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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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會被證明無效,瑪麗斷定,他是為了縮短一個無聊的訪問而與來訪者一起去了車站,或者至少是陪了他一段路。

     這個推論使她得到寬慰,免于陷入更深的不安,她自己出去和園丁商量。

    從那裡她再步行去了村裡的郵局,大約一英裡遠;當她轉身往家裡走的時候,黃昏開始早早地降臨了。

     她走上了一條穿過丘陵的小徑,這時,博伊恩可能經過公路從車站回來,他們相遇的可能性是極其微小的,不過,她确信他會比她先到家。

    跨步進屋的時候,她是如此肯定,甚至都沒有停步問一下特裡姆爾,就直奔藏書室去了。

    但藏書室依然空空無人,她用一種異常精确的視覺記憶觀察着,那些放在她丈夫書桌上的稿紙和她進來叫他吃午飯時一模一樣。

     然後,突然一種模糊的、不可名狀的恐懼壓上她的心頭。

    她進來後關上了身後的門,當她一個人站在這間長形的、寂靜的房間裡時,她所害怕的東西似乎變得有形有聲,它就在那裡呼吸,就潛伏在陰影裡。

    她用她的近視眼睛盡力看,隻能似是而非地看出有一個真實的存在物,是某種冷漠的東西在注視,在感知;當她面對無形的存在向後退縮時,她撲向鈴繩,猛地一拉。

     尖銳的鈴聲召來了特裡姆爾,她拿着油燈急忙闖了進來,瑪麗的呼吸又恢複平穩,回到了平時的清醒狀态。

     “如果博伊恩先生在,你可以帶茶來。

    ”她說,意在為她的鈴聲辯護。

     “是的,夫人。

    但博伊恩先生不在裡面。

    ”特裡姆爾說着放下了油燈。

     “不在裡面?你是說他回來後又出去了?” “不是,夫人。

    他沒有回來過。

    ” 恐懼又蠢蠢而動,瑪麗知道,現在恐懼很快就控制了她。

     “沒有回來,自從他和那位先生出去之後?” “自從他和那位先生一起走後就沒回來。

    ” “但那位先生是誰呢?”瑪麗問,用一種刺耳的聲調,好像試圖從混亂的噪聲中聽到什麼。

     “我無法知道,夫人。

    ”特裡姆爾靠燈站着,她似乎突然之間變得沒那麼胖,沒那麼紅潤了,好像被上述毛骨悚然的恐怖陰影遮蔽了。

     “但廚房女傭知道,不是廚房女傭讓他進來的嗎?” “夫人,她也不知道,因為他把名字寫在一張折疊的紙上。

    ” 瑪麗在焦慮中意識到,她們兩人都用一個不明确的代詞來稱呼那位不認識的客人,而不是使用此前她們慣用的提及方法。

    與此同時,女仆提到的那張折疊紙引起了她的注意。

     “但他肯定有個名字!紙在哪裡?” 她走到書桌邊,開始翻閱亂扔在上面的文件。

    首先吸引眼球的是她丈夫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他的筆還橫擱在上面,好像是在被突然召喚時扔在那裡的。

     “我親愛的帕爾維斯”——誰是帕爾維斯?——“我剛收到你告知埃爾韋爾死亡的來信,盡管我想現在不會有進一步的麻煩風險,這樣可能更為安全——” 她把信紙丢到一邊,繼續尋找。

    但是在那些成堆的信件和稿紙中間,并沒有發現折疊的紙,它們似是被一個匆忙或吃驚的手勢推過去的。

     “但廚房女傭見過他,叫她來這裡。

    ”她命令,同時對自己的遲鈍感到奇怪,這麼簡單的解決辦法怎麼沒早點想到。

     特裡姆爾立刻消失了,好像慶幸終于可以走出房間,當她指揮着激動的下屬再次現身時,瑪麗已經恢複了鎮靜,準備好了要問的問題。

     這位先生是個陌生人,是的——這個她明白。

    但他說了什麼?首先,他長什麼樣?第一個問題很容易回答,出于令人困惑不解的原因,他說的話非常少——隻是說要找博伊恩先生,然後,在一張紙條上草草寫了些什麼,要求馬上把它交給博伊恩先生。

     “那麼你不知道他寫了什麼?你不确定寫的是他的名字?” 廚房女傭說自己不能确定,但猜想是的,因為他寫紙條是用來回答她的詢問,在她問到應該通知誰的時候。

     “你拿紙條進去給博伊恩先生時,他說什麼?” 廚房女傭覺得博伊恩先生沒說什麼話,但她不能肯定,因為她把紙交給他,他正在打開的時候,她意識到來客已經跟着她進了藏書室,她随即退出,留下兩位先生在一起。

     “但是,那時,如果你讓他們留在藏書室,你又是怎麼知道他們離開屋子的?” 這個問題使證人一時語塞,是特裡姆爾幫她解了圍,特裡姆爾巧妙地用迂回的方法,引出了她的陳述:她從大廳還沒來得及走到後面的過道,就聽見身後兩位先生的聲音,還看見他們一起走出了前門。

     “那麼,如果你看到過這位陌生的先生兩次,你肯定能告訴我他的模樣。

    ” 但是,很明顯,這最後一次對廚房女傭表達能力的挑戰,已達到她承受能力的極限。

    讓她到前門去把一個訪客“領進來”的職責本身,就是對事情基本秩序的嚴重颠覆,使她陷入無能為力的混亂中,經過種種氣喘籲籲的努力之後,她隻能結結巴巴地說:“夫人,他的帽子,與衆不同,就像你可能會說的那樣——” “與衆不同?怎麼不同法?”瑪麗勃然大怒,就在這同一瞬間,她腦海裡又跳出這天早上留給她的一個畫面,接着它又在随後的層層印象下消失了。

     “你是說,他的帽子有很寬的帽檐,他的臉色蒼白——是一張年輕的臉?”瑪麗嘴唇發白,懷着強烈的質疑逼問。

    但是,即便廚房女傭能找到适當的答案來回答這個疑問,也會因為眼前咄咄逼人的聽者而讓自己的信心喪失殆盡。

    這個陌生人——這個花園裡看到的陌生人!為什麼之前瑪麗沒有想到他?現在她無須任何人來告訴她,來訪問她丈夫的,是他!和她丈夫一起出去的,也是他!她要知道他是誰,以及為什麼博伊恩會順從他。

     這句話突然在她腦中跳出來,就仿佛黑暗中的露齒一笑,他們以前很少說英國是——“如此一個讓人迷失方向的困惑之地”。

     一個讓人迷失方向的困惑之地!那曾經是她丈夫的警句。

    現在,整個官方調查機構把手電筒從一個海岸掃到另一個海岸,越過了一個個海峽;現在,博伊恩的名字在每一個城鎮和鄉村的牆上廣為傳播,他的肖像(多麼令她難堪!)就像一個被通緝的罪犯的畫像,在全國各地散播;現在,這個小小的、緊湊的、人口衆多的島嶼,受到如此嚴密的監視、調查和管控,它本身就像一個心懷叵測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Sphinx),希臘神話中的獅身人面怪,在路上攔人猜謎,猜不出即食之。

    ],在回望着他妻子的痛苦眼睛,仿佛因為知道一些她永遠不會知道的事情而懷着一種邪惡的喜悅! 自從博伊恩失蹤之後,兩個星期都沒有他的音訊,沒有他的行蹤。

    甚至連那些使飽受折磨的心靈燃起希望,但通常是誤導人的報告也寥寥無幾,而且轉瞬即逝。

    除了廚房女傭,沒有人看見博伊恩離開屋子,沒有其他人看見那位與他一起的“先生”。

    在附近進行的所有詢問,都沒能使人回想起那天林莊園附近有一個陌生人出現。

    在附近的任何一個村莊中,或在穿越丘陵地的路上,或在當地的火車站裡,沒有人遇見過愛德華·博伊恩,無論他是一個人還是有人相陪。

    陽光明媚的英國中午把他給徹底吞沒了,好像他已經走進了辛梅裡安人[辛梅裡安人(Cimmerian),是一支古老的印歐人遊牧民族。

    ]的永恒黑夜。

     當所有官方的調查手段都在緊鑼密鼓地運行時,瑪麗翻遍了她丈夫的卷宗,尋找先前的任何蛛絲馬迹,尋找任何她不知道的糾葛或債務,這可能是射進黑暗的一線光亮。

    但博伊恩生活中存在的這些東西,是否也會像訪客寫下名字的那張紙條,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追溯的線索,除了——如果這真的是一個例外的話——那封信,那封顯然是他收到神秘紙條時正在寫的信。

    那封信,他的妻子讀了又讀,還把它遞呈給了警方,但它并沒有産生足夠的推測依據。

     “我剛收到你告知埃爾韋爾死亡的來信,盡管我想現在不會有進一步的麻煩風險,這樣可能更為安全——”這就是信的全部。

    根據那份剪報,很容易解釋“麻煩風險”的含意,剪報告訴瑪麗,她丈夫遭到他的一個藍星礦業合夥人的控告。

    而信中傳達的唯一的新信息顯示了這樣一個事實,即博伊恩在寫這封信時,仍然對訴訟的結果感到擔憂,盡管他告訴妻子案子已經被撤訴,盡管這封信本身也證明原告已死了。

    她通過好幾天的電報,才查明寫在信頭的那個收信人“帕爾維斯”的身份,但是,即使經過一系列詢問之後,确定了他是美國沃基肖的一名律師,也并沒有獲得埃爾韋爾案的新情況。

    他似乎和案件沒有直接關系,隻是作為一個知情者——可能是個中間人——時時談到它而已。

    他宣稱他自己也猜不出博伊恩打算向他尋求什麼幫助。

     這個無用的信息,是頭兩個星期所獲的唯一結果,在随後進展緩慢的幾個星期中,再沒有增加什麼。

    瑪麗知道調查還在進行,但她有一種它們在漸漸松懈下來的模糊感覺,那種随着時間流逝所産生的松懈。

    仿佛日子驚恐地從那一天的神秘莫測的陰影中飛離,随着距離的增大而漸漸有了保障,最後終于恢複了正常的步态。

    人類對黑暗事件的想象也是如此。

    毫無疑問,雖然它仍然占據着他們的心,但随着時間一小時又一小時、一星期又一星期地流逝,它越來越沒有吸引力,所占據的空間也越來越小了,最終它必然慢慢被新的問題擠走,因為這些新問題在不斷從人們的麻煩沸鍋裡騰起。

     甚至,瑪麗漸漸感覺到自己的意識也同樣在降低速度。

    它們雖然還在不斷變化的猜測中搖擺不定,但慢下來了,敲擊更有節奏感了。

    甚至有倦怠不堪的時候,就像中毒的受害者,大腦保持清醒,可身體卻動彈不得,她看見自己被恐懼征服了,接受了它的永恒存在,把它作為一種固定的生活狀态。

     這些時刻延長到以小時和天數計算,直至她進入一個冷漠的默認階段。

    她以一個野蠻人的冷漠眼光觀察着日常生活的常規,在這樣的眼光中,毫無意義的文明進程隻能留下最模糊的印象。

    她已經把自己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個輪子的輻條,随着輪子的轉動而轉動;她還覺得自己就像她所在房間的家具,是無生命的東西,和桌椅一樣,需要撣灰塵、被推來推去。

    這種日益加深的冷漠将她牢牢地圈在林莊園,盡管朋友們苦苦懇求,醫生也時常建議,要她做出“改變”。

    她的朋友認為,她之所以拒絕建議是因為被一種希望所激勵,相信她丈夫某一天會回到他消失的地方。

    一個關于等待的美麗傳說就這樣産生了。

    但實際上她并沒有這樣的信心:包圍着她的極度痛苦不再被希望的光芒照亮。

    她确信博伊恩永遠不會回來,她确信他已經完全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了,就像那天死亡在門口等着他一樣。

    甚至,一個接一個,她放棄了報紙和警方提出的對她丈夫失蹤的各種推測,放棄了她自己的痛苦想象。

    在極度的疲憊中,她的思緒擺脫了這些恐怖的選項,沉入到他已經走了的事實中,多麼虛空茫然的事實! 不,她永遠不會知道他的下落——沒有人會知道。

    但這屋子知道;這藏書室,這個她孤獨地度過了長長夜晚的藏書室知道。

    因為那最後一幕是在這裡發生的,在這裡,那個陌生人進來了,說了話,使博伊恩站起來跟他走了。

    她踩踏的地闆碰觸過他的鞋底;架子上的書籍看到過他的臉;有那麼一些時候,古老而昏暗的牆壁似乎就要爆出某種聲音來揭示它們的秘密。

    但這種揭示從來沒有出現,她知道永遠也不會發生。

    林莊園不是一座饒舌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