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關燈
大約過了四天,父親又命代助到新橋為高木送行。

    這天一大早,代助被人從床上勉強叫醒,或許是因為睡眠不足的腦袋受了風寒的關系,待他到達車站時,感覺寒氣似乎早已滲進發絲。

    剛走進候車室,梅子立刻提醒代助:&ldquo你的臉色好糟糕哇!&rdquo代助什麼也沒說,隻取下頭上的帽子,不時撫弄一下濕漉漉的腦袋,弄到最後,早上才分了線、梳得十分整齊的頭發,已被他摸得一團糟。

     走上月台之後,高木突然向代助提議:&ldquo怎麼樣?一起搭這火車到神戶去玩玩吧?&rdquo代助隻答了一聲&ldquo謝謝&rdquo。

    等到火車即将發動時,梅子特地走到窗邊呼喚佐川小姐,并對她說:&ldquo過幾天,請你一定要再來玩哪。

    &rdquo佐川小姐在車窗裡有禮貌地點點頭,窗外的人卻聽不到她嘴裡說些什麼。

    送走火車後,全家四人重新走出驗票口,各自分道揚镳。

    梅子想邀代助一起回青山老家,但代助用手扶着腦袋沒答應。

     代助上車後立刻回到牛込的住處,一進書房,當場仰面倒下。

    門野過來偷瞧了一眼,因為他早已熟知代助平日的習慣,也就不跟主人搭話,隻抱起搭在椅上的外套,拿出房間。

     代助閉眼思考自己的未來,究竟會變成什麼樣。

    照這樣下去,恐怕非得娶個老婆不可了。

    到現在為止,他拒絕了不少新娘候選人,這次如果再不接受,父親肯定不是撒手不管,就是勃然大怒,總之就是這兩者之一。

    如果父親撒手不管,從此不再催他結婚,那倒是再理想不過了。

    問題是,如果父親大發脾氣,那可就糟了。

    不過,代助又轉念一想,身為一名現代人,明明是自己無意的對象,卻又說&ldquo那就娶她吧&rdquo,這未免太奇怪了吧。

    眼前這盤左右為難的棋局令他反複躊躇,不知所措。

     代助跟父親不一樣,父親是個守舊的人,一旦拟訂的計劃,就算對象是&ldquo自然&rdquo,也得遵照父親的計劃運轉,但是代助卻認為,&ldquo自然&rdquo比任何人為的計劃都更偉大。

    所以說,父親現在違反代助的&ldquo自然&rdquo,強制執行父親拟訂的計劃,這種做法就像被休的妻子,想用休書證明她跟丈夫的關系一樣。

    但是代助根本不想跟父親說明這番道理,要跟父親理論是一項難度極高的工作。

    而且對代助來說,克服這種困難,并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好處,隻會惹得父親動怒,父親絕不可能允許自己毫無理由地拒絕這門婚事。

     在父親和兄嫂三人當中,父親的人格最令代助感到疑慮。

    就拿這次的婚事來說吧,他感覺婚事本身恐怕不是父親唯一的目的。

    究竟父親真正的想法如何呢?代助卻沒有機會一探虛實。

    代助并不認為身為子女的他,擅自揣摩父親的心意有什麼不對。

    因此,他也不認為世上衆多父子當中,隻有自己的遭遇最為不幸。

    隻是這種疑慮令他非常不快,因為他發現,自己跟父親之間的隔閡好像比從前更嚴重了。

    代助想象着,等到他們父子倆的隔閡發展到極端,關系就會斷絕。

    他承認那種狀态将會帶來痛苦,但并不會痛苦到令他無法忍耐,倒是随之而來的财源斷絕,才令他害怕。

    代助平日總覺得,如果一個人把馬鈴薯看得比鑽石還重要,那個人一定沒救了。

    但是如果觸怒了父親,萬一父親要跟自己斷絕金錢關系,那就算自己心裡萬分不甘,也必須丢掉手裡的鑽石,趕緊咬住馬鈴薯。

    而他所能得到的補償,隻有&ldquo自然&rdquo的愛,而且被愛的對象,還是别人的老婆。

     代助一直躺在那兒胡思亂想,但是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出個結論。

    正像他沒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壽命一樣,他也不能決定自己的未來。

    同時,又像他大緻能夠估算出自己的壽命一樣,他對自己的将來也能看出大概的輪廓。

    因此他一直拼命想要捕捉到那個輪廓。

     此時,代助大腦裡面的活動,隻是零零碎碎地浮起了片段的幻影,就像薄暮時分飛出來吓人的蝙蝠。

    代助閉着眼睛,追逐蝙蝠翅膀制造的光影,不知不覺中,腦袋好像離開了被褥,向空中輕輕飄浮起來。

    從這時起,代助總算陷入幾小時的淺睡。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傳來敲鐘的聲音。

    代助還沒意識到這是火警的信号,就先醒了過來。

    但他仍然繼續躺着,并沒從床上跳起來。

    對代助來說,在睡夢中聽到這種聲音,是很常見的事情。

    有時甚至當他恢複意識之後,鐘聲仍然響個不停。

    記得五六天前正在睡覺的時候,房屋一陣劇烈搖晃将他驚醒了。

    當時,代助的肩膀、腰部和背脊明确地感受到身體下面的榻榻米正在搖動。

    像這種睡夢中發生的心髒鼓動,經常在他清醒後持續不停。

    而每次碰到這種情況,他就像聖徒那樣把手放在胸前,睜眼注視天花闆。

     代助今天也一直躺着,直到鐘聲完全從耳底消失,才從床上爬起來。

    走進起居室之後,他看到自己的早餐放在火盆旁邊,上面罩着一塊小竹簾。

    柱上的時鐘已經指向十二點。

    老女傭似乎已經吃過午飯,正把手肘撐在裝飯的木桶上打瞌睡。

    門野則不見蹤影,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代助走進洗澡間,洗完了頭發出來,獨自在起居室的小膳桌前坐下,吃了一頓頗為寂寞的午餐,飯後,又重新回到書房。

    很久沒碰書本了,他決定今天要花點時間念書。

     代助拿起一本念了一半的外文書,打開夾着書簽的那一頁,這才發現前面的内容早已忘得一幹二淨。

    在他的記憶裡,這種現象可不多見。

    代助從學生時代起就愛念書,畢業後,他不僅不必憂慮生活,還可以随意買書閱讀。

    他對自己擁有的這種身份,一直都很自豪。

    隻要一兩天沒讀書,他就習慣性地覺得自己荒廢了學業。

    所以平日就算忙碌不堪,他也會想辦法接近書本。

    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唯一的本領就隻有讀書。

     現在,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他一面抽煙,一面把那讀了一半的書本又往後翻了兩三頁。

    但為了弄懂書上究竟說了些什麼,還有接下去寫些什麼,卻令他絞盡了腦汁。

    這種過程不像搭渡船登上碼頭那麼簡單,他現在有點像是不小心踏進&ldquo道路甲&rdquo之後,又得立刻轉向&ldquo道路乙&rdquo。

    不過代助還是耐着性子,強迫自己的眼球在那一頁書上來來回回地轉了大約兩小時,轉到最後,他再也受不了了。

    從某個角度來看,剛才讀到的那堆鉛字,确實具有某種意義并已刻印在他腦中,但是那堆鉛字卻完全沒有滲進他的血肉,這種感覺有點像隔着冰袋嚼冰塊,令他感到意猶未盡。

     他把書本倒扣在桌上,心想,眼下這種狀況是沒法念書了,同時也覺得自己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目前最令他痛苦的,不是平日那種倦怠感,因為他的頭腦現在并不是什麼都懶得做的狀态,而是一種必須做點什麼的狀态。

     代助起身走向起居室,重新披上那件疊好的外套,又到玄關穿上先前丢在那兒的木屐,朝向門外奔去。

    這時下午四點左右,他跑下神樂坂之後,也不知要到哪兒去,便跳上第一輛映入眼簾的電車。

    車掌問他:&ldquo到哪兒?&rdquo代助随口說了一個地名,然後掏出皮夾。

    打開一看,上次把旅費給了三千代之後,還剩下一些,就放在第三層的底下。

    代助付錢買好車票,拿出剩下的鈔票數了一數。

     這天晚上,他一直待在赤坂一間有藝伎服務的私人會所,還在這兒聽到一個有趣的傳聞。

    據說有個年輕貌美的女人,跟前任男友發生關系,懷了對方的孩子,等到孩子快要出生時,女人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