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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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

    大家走出劇院時,風早已停了。

    在這寂靜的夜晚,天上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四周隻有幾盞電燈發出光亮。

    由于天色已晚,大家也就無暇再到茶屋閑聊。

    哥哥家已派了三輛人力車來接家人,代助卻忘了事先叫車。

    雖然嫂嫂讓他搭便車,代助卻嫌麻煩,決定在茶屋前面搭乘電車回家。

    到達數寄屋橋轉車時,代助站在黑漆漆的路邊等車,一位背着幼兒的母親跌跌撞撞地從遠處走來。

    這時,隻見兩三輛電車從道路的對面駛過,代助這才看到自己跟軌道之間隔着一道很高的土堤,也看不出是泥土還是石頭堆起來的。

    他終于發現自己站錯等車的地點了。

     &ldquo太太,您要搭電車的話,不能站在這兒,要到對面去。

    &rdquo代助對那女人說明,邁步往對面走去。

    女人向他道謝後,也跟着一起走向對面。

    黑暗中,代助兩手伸向前方,像在摸索似的小心探路,大約朝着左側的外城河方向走了三十米,終于看到車站的站牌柱。

    女人在這兒搭上開往神田橋的電車,代助則獨自搭上相反方向的電車往赤坂駛去。

     坐進車廂後,代助十分困倦,卻又睡不着。

    今晚大概很難入睡了,他一面随着車身搖晃一面暗自思索。

    這種情形經常出現,盡管白天非常疲倦,一整天都倦怠無力,但是到了晚上,某種興奮又攪得他無法安然入眠。

    白天留在腦中的各種活動,這時又不分先後若隐若現地再度躍入眼簾。

    但記憶裡的那些色彩與形狀,他卻無法具體描述。

    代助睡眼惺忪地坐在車裡想,回家之後,得喝點威士忌才能入睡。

     面對腦中這堆不着邊際的幻影,代助忍不住想起了三千代。

    他覺得自己好像在三千代那兒找到了歸屬。

    但這片歸屬之地并沒有明确地呈現在自己眼前,而隻是從心底感受到它的存在。

    也就是說,代助隻是發現所有跟三千代有關的一切,都正好完全符合自己現在這種情緒的需求,譬如她的臉孔、模樣、談吐、夫妻關系、疾病、身份等。

     第二天,代助收到一位住在但馬的朋友寄來的長信。

    這位朋友畢業後立刻返回家鄉,之後,就再也沒來過東京。

    當然,并不是他喜歡在山中定居,而是由于父母之命,才被迫留在鄉下生活。

    當初剛畢業時,朋友一天到晚寫信告訴代助,說他還要說服父親,讓他重新回到東京。

    在那一年多的時間裡,朋友啰裡啰唆地不斷給代助來信,直到最近才好像放棄了,不在信裡抱怨或發牢騷了。

    朋友家在當地是世家,家中的主要事業就是每年到祖先留下的山林裡采伐木材。

    這次給代助的信裡,朋友除了詳細描述自己的日常生活外,還半開玩笑地特意吹噓寫道:&ldquo我在一個月前被大家推選為町長,現在已是年俸三百元的身價了。

    &rdquo不僅如此,他還把自己跟其他朋友做了一番對比,并寫道:&ldquo如果畢業後立刻去當中學教師,現在早已能拿這數字的三倍的薪水啦。

    &rdquo 這位朋友當初回到故鄉大約過了一年,就娶了京都某位資産家的女兒。

    當然,這樁婚姻是憑父母之命撮合的。

    婚後沒多久就生了孩子。

    關于他妻子的事情,除了結婚時提過幾句,之後,就再也不見他說起,但他似乎對孩子的成長過程很熱心,時常向代助報告些有趣的見聞。

    代助每次讀到這些,總是想象着朋友的生活裡充滿了孩子帶來的滿足。

    想到這兒,他不免又冒出疑問,不知他有了孩子之後,對妻子的看法跟剛結婚時是否有所變化。

     朋友經常寄些香魚幹、柿子幹之類的土産給代助,代助通常也會寄些新的西洋文學書籍作為回禮。

    但這種禮尚往來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很久,到了後來,對方甚至連&ldquo禮物收到了&rdquo的謝函也懶得再寄。

    代助曾特地寫信詢問禮物的下落,對方回信說:&ldquo多謝你寄來的書籍,本想讀完之後再向你道謝,誰知卻一拖就拖到現在。

    不瞞你說,那些書都還沒念呢。

    但老實說,與其說是沒時間念,倒不如說是不想念。

    說得更明白一點,就算是念了,也不知所雲。

    &rdquo從那之後,代助不再寄書,改買些新式玩具寄給朋友。

     念完了信,代助把信紙放回信封,同時深切體會到一項事實:這位從前跟自己懷着相同理念的朋友,現在已被完全相反的思想和行為所控制,而且全身散發出一種柴米油鹽的氣息。

    代助暗自兩相對照,細細體會着命運之弦在兩人身上奏出的音響。

     站在理論家的角度來看,代助對朋友的婚姻是贊許的。

    因為住在山裡的人整天隻能看到樹木、山谷,這種人遵照父母的安排,娶上一房妻室,當然能夠獲得皆大歡喜的成果。

    代助認為這是自然的通則,但他也因此斷定,任何形式的婚姻都會給都市人帶來不幸。

    因為都市隻是一座人類展覽館而已。

    代助根據上述這段心路曆程,得出了這種結論。

     代助是個懂得鑒别各類肉體美與精神美的男人。

    他認為,都市人都該去接觸各種類型的美,這是都市人的權利。

    但有些人雖然接觸各式各樣的美,卻從未産生感動,也沒有經曆過&ldquo今天欣賞甲,明天卻欣賞乙&rdquo,或是&ldquo今天喜歡乙,明天又喜歡丙&rdquo的那種心情轉換。

    對于這種人,代助認為他們缺乏感性,根本談不上鑒賞家。

    他覺得自己這種看法是無須争辯的真理,也是他根據自身經驗得出的結論。

    若以這套真理作為出發點,則又能得出另一種結論:所有生活在都市裡的男女,每個人都在承受兩性間的誘惑,随機應變地準備接受難以預料的變化。

    說得更明白一點,所有的已婚男女都不得不懷着所謂的&ldquo不忠的念頭&rdquo,不斷品味着過去帶來的不幸。

    在所有都市人當中,代助認為感受性最發達,跟異性接觸又最自由的代表人物,非藝伎莫屬。

    因為她們有些人,一輩子不知要換幾次情人呢。

    至于一般的都市人,雖然在程度上不如藝伎,其實跟藝伎又有什麼不同?所以對那些嘴裡嚷着&ldquo此生之愛,終生不渝&rdquo的人,代助認為他們可算是世上的頭号僞善者。

     想到這兒,代助腦中不知為何浮起了三千代的身影。

    這時他有點懷疑,不知自己這套理論當中,是否忘了把哪種因素列入考慮。

    但他想了半天,卻怎麼也想不出那個因素究竟是什麼。

    所以根據這套理論,他認為自己對三千代的感情,隻不過是過眼煙雲而已。

    然而,盡管代助的腦袋能夠承認這件事,他的心卻沒有勇氣表示贊同。

     (1) 絽紗外套:絽紗是一種透明的薄綢。

    隻有在夏季7月和8月這段短暫的時間裡才會穿着絽紗縫制的和服外套。

     (2) 淺草的奧山:指淺草公園北側觀音堂後方的地區。

    這裡聚集着許多專門表演遊藝、雜耍的演藝場,也是淺草娛樂區的代稱。

     (3) 招魂社:即現在的靖國神社。

     (4) 琵琶曲:一種以琵琶為伴奏的曲調。

    日俄戰争後最流行的是薩摩琵琶曲和築前琵琶曲。

     (5) 金剛寺坂:位于東京文京區的小山坡。

    因附近有金剛寺而得名。

     (6) 淺井默語(1856&mdash1907):畫家,本名忠,先學日本畫,之後留學法國,改學西洋畫。

     (7) 蝙蝠傘:洋傘的代稱。

    洋傘剛從西洋傳入日本時,金屬骨架配上布制傘面撐開後,很像蝙蝠撐開翅膀狀,因而得名。

     (8) 劇評:夏目漱石于1909年5月與6月在《國民新聞》發表的劇評。

     (9) 近松:近松門左衛門(1653&mdash1724),江戶中期有名的淨琉璃與歌舞伎作家,曾留下《心中天網島》《國姓爺合戰》等數目衆多的代表作。

     (10) 越路(1863&mdash1917):二世竹本越路大夫,明治時代日本淨琉璃界最有名的演員。

    以聲音美妙、音節回轉巧妙著稱。

     (11) 丸髻:從江戶時代至明治時代,日本已婚女性的代表性發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