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号客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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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要雪茄。

    我們已經聊了很久,談話開始變得索然無味;煙草的煙霧飄到厚重的窗簾裡,酒灌得那些容易失控的大腦昏昏沉沉,這已顯而易見,除非有人做點什麼來振作我們萎靡的精神,否則聚會馬上就會自然結束,我們這些客人,會趕緊回家睡覺,當然,大多數人是睡覺。

    沒有人說過什麼有轟動效應的話,也許是因為沒人有驚天動地的事要說。

    瓊斯給我們講了他上一次在約克郡狩獵時的每一個冒險細節。

    波士頓的湯普金斯先生詳細地解釋了艾奇遜、托皮卡和聖達菲鐵路公司的工作原則:通過應有的精心維護,鐵路公司不僅延展了它的範圍,擴大了它的部門影響力,在運輸家畜交付前不讓它們餓死;而且還在很多年裡,成功地欺騙了那些買它車票的旅客,讓他們誤以為,該公司在運客時真的能保證不出人命。

    西格諾爾·通博拉則竭力争辯,想說服我們——我們輕而易舉就反駁了他的論點——他的國家的統一絕不像普通的現代爆炸裝置,它是經過精心設計,用歐洲最大軍火庫的所有技術建造起來的,一旦建成,便注定要被軟弱的領導人帶入一個無疑必會爆炸的境地,在不顯形迹、無從懼怕,也聽不到的狀況下,進入政治混亂的無限消耗中。

     沒有必要進入更深的細節。

    談話已經進入某個階段,連岩石上的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希臘神話中造福人類的神,為人類盜取火種而受罰。

    ]都會厭煩,也會讓坦塔羅斯[坦塔羅斯(Tantalus),希臘神話中的一位國王,因罪被罰站在冥界齊頸深的水中,頭上有果樹,但永遠喝不到水,吃不到果子。

    ]分散注意力,還會迫使伊克西翁[伊克西翁(Ixion),希臘神話中的一位國王,因罪被施以火輪之刑。

    ]在奧倫多夫先生[奧倫多夫先生(HerrOllendorff),即海因裡希·格特弗裡德·奧倫多夫(HeinrichGottfriedOllendorff,1803—1865),德國語法學家、語言教育家。

    ]簡單而有啟發的對話中尋找樂子,而不是更不幸地忍受聽我們談話。

    我們坐在桌邊已經幾個小時,我們厭煩了,我們疲倦了,不過也沒有走開的意思。

     有人要雪茄。

    大家本能地朝着這個說話的人看。

    布裡斯班是個三十五歲的男子,身上那些最是令男人們羨慕的天賦凸顯了他的不凡。

    他是個強壯的男子,雖然身材中等偏上,但在普通人眼中,他體型的外在比例并無特别之處。

    他身高六英尺多一點,肩寬适中;他不胖,當然也談不上瘦;他的小腦袋被結實有力的脖子支撐着;他那雙寬厚而肌肉發達的大手,似乎有一種不借助普通的胡桃鉗就能把核桃敲碎的特殊本領。

    從側面看他,人們不禁會注意到他的袖子特别寬,胸脯也異乎尋常地厚。

    實際上,他屬于人們常說的那種有迷惑性的人,也就是說,雖然他的外表格外強壯,但骨子裡比看上去還要強壯得多。

    我需要說一下他的容貌,他腦袋小,頭發稀疏,藍眼睛,大鼻子,有一撮小胡子,方下巴。

    每個人都認識布裡斯班,當他要雪茄的時候,大家都看着他。

     “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布裡斯班說。

     每個人都停止說話。

    布裡斯班的聲音不大,但有一種穿透普通談話的特質,能像一把刀子似的把它劃開。

    每個人都在聽着,布裡斯班察覺到他已經引起了他們普遍的注意,于是神情自若地點燃了他的雪茄。

     “那是很異常的,”他繼續說,“事情有關鬼魂。

    人們總愛問是否有人見過鬼魂,我就見過。

    ” “胡扯!你說些什麼呀?布裡斯班,你該不是故作驚人語吧?嘿,對他這個聰明人來說!” 一陣齊聲的驚叫聲對布裡斯班引人注意的陳述表示歡迎。

    每個人都要雪茄,仆役長斯塔布斯,突然從不知道什麼地方的深處冒了出來,帶來一瓶新的幹型香槟,算是解了個圍,布裡斯班要開始講述故事了。

    [以下以布裡斯班為第一人稱講述這個故事。

    ] 我是一個老船客,我有自己特别喜愛的事情,比如我必須經常橫渡大西洋。

    大多數人都有他們的最愛,我曾看見一個人在百老彙的一個酒吧裡,為了他喜歡的那一輛車等了三刻鐘;我相信,那個酒吧招待員,至少他的三分之一收入是靠這個人的愛好得到的。

    當我不得不穿越那個“鴨塘”時,我常常喜歡等着坐某些船。

    這可能是一種偏好,但我這輩子隻有一次被騙走了一大筆船費。

    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六月裡的一個溫暖的早晨,海關的官員在走來走去,露出一副特别迷茫和關切的神情,他們在等候一艘已經離開檢疫區一路駛來的客輪。

    我的行李不多,我從來都是如此。

    我和旅客、行李工及一些身穿藍色外套、配有銅紐扣的過分殷勤的人走在一起,後者像蘑菇一樣從一艘停泊着的輪船的甲闆上冒了出來,強迫獨行旅客接受不必要的服務。

    我常常饒有興趣地注意這些家夥的行為:當你到達的時候,他們不在那兒;當領航員呼叫“前行!”五分鐘之後,他們,至少是穿藍色外套和佩有銅紐扣的,一下子全從甲闆和舷梯上消失了,好像被送進了傳統故事中一緻認為的“戴維·瓊斯的櫃子”[戴維·瓊斯的櫃子(DavyJones'sLocker),水手使用的黑話,意為海底。

    戴維·瓊斯是傳統冒險故事“加勒比海盜”中的船長,加勒比海的統治者。

    ]裡。

    但是,在開始的那段時間,他們就在那裡,臉刮得幹幹淨淨,穿着藍色的外套,貪婪地索取報酬。

    我急急忙忙上了船,堪察加半島号是我最喜愛的海輪之一,我是說曾經,因為它絕不可能再是了,我想象不出能有什麼可以引誘我再乘這艘船去旅行。

    是的,我知道你們要說,它的船尾罕見地幹淨,它的船頭非常寬闊陡直,不會被海水濺濕,它的下層鋪位大部分是雙人的。

    它有很多優點,但我不會再乘它漂洋過海。

    原諒我的離題。

    我上了船,我招呼一個乘務員,他的紅鼻子和更紅的胡須都是我常見的。

     “一百零五号客艙,下鋪。

    ”我一闆一眼地說,我的口吻是那種人所特有的,他們認為橫渡大西洋隻不過像是去市中心德爾莫尼科餐館喝杯威士忌雞尾酒。

     乘務員接過我的旅行箱、大衣和遮膝毯,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臉上的表情。

    倒不是說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最傑出的神學家們認為,即使非凡之人也改變不了自然的進程。

    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他的臉沒有變得蒼白,但從他的表情來看,我斷定他不是要流眼淚就是要打噴嚏了,或者是要把我的皮箱掉落到地上。

    因為我箱子裡有兩瓶上等的陳年雪梨酒,是老朋友斯尼格金遜·凡·皮肯恩斯送給我旅途享用的,所以我格外緊張,幸好這個乘務員沒有失手。

     “嗯,我——!”他低着聲音說,并開始為我引路。

     在我的赫耳墨斯領我到下面去的時候,我想,他是喝了一點烈性酒,但我什麼也沒有說,隻是跟着他。

    一百零五号客艙在左舷,靠船尾。

    這個特等艙裡沒有什麼引人注目的東西,它的下鋪就像堪察加半島号的大多數下鋪一樣,是雙人的。

    這裡有充足的空間,有常用的洗滌設備,目的是給人一種北美印第安人眼中的奢華。

    還有通常那種簡陋的棕色木架,在上面擱一把普通牙刷不如挂一把大号雨傘更适合。

    毫無吸引力的床墊上放着細心疊在一起的毯子,一位偉大的現代幽默作家曾恰如其分地把它們比喻為冷荞麥餅。

    至于毛巾,也就完全可想而知了。

    玻璃水瓶裡裝滿了略帶淡棕色的透明液體,但是從裡面逸出的氣味卻不是那麼微弱,也不那麼令人愉快,直沖鼻孔,感覺像是在遠海的暈船中回憶起油膩的機器。

    深色的簾子半掩着上鋪,六月朦胧的陽光把一抹微弱的光亮灑入這個小小的區域。

    呸!我是多麼讨厭這個特等艙。

     乘務員放下我的随身行李,看着我,像是想要離開——也許要去尋找更多的旅客和更多的小費。

    得到這些工作人員的關照總是一個好的開端,因此我當即給了他幾個硬币。

     “我會盡我所能讓你舒适。

    ”他在把硬币放進口袋時說。

    不過,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沒有把握的口氣,這讓我有點吃驚。

    也許他的小費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