糾纏在一起。

    這是一位不期而遇、被吻過成千上萬次、濃妝豔抹的堕落女子。

    我們在面對利比亞的一個克裡特沙灘上遇見了她。

     人的心就像一個封閉的血坑,一旦打開,所有擠在我們周圍的饑渴的、憂傷的影子都跑來吸血,以求再生。

    它們來喝我們心靈的血,因為它們知道不會有其他的複生機會。

    左巴大步走在最前面,把其他影子甩在一邊,因為他知道,今天的墓志銘是為他書寫的。

     讓我們獻上自己的鮮血,使他得以複活吧。

     讓我們盡一切可能,哪怕他得以多活一天。

     緻這個不可思議的酒囊飯袋、老工人、情人和流浪漢,他是我一生中認識到的最偉大的心靈、最堅實的軀體、最自由的呐喊者。

     尼科斯·卡贊紮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