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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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代助從夢中醒來。

    就在這一瞬間,短暫的幸福帶來的永恒痛苦一下子襲上代助腦中。

    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不發一語地凝視自我和自己的雙手。

    從他指甲底下流過的血液似乎正在不斷顫抖。

    代助起身走向百合,幾乎要把嘴唇碰到花瓣似的貼近花朵,用力嗅着濃郁的花香,嗅得兩眼都開始暈眩。

    代助的嘴唇從這朵花移向那朵花兒,期望自己被那甜美的花香窒息,不省人事地昏倒在房間裡。

    不久,代助又抱着兩臂,在書房與客廳之間來回踱步。

    心髒一直不停地在胸中鼓動。

    代助不時地走到椅旁或桌前停下腳步,然後再邁步向前。

    心神不甯使他無法在同一個位置久停。

    但他為了讓腦袋維持思考,又不得不随時停下腳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代助不斷擡眼望向時鐘的指針,又像偷窺似的從檐下眺望屋外的雨點。

    雨水依然直接從天上打向地面。

    天空比剛才更暗了一些,厚重的雲朵看起來十分怪異,好像在某處形成旋渦後,又漸漸翻滾着撲向地面。

    就在這時,一輛人力車閃着雨水的亮光從門外拉進院裡。

    車輪的聲音壓過雨聲傳進代助耳中的瞬間,代助蒼白的面頰露出了微笑,同時右手也壓在自己胸前。

     三千代跟在門野身後走進玄關,再穿過走廊,走進代助的房間。

    她今天穿着一身藍底白花銘仙布(1)的日常服,腰上系一條單層唐草花紋腰帶,跟她上次的打扮完全不同,代助不禁眼前一亮,覺得十分新鮮。

    三千代的臉色仍跟平時一樣不太好。

    走到客廳門口,看到代助的瞬間,她的眉眼嘴巴全都僵在那兒,好像整張臉孔都凝固了似的。

    代助看她呆呆地伫立在門檻上,不免懷疑她連兩腳也無法走動了。

    其實三千代讀了信,早已猜到即将發生什麼事。

    期盼的心情令她既驚又喜,同時又帶着幾分憂慮。

    從下車之後,直到被人引進客廳,三千代臉上布滿了這種期盼的表情。

    而當她看到代助的瞬間,那表情便一下子處于停格狀态。

    因為代助的神情給她帶來的沖擊實在太強烈了。

     代助指向一把椅子,三千代按照吩咐坐下。

    代助也在她對面落座。

    兩人總算面對面地坐在一起了。

    但有好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開口講話。

     &ldquo有什麼事嗎?&rdquo三千代終于開口問道。

     &ldquo是呀。

    &rdquo代助隻答了一句。

    兩人都沒再說話,繼續聽着外面的雨聲,聽了好一會兒。

     &ldquo有什麼急事嗎?&rdquo三千代又問。

     &ldquo是呀。

    &rdquo代助又說。

    兩人都無法像平時那樣輕松對談。

    代助對自己感到很羞恥,因為他覺得自己似乎得靠酒精的力量才能說出心裡話。

    代助原已下定決心,必須以自己真正的面貌去向三千代表露心迹。

    但是今天重新見到她之後,卻發現自己很需要一滴酒精。

    他很想悄悄地到隔壁房間喝一杯威士忌,卻又覺得自己這種想法非常不堪。

    他認為,自己必須在光天化日之下,以鎮定穩重的态度向對方公然表白,這樣才算得上誠信。

    如果借助酒精築起的高牆作為掩護,趁機膽大妄為,這種做法隻能叫作卑鄙與殘酷,也等于在污辱對方。

    代助現在已沒有資格用道德義務的标準來評斷社會禮俗了,但他對三千代卻連一絲不道德的想法也沒有。

    不,因為他愛着三千代,所以絕不允許自己表現出卑劣的行為。

    但是聽到三千代問自己&ldquo有什麼事嗎&rdquo的時候,代助卻無法即刻表白。

    當她第二次詢問時,代助還是猶豫着不肯作答。

    直到她第三次開口,代助才不得已地答道:&ldquo哦,等一下慢慢說吧。

    &rdquo說着,便點燃一根煙。

    三千代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就像代助每次不肯立即作答時一樣。

     雨勢依然不停。

    雨滴緊湊又密集地落在各種物體上。

    這場雨,還有這雨聲,已将他們倆與世隔絕,也跟同一棟房子裡的門野和老女傭分隔開了。

    處于孤立的兩人,被白百合的香氣團團包圍起來。

     &ldquo那些花兒,是我剛才到外面去買來的。

    &rdquo代助環視着身邊說。

    三千代也随着他的視線,轉眼在室内打量一圈,然後用鼻子死命地吸了一口氣。

     &ldquo我想重新回憶起你哥哥和你還住在清水町的情景,所以盡可能地買了一大堆回來。

    &rdquo代助說。

     &ldquo好香啊。

    &rdquo三千代望着碩大的花朵說。

    盛開中的花瓣幾乎整片向後翻起。

    她的視線從花瓣移向代助時,一抹紅暈突然浮現在她面頰上。

     &ldquo現在想起當時的情景&hellip&hellip&rdquo說了一半,三千代卻打住了,沒再說下去。

     &ldquo你還記得?&rdquo &ldquo記得呀。

    &rdquo &ldquo那時你的衣領罩着鮮豔美麗的護布,頭上梳着銀杏返髻。

    &rdquo &ldquo不過,那是我剛到東京的時候啦。

    後來我很快就不那樣打扮了。

    &rdquo &ldquo上次你帶給我白百合的時候,不也梳着銀杏返髻嗎?&rdquo &ldquo哎喲,你注意到了?我可隻有那時才梳呢。

    &rdquo &ldquo那時突然想梳那種發髻?&rdquo &ldquo是呀。

    一時興起,就想梳起來看看。

    &rdquo &ldquo我一看到那發髻,就想起了從前。

    &rdquo &ldquo是嗎?&rdquo三千代像是有點害羞似的點點頭。

    說起來,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三千代住在清水町,已跟代助混得很熟,兩人說起話來比較随意。

    那時代助曾經贊美過三千代,說她從鄉下剛到東京時的發型很好看。

    三千代聽了隻是笑笑,但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梳過銀杏返髻。

    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們對這件事都記得很清楚,隻是從那以後,兩人從來都沒再提起過。

     三千代有個哥哥,不僅為人豁達,對任何朋友都一視同仁,所以大家都很喜歡他,代助跟他的交情則比其他人又更親近一些。

    這位哥哥的性格豪邁開朗,看到自己的妹妹那麼穩重又懂事,心裡真是疼愛得不得了。

    他後來決定在東京購屋定居,把妹妹從老家接來同住,倒不是認為自己應當擔負起教育妹妹的義務,而完全是由于他對妹妹的未來寄予深切的期望,同時也希望暫時把妹妹留在自己身邊。

    三千代的哥哥接妹妹來東京之前,曾向代助表明過自己的想法。

    而代助當時也跟其他年輕人一樣,懷着滿腔好奇,期待哥哥将自己的計劃付諸實行。

     三千代到了東京之後,她哥哥跟代助的關系更加親近。

    現在回想起來,究竟是誰先向對方踏出一步,就連代助自己也搞不清楚。

    直到三千代的哥哥去世後,每當代助憶起當時的情景,終究無法否認他們的親密關系裡包含着某種意義。

    但是在她哥哥去世之前,從沒說破那層含義,所以代助也就一直保持緘默。

    于是,他們便把各自的想法當成秘密埋在了心底。

    三千代的哥哥是否曾在活着的時候把那層意義告訴過妹妹,代助并不知道。

    他隻是從三千代的言行舉止當中,感覺出某種特别的東西。

     早從他們相識起,三千代的哥哥就認為代助是個極有品位的人。

    他自己對審美不太了解,有時聊天談得深入一些,他會坦承自己是門外漢,也總是避免加入無謂的讨論。

    也是在那段時期,三千代的哥哥不知在哪兒看到一個名詞&ldquo審美大師&rdquo(2),便把它當成代助的外号,整天挂在嘴上叫個不停。

    三千代經常安靜地躲在隔壁房間聆聽哥哥與代助聊天,聽到後來,也把&ldquo審美大師&rdquo記住了。

    有一天,她問哥哥這個字的意思時,還讓她哥哥大吃了一驚。

    三千代的哥哥當時似已下定決心,要将妹妹的品位教育全權托付給代助。

    他努力安排各種機會,想讓代助接觸妹妹那有待啟發的頭腦,代助也沒有推辭。

    後來回憶起這段往事,代助總覺得,那時好像是自己主動攬起了這項任務,三千代自始就很高興能有代助的指導。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三人就像一幅三巴紋(3)圖形,三個分開的巴紋緊緊聚在一起,不斷旋轉前進。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三個巴紋随着旋轉而逐漸靠攏。

    誰知就在即将聚成一個餅圖案時,其中一個巴紋卻突然不見了,于是,剩下的兩個巴紋便也随之失去了平衡。

    代助和三千代現在終于輕松自在地聊起五年前的舊事,他們越聊越多,兩人漸漸離開了現實的自己,一起返回到當年的學生時代,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拉回到從前那麼接近。

     &ldquo那時哥哥要是沒有過世,要是還好好活着,我現在會變成什麼樣呢?&rdquo三千代看來似乎對從前十分懷念。

     &ldquo兄長要是還活着,難道你會變成另外的模樣?&rdquo &ldquo我是不會變的。

    你呢?&rdquo &ldquo我也一樣。

    &rdquo 聽了這話,三千代有點嬌嗔似的說:&ldquo哦!騙人。

    &rdquo 代助用一雙滿含情意的眼神看着三千代說:&ldquo不管那時還是現在,我可從來都沒變過。

    &rdquo說着,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三千代臉上。

     三千代迅速地收回視線,然後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ldquo但從那時起,你就不一樣了。

    &rdquo說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