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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助又被父親找去面談。

    其實他大緻明白父親叫自己做什麼。

    平日代助總是躲着父親,盡量不跟父親碰面,尤其是最近,他更是不肯靠近裡屋。

    因為萬一看到父親,雖然嘴裡應對得十分恭敬,心裡卻感覺自己好像正在侮辱父親。

     身為現代社會的一分子,代助跟其他人一樣,不在心底咒罵對方,就沒法跟對方相處下去,他把這種現象稱之為&ldquo二十世紀的堕落&rdquo。

    按照代助的看法,他認為這種現象是近來急速膨脹的生活欲帶來的高度壓力,促使道義欲走向崩潰。

    這種現象也可視為新舊兩種欲望的沖突,所以代助把生活欲的驚人發展看成歐洲襲來的某種海嘯。

     生活欲和道義欲這兩種因素之間必須尋求一個平衡點。

    然而代助深信,窮國日本的财力趕上歐洲最強的國家之前,這個平衡點在日本國内是找不到的。

    他心中早已不抱希望,因為那一天根本不可能降臨。

    因此,大多數陷入這種窘境的日本紳士,隻好在不觸犯法律條文的情況下,或在自己的腦袋裡,一天又一天反複不停地犯罪。

    這些紳士對彼此的罪行心知肚明,卻不得不與對方談笑風生。

    代助覺得身為人類的自己,既不能忍受這種侮辱,也不能這般侮辱别人。

     但是代助的父親因為思想中擁有某種特殊的傾向,他的狀況就比一般人複雜一些。

    老先生受的是維新之前那種以武士特有道義觀念為主的教育,這種教育原本就是違背常理的東西,它把人類感情、行為的标準設置在遠離人類的位置,對那些經由事實發展而獲得證實的淺近真理卻視而不見,但是代助的父親已被習慣控制,至今仍對這種教育十分執着。

    而另一方面,他所涉入的企業界卻很容易受到強烈生活欲的影響,事實上,這些年來,父親早已受到生活欲的腐蝕,從前的他和現在的他之間,應該是存在着很大的差異,可惜他不肯承認這一點。

    老先生一天到晚嚷嚷說,他是憑着從前的自己,還有從前的經驗,才能在今天闖出這番事業。

    但是代助卻認為,如今那種隻能适用于封建時代的教育若不縮減一些影響範圍,現代人的生活欲絕不可能随時獲得滿足。

    不論任何人,隻要敢讓兩者維持原狀,就得承受矛盾帶來的痛苦。

    若是這個人感覺痛苦卻不知道痛苦的原因,那隻能說他是個頭腦遲鈍的笨蛋。

    而當代助每每面對父親時,總覺得父親若不是一個隐瞞真面目的僞君子,就是這種缺少分辨能力的大笨蛋。

    總之,應該是兩者之一。

    這種念頭令他很不舒服。

     不過,代助善于玩弄小手腕,父親對他毫無辦法。

    這一點,代助心裡也很清楚,也就沒把父親逼進極端矛盾的角落裡去。

     代助向來深信,所有道德的出發點都離不開社會現實。

    如果一個人的腦袋裡向來就塞滿了僵化的道德觀,再反過來想以道德觀為出發點,促使社會現實有所發展,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的錯誤想法。

    他覺得日本學校中實施的倫理教育,完全沒有意義,因為學校裡教給學生的,不是舊道德,就是适用于歐美人的道德觀,對那些深受激烈生活欲刺激而陷入不幸的國民來說,這些倫理教育完全就是迂腐的空談。

    而受過這種迂腐教育的人,将來接觸現實社會時,不免想起這類說教,心裡一定覺得非常好笑,或者會認為自己受騙了。

    代助不僅在學校上過這種倫理課,更從父親那兒接受最嚴格又最行不通的道德教育。

    這種教育有時令他深感矛盾的痛苦,甚至讓他心生怨憤。

     上次回去向嫂嫂緻謝時,梅子曾提醒代助:&ldquo你最好到裡屋打個招呼。

    &rdquo&ldquo父親在家嗎?&rdquo代助笑着裝傻問道。

    &ldquo在呀!&rdquo聽到嫂嫂确定的答複,代助卻回答說:&ldquo今天沒時間。

    還是算了吧。

    &rdquo說完,便立刻告辭離去。

     但今天是特地被父親叫來,不論代助心中是否情願,都得跟父親見上一面。

    他跟平時一樣,直接從邊門的玄關走進日式客廳,難得看到哥哥誠吾正盤腿坐在那兒喝酒。

    梅子也在一旁陪伴。

    哥哥看到代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