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梅開二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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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朋友C夫人。

    她拒不坐在她的座位上,那兒靠近尾部,她坐在那兒會暈車。

    她要坐在司機後面的位置上。

    而那個座位已被一位阿拉伯婦女一星期前預定了。

    那位阿拉伯婦女上了車,堅決不讓出那座位,她的丈夫也一旁幫腔。

    随後便是七嘴八舌地吵吵嚷嚷。

    一位法國婦女也要坐那兒,一個德國将軍也似有此意。

    我弄不清楚都吵嚷些什麼,但世風如此,四人中的弱者失去了好座位,被趕到車尾。

    德國将軍、法國和阿拉伯婦女都帶上了遮沙面罩,C夫人以勝利者的姿态留了下來。

    我從不會吵嘴,而且不會把握時機,不過,我的座位号實際上是很理想的。

     汽車按時開出。

    我出神地望着汽車隆隆駛過黃色的沙漠,起伏的沙丘和戈壁,格調單一的景色終于使我昏昏欲睡,我随手翻開一本書。

    我從不暈車,但現在的座位靠近車尾,這六輪汽車的颠簸又如同海上的輪船一樣,就這樣在颠簸中看着書,我不知不覺地就暈車了,而且很厲害。

    我覺得丢了面子,可C夫人倒還體貼地對我說,暈車常常事先想不到,下次地會關照給我找個靠前的位置。

     四十八小時穿越沙漠的旅行既令人着迷又充滿兇兆。

     人們這時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是被罩在真空之中。

    使我深有感觸的首先是,正午時分根本辨不出東南西北,聽說就是在這個時辰,巨大的六輪汽車常常迷失方向。

     大馬士革和巴格達之間,除浩确的沙漠之外别無他物,根本談不上路标。

    漫漫旅途隻有一個釋站,魯特巴大城堡。

     估計大約是午夜時分到了那裡。

    冥冥夜色中,蓦地出現了閃爍的光亮,到驿站了。

    城堡的大門打開了,門旁黑洞洞的槍口警惕地對着我們,那是駱駝隊的士兵在警戒,提防僞裝成旅客的土匪。

    他們深色的粗犷的面龐令人膽戰心驚。

    經過詳細檢查才放我們進入城堡,大門在身後重重地關上。

    裡面有幾間擺放着床鋪的屋子,我們五六個婦女在一間屋子裡休息了三個小時後就又起程了。

     大約是清晨五六點鐘,晨熹微露的時刻,我們吃了早飯。

    沙漠披着一層朝晖,淡紫、杏黃和湛藍,加上冷絲絲的空氣,使人感到奇妙無比。

    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良辰美景。

    它使人忘掉塵世。

    面對清晨純淨爽人的空氣.靜谧、甚至不聞鳥語,細沙從指縫中流下,遠方旭日冉冉升起,此時品嘗着香腸、香茗。

    人生還有何求?汽車繼續前行,終于來到了幼發拉底河畔費路查,從船隻搭成的浮橋上過了河.經過哈巴尼亞的航空維修站,繼續前行,直到看得見棕榈樹叢和一條凸起的公路。

    往前走又過了一座浮橋,渡過了底格裡斯河,進入了巴格達市,首先映于眼簾的便是一條兩邊是招搖欲墜的建築物的銜道,街道中似乎矗立着一度青綠色圓頂的漂亮的清真寺。

     我根本沒機會去看旅館的情況。

    C夫人和她丈夫帶我上了一輛舒适的轎車。

    沿着巴格達駛去,經過莫德将軍塑像,出了城,路兩旁是行行棕榈,成群漂亮的黑色水牛在水塘中遊憩。

    完全不同于剛才的景色。

     2 在巴格達,他們夫婦倆待我很熱情。

    大家和睦相處,生活過得很愉快。

    我為自己曾有過身陷樊籬的預感而慚愧。

    阿爾韋亞現在已成為市區的一部分,汽車和其他交通工具穿流不息,可在當時,它還距離城市中心幾英裡遠呢。

     一天。

    我搭車去水牛鎮遊覽。

    這個鎮子如今乘火車從北面進入巴格達時仍可看到。

    在陌生人眼中,它看—上去似恐怖之地.破屋陋舍,巨大的圍欄裡滿是水牛及糞便,奇臭難聞,汽油筒搭成的棚舍使人相信這是貧困和恥辱的縮影。

    但事實卻遠非如此。

    水牛的主人們生活得滿不錯,盡管他們住得邋裡邋遢,但是一頭水牛價值一百多英鎊,如今就更值錢了。

    水牛的主人自認為很走運,女人們在爛泥中踽踽而行時.腳踝上飾戴着的漂亮的銀制腳镯和綠松石顯露可見。

     我不久就聽到有人說在近東看到的一切都得打折扣。

     一個人生活和行為的準則,觀察和行動,都得颠倒重新研究。

    看到一個男人粗魯的打手勢叫你走開,你忙跑開了。

    實際上他在邀你過去。

    另一方面、假如他向你招手,那就是讓你走開。

    遠遠地面對面站着兩個人,沖着對方大喊大叫,頗有立刻就殺死對方的架勢,其實不然。

    這是兄弟倆無聊地打發時光,提高嗓門是因為誰也懶得向前邁那兩步路。

     阿爾韋亞的人們待我極為友好。

    打網球,開車去看賽馬,帶我去觀光,逛商店,我感到就像在英國一樣。

    從地理上看,我在巴格達,而精神上我仍在英國;我出遊的想法就是離開英國去看看異國風光。

    我打定主意得改變一下。

     我打算去訪問烏爾。

    我詢問了一下,高興地發現他們并不阻撓我,而是鼓勵我去。

    旅行都安排好了,而且帶了不少不必要的裝飾品。

     我如期出發。

    對給我背東西的家夥,我略懷戒心地盯着他。

    他細高的個子,帶着一副陪着夫人們走遍近東,比她們本人還了解應該如何是好的神氣。

    他穿着鮮豔的衣服,把我安頓在那光秃秃的不太合适的車廂中,對我行了個額手禮,就走了。

    臨走時向我解釋說,到适當的車站他會來帶我去設在站台上的餐廳用餐。

     那些年,我坐車旅行到烏爾車站的鐘點時有變化,可是時間總是不湊巧。

    這一次大概在早晨五點。

    在像烏爾這樣的考古發掘頗有成果的地方,人們每分鐘都在疲于奔命地忙碌着,弄來不少興緻勃勃的婦女四處閑逛是最可氣的事了。

    伍利夫婦把日程安排得很緊湊。

    遊客們結伴觀光,由導遊陪着去值得一看的地方,随後匆匆返回。

    我卻被視為貴客受到熱情接待,我應該對此倍加感謝才是。

     這種優待完全是由于倫納德·伍利的妻子凱瑟琳·伍利剛剛讀過我的《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的緣故。

    她對此書津津樂道,所以我也受到像接待重要人物那樣的款待。

     她還詢問同行的其他遊客是否看過這本書,如果有誰還沒看過,她就極力地推薦。

     倫納德·伍利态度殷勤地陪我參觀,伯羅斯神父是個耶酥會神父和碑銘研究專家,他也帶我四處遊玩。

    這人是個見解獨特的人物,他描述事物的方法與伍利先生形成有趣的對照。

    倫納德·伍利用充滿想象力的眼光看待一切:這地方在他看來就是一個一千五百多年前或更早的模樣。

    我們每到一處,他就能使其活起來。

    他講解時,我會毫不懷疑地确信某個角落的那間房子就是亞伯拉罕的故居。

    這是他對曆史的再創造,而且他對此深信不疑,誰聽到他的話都會相信他的解說。

    伯羅斯神父的口才是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的。

    他總是以一種充滿辯解味道的語調來形容院落、教堂或商業區。

     一次午餐時,他對我談起他覺得我可以寫篇很好的偵探故事,他極力主張我動筆。

    直到那時,我對他愛看偵探小說還全然不知。

    他勾勒出的這個故事,雖說實際上還是個輪廓,卻多少描繪出了一個曲折的故事畫面,我拿定主意有一天會動筆的。

    過了許多年,大概在二十五年後,突然有一天,這個情節完整的故事又重現在我的腦海裡。

    于是我把它加以組合安排,寫了一篇篇幅很長的短篇小說。

    伯羅斯神父那時早已去世,但我希望他天上有靈,我是懷着深深的謝意采用他的構思的。

    像任何作家那樣,我把它融合在我的構思之中,他的痕迹很難看得出來,可他的靈感是這篇小說的源泉。

     凱瑟琳·伍利後來與我結成莫逆之交。

    她是個不同尋常的人。

    人們總是有一半對她恨之入骨,另一半則為之傾倒,這或許是由于她的情緒飄忽不定,令人難以把握。

    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這就是如果需要與一位婦女結伴去沙漠,或是其他什麼毫無樂趣可言的地方,那麼她會比任何人都更能使你的旅行情趣盎然。

    她談論的事決不是一杯白開水,她會促你沿着一個嶄新的思路去考慮問題。

    地不會矯揉造作,但隻要她想博得你的高興,她就辦得到。

     我愛上了烏爾這塊地方。

    傍晚美麗的景色,寶塔式建築聳立着,夕陽半遮半映、浩确的沙海每時每刻都在變幻着顔色,杏黃、瑰紅、湛藍、紫紅,我喜愛那兒的工匠,帶班的,挎籃子的孩子,考古發掘者,他們的手藝和生活。

    曆史的吸引力攝取了我的心靈。

    目睹從沙中慢慢發掘出一柄熠熠閃光的匕首,真是富于浪漫色彩。

    望着從沙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陶罐和其它器皿使我也心血來潮要做個考古工作者。

    我想,我一直過着一種無意義的生活是多麼地不幸呵。

    這時,我羞愧地回想起在開羅我還是個姑娘時,母親極力勸我到盧克蘇爾和阿斯旺一覽埃及的輝煌曆史,我卻醉心于和小夥子們約會跳舞跳到淩晨。

    我想現在一切還為時不晚。

     凱瑟琳·伍利讓我那個傭人先返回巴格達,說我何時回去還不一定。

    這樣,我可以避開那位熱情的女主人的注意返回巴格達,從而毫無顧忌地住到了底格裡斯王宮旅館。

     那家旅館毫不遜色。

    首先穿過一片昏暗,那是休息廳和餐廳,總是挂着窗簾。

    二層樓每間客房都有陽台、就我所知,任何一個過路人都能從那兒望見屋裡,你躺在床上也罷,整日裡人們總是來來往往的。

    這家旅館的一側瀕臨底格裡斯河,河上千舸競帆.宛如仙境一般。

     促成我旅行的那對舉止文雅的豪夫婦曾給我推薦過一兩個人。

    我估摸這些人不好交際,而隻是被介紹給他們自己認為值得結識的人。

    這些人曾陪他們去看了城市的名勝。

    盡管阿爾韋亞英國味十足,但巴格達仍是我見到的第一座東方城市,純東方化的。

    從拉希德大街轉彎,拐進窄小的銜巷,就會來到格調迥異的伊斯蘭集市:銅器攤前鋼匠們敲敲打打,香料市攤放着各種香料。

     豪夫婦的一位朋友,莫裡斯·維克斯是個英印混血,自己過着獨居的生活,他也成了我的好朋友。

    他引我去那些不易被人發現的集市閑逛。

    我倆穿過棕調樹叢和棗園到河邊散步,也許我對他的談吐比眼中所看到的更感興趣。

    從他那兒我才第一次學會考慮時間的概念。

    我以前沒有從非人格的角度考慮過時間的問題。

    但是對他來說,時間以及時間的聯系具有特殊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