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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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憶起她所看到的,當她看他的時候,一種焦慮的,也或多或少是困惑的陰郁神情掠過他的臉龐。

    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她發現一個人影,在她看來,是一個身穿灰色寬松衣服的男子,像是一個找路的陌生人,邁着疑慮的步子,沿着大道向院子走去。

    由于她眼睛近視,那人隻給她一種模糊的淺灰色印象,至少發式和服裝有點異國情調,不像當地人。

    但她丈夫顯然看到了更多的,所以他發出一聲急促的“等一等!”,然後從她身邊擠過,也沒停下來幫她一把就沖下樓去。

     一陣輕微的頭暈目眩向她襲來,在一把抓住他們剛剛倚着的煙囪以後,起先是更當心地跟着他;走到樓梯口時,又停了下來,不太确定是什麼原因,她俯身在欄杆上,睜大眼睛窺視那靜谧的、陽光斑駁的褐色深處。

    她繼續停留在那裡,直至聽到深處的什麼地方有一扇門關上了。

    于是,她機械地邁起腳,走下幾級台階,一直走到樓下的門廳裡。

     前門在庭院的陽光中打開着,門廳和院子裡空空無人。

    藏書室的門也開着,她徒勞地聽了聽裡面的動靜之後,跨進了門檻,發現她丈夫一個人在裡面,茫然地用手指觸摸着書桌上的稿紙。

     他擡頭看,好像對她進來感到吃驚,但焦慮的陰影從他臉上掠過,在她的感覺中,這焦慮甚至比平時更明顯,更清晰。

     “發生了什麼?那是誰?”她問。

     “誰?”他重複她的話,表情依然十分驚訝。

     “我們看見朝屋子走來的那個人。

    ” 他像是在思考:“那個人?噢,我想我看到的是彼得斯;我追趕他,想和他說一說馬廄排水溝的事,但還沒等到我下來,他就不見了。

    ” “不見了?但我們看到他的時候,他好像走得很慢。

    ” 博伊恩聳聳肩:“我也這樣想,但接下來他肯定在鼓着勁走。

    我們力求在日落前爬上梅爾登陡坡,你覺得怎樣?” 就是這樣,這件事在那時顯得微乎其微,的确,當梅爾登陡坡的魅力第一次展現在他們眼前時,它立刻就被沖淡了,那是他們初次看見它光秃秃的脊梁矗立在林莊園的房頂上方時,就夢想着要攀登的一個高坡。

    毫無疑問,這是純粹的事實,另一件事就是發生在他們攀登梅爾登的那天,被珍藏在記憶的折縫中,現在浮現出來,對于它本身,倒不是什麼不祥的征兆。

    内德從屋頂上沖下來,去追那些拖拖拉拉的手藝人,這是當時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在這段時間裡,他們經常等候一個又一個從附近雇來的專家,總是暗中守候,然後沖出去對他們又是詢問,又是責備,又是提醒。

    當然,在遠處,那個灰色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彼得斯。

     然而現在,當她回顧那個場景,她覺得,從她丈夫臉上的焦慮神态來看,他對這件事的解釋是不可信的。

    為什麼彼得斯的熟悉模樣使他感到焦慮?首先,既然有必要向彼得斯請教馬廄排水溝的問題,為什麼追不到彼得斯會讓他露出這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瑪麗不能肯定當時她就想到了上述任何一個問題,然而,此刻在她的召喚下它們如此迅速地自己成形了,這讓她有一種感覺,它們本來就一直在那裡,隻是在等待發酵的時機。

     她想得不耐煩了,便走到窗前。

    藏書室現在非常幽暗,她驚訝地發現,外面的世界仍然有那麼多微弱的光線。

     當她往外看,目光穿過院子,一個身影在遠處那片赤裸裸的酸橙樹下面形成:它看上去隻是灰色中更深的一抹灰色,當它向她移動時,她的心怦怦地跳着。

     “這是鬼魂!” 這一刻,她突然有所醒悟:兩個月之前,她在屋頂上遠距離看到的那個人,就是眼下這人,這人馬上就要顯出他不是彼得斯。

    她的心靈陷入真相即将大白的恐懼中。

    但幾乎就在時鐘接下來的嘀嗒聲中,那個人影的形狀和特征起了變化,即使她的眼力不濟,也能看出顯現的是她丈夫的身影。

    他進來時,她轉過身去迎候,并承認了自己的愚蠢。

     “這真的太荒唐了,”她笑了出來,“但我一點也沒記住!” “記住什麼?”他們靠攏的時候,博伊恩問。

     “當你看到林莊園的鬼魂,你永遠不會知道。

    ” 她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衣袖上,他讓它放着,但他的姿勢、他心事重重的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

     “你認為你看見了它?”一個相當長的停頓之後,他問。

     “哎呀,我實際上是把你當成它了,親愛的,我就是瘋狂地想要發現它!” “我?剛剛?”他垂下胳膊,從她身邊轉開,耳中留着她笑聲的微弱回音,“真的,我最親愛的,你最好放棄,這恐怕是你能做的最好事情。

    ” “哦,是的,我放棄,但你呢?”她突然轉身對着他,問道。

     客廳侍女帶着一些信和一盞油燈進來,當博伊恩朝她送上來的托盤彎下身子時,光線射到他的臉上。

     “你呢?”瑪麗倔強地堅持着,女仆完成她的照明差事後就離開了。

     “我怎麼啦?”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當他翻閱那些信件時,在燈光的照耀下,可以明顯看到他眉宇間急劇而來的憂慮。

     “别再去嘗試看到鬼魂。

    ”這個試探讓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丈夫把信放到一邊,走進壁爐的陰影中。

     “我從沒嘗試。

    ”他說着撕開了報紙的包裝。

     “那好,當然,”瑪麗堅持,“令人惱火的是,試也沒用,因為等了這麼久之後,還是不能确定。

    ” 他打開報紙,幾乎像是沒在聽她說話,但停了一會兒之後,當報紙在他手中斷續地發出沙沙聲時,他擡頭問:“你認為要等多久?” 瑪麗坐進了壁爐旁邊的一把矮椅,她從座位上吃驚地瞥了一眼她丈夫在燈光下的側影。

     “不,不知道。

    你呢?”她反問,并用一個增強的重音重複她之前的那句話。

     博伊恩把報紙揉成一團,然後,又笨拙地拿着它轉向燈光。

     “老天,不!我的意思隻是,”他略有些不耐煩地解釋說,“關于那,有什麼流傳的說法?有什麼傳說嗎?” “這我可不知道,”她回答,但是内心的沖撞加劇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問?”因為客廳裡女仆拿着茶和第二盞油燈再次出現,她止住了。

     由于陰影的散開和重複的日常家庭事務,瑪麗·博伊恩覺得那種悄然逼近,使下午變得陰郁的壓抑感沒那麼強烈了。

    有那麼一會兒,她沉湎于自己的工作細節,當她擡頭的時候,被她丈夫臉上的變化搞得一頭霧水。

    他坐在壁爐的燈邊,在專心閱讀手中的信;但是究竟他在信裡發現了什麼,或僅僅因為她自己的心态起了變化,所以他的表情顯得恢複了正常?她看得越久,這種變化越明顯無誤。

    緊張的神情消失了,而那種遲遲不去的疲勞痕迹,無疑是出于持續的精神活動。

    他擡頭瞥了一眼,好像是被她的目光所吸引,并在微笑中與之相碰觸。

     “你知道,我真想喝點茶。

    這是你的信。

    ”他說。

     她在把茶遞給他的時候,接回了他伸過來的信,然後坐回自己的椅子,像一個漫不經心、興趣落在别處的讀者,懶洋洋地拆開了信封。

     接下來她意識到的動作是她開始挪動她的腳,當她站起來,把一張剪報遞給她丈夫的時候,那封信落到她的腳上。

     “内德,這是什麼?它是什麼意思?” 就在同一時刻,他站了起來,好像沒等她開口就聽到了她的叫喊。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隔着她的椅子和他的桌子,他們相互打量着,宛如對手在伺機搶占上風。

     “什麼,你說什麼?你簡直要讓我蹦了起來。

    ”博伊恩終于說話了,帶着一種突如其來的半惱半笑的表情向她走來。

    恐懼的陰影再次出現在他臉上,現在不再是一種固定不變的陰郁神态,而是一種在嘴唇和眼睛上變化着的警覺表情,讓她感覺到他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包圍着。

     她的手顫抖得如此厲害,以緻幾乎不能把剪報送到他的手中。

     “這篇文章——來自沃基肖《哨兵報》——一個名叫埃爾韋爾的人對你提出了訴訟——說藍星礦業公司有些東西是錯的。

    我連一半都沒搞懂。

    ” 她說話的時候,他們繼續面對着面,使她頗為驚奇的是,她的話幾乎立刻驅散了他緊張而警覺的目光。

     “哦,那個!”他看了一眼紙片,然後折起它,那動作就像一個人在處理一些無害的、熟悉的東西,“瑪麗,今天下午你到底怎麼啦?我想,你是聽到了什麼壞消息。

    ” 她站在他面前,她那無可名狀的恐懼,在他帶有安慰的語氣中慢慢平息了。

     “你知道這消息,那麼——沒事了?” “我當然知道,沒事了。

    ” “但究竟是什麼事情,我不明白。

    這個人控告你什麼?” “幾乎是所有可以有的罪行。

    ”博伊恩扔下剪報,讓自己坐進火爐邊的一把扶手椅中,“你想聽這個故事?它可不是什麼特别有趣的事——隻是一場有關藍星利益的争吵。

    ” “但這個埃爾韋爾是誰?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 “哦,他是一個我讓他加入的家夥——是我舉手同意的,當時我就把他的所有事情告訴過你。

    ” “我敢說肯定是忘記了,”她徒勞地在自己的記憶中拼命尋找,“但如果你幫助過他,他為什麼恩将仇報?” “可能,某個訟棍控制了他,說服了他。

    這件事情是相當專業性的,也相當複雜。

    我認為會讓你厭煩。

    ” 他的妻子感到一陣内疚。

    理論上,她不贊成美國人的妻子超然于丈夫的專業之外,但實際上,她一直發現自己很難把注意力放在博伊恩的業務報告中,這裡面涉及他的各種利益。

    此外,在他們離鄉背井的那些年裡,她感到,在那個唯有她丈夫付出辛勤專業勞動才能獲得舒适生活的社區,他和她所能夠支配的如此短暫的閑暇時間,應該用來擺脫眼前的種種瑣事,躲進他們一直夢想着的生活。

    現在,有一兩次,這個新生活實際已經在他們周圍畫出了它的魔圈,她問過自己是不是做得對;但是,迄今為止,這種猜疑不過是一種活躍在幻想中的懷舊遠足而已。

    此刻,第一次讓她感到有點吃驚的是,她對自己幸福的物質基礎所知甚微。

     她瞥了一眼她丈夫,因為他臉上的鎮定神情,她的心弦再次松弛下來,然而她覺得她的安慰需要更明确的理由。

     “可是這項訴訟難道不讓你擔心?為什麼你從不和我談起?” 他一箭雙雕,回答了這兩個問題:“我之所以不提它,首先是因為它沒有讓我憂慮,準确地說,沒有讓我心煩。

    而且現在這已經成為曆史了,和你通信的人肯定是拿到了過期的《哨兵報》。

    ” 她感到一陣寬慰的輕顫:“你的意思是已經結束了?他輸掉了案子?” 博伊恩明顯停頓了一下才回答:“案子被撤掉了——就是這樣簡單。

    ” 但她窮追不舍,仿佛要避免自己過于輕易就把心理上的負荷卸下:“撤訴是因為他看到沒有機會赢?” “哦,他不可能赢。

    ”博伊恩回答。

     她的思想深處仍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困惑在抗衡着。

     “是多久之前撤訴的?” 他停住,好像他之前的那種不确定感又不顯形迹地回來了。

    “我剛剛得到消息,不過我一直在期待。

    ” “就是現在——在你的一封信裡?” “是的,在我的一封信裡。

    ” 她沒有回答,在短暫的等待之後,她僅僅意識到他站了起來,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然後坐在她身邊的沙發上。

    他坐下的時候,她感覺到他的一條胳膊向她伸來,摸索到她的胳膊,抓住它,她被他溫暖的面頰所吸引,慢慢轉過身,和他含笑的眼睛相遇。

     “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