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愛德華發表他對小說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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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是一些廢話,而一切與他們所接觸的,必然帶着一種抽象的氣氛。

    ” “而不用說,我知道結果是什麼,”蘿拉叫着說,“您小說中的小說家除了描寫您自己以外,您再沒有别的辦法。

    ” 近來當她和愛德華說話時,每取這種譏刺的語調,她自己也很奇怪。

    而尤其使愛德華難堪的是他在裴奈爾陰險的目光中窺出某種響應。

    愛德華立即抗議: “但不,第一我得想法使這小說家是一個很不可愛的人物。

    ” 蘿拉更進迫一步。

     “對!人人都可以認出這就是您自己。

    ”她大笑着說,這坦直的笑聲把其餘三人也都引笑了。

     莎弗洛尼斯加竭力恢複正經,問道: “那麼這書的計劃已定妥了?” “當然沒有!” “什麼!當然沒有?” “您應該明白,一本這樣的書,根本就不可能有所謂計劃。

    如果事前我先有任何決定的話,一切都将顯得非常做作。

    我就等着按現實給我的吩咐做去。

    ” “但我相信您的意思是要和現實隔離。

    ” “我的小說家想躲避現實;但我自己,我将不斷地使他正視現實。

    實在說,這就是書的主題:現實所提供的事實與理想的現實這兩者間的一種鬥争。

    ” 他語意的不合邏輯是很顯然的,且也無從掩飾。

    事實很清楚:在愛德華腦筋中潛伏着兩種互不相讓的要求,他耗盡心計想把它們調和起來。

     莎弗洛尼斯加又和氣地問道: “您這工作已很有進展了吧?” “那看您怎麼說。

    其實,說到書的本身,我還一行也未曾動筆。

    但我已費過很多力。

    每天我都不斷地想。

    我的工作方法非常特别,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在一本小冊子上逐日記下這小說在我腦筋中的演變。

    是的,這是我保存的一種日記,正像大人替孩子所記的日記一樣……換句話說,我并不以克服困難就算滿足,每種困難,各種困難(而一切藝術品都不外是解答無數大小難題的總和或産物),我都加以研究,加以說明。

    也可以說這小冊子的内容即是随時對我自己的小說或是對一般的小說的批評。

    試想如果狄更斯,或巴爾紮克也曾同樣保留這樣的小冊子,這我們該多有興趣。

    如果我們能有《情感教育》或是《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日記!這些書的萌芽及其寫作經過!這一定會非常動人……而比作品本身更有趣……” 愛德華巴不得他們要求他宣讀他自己的這些日記,但三人中竟無一理會。

    相反,蘿拉卻惋惜地說: “我可憐的朋友,這本小說,我早看出您是寫不成的。

    ” 愛德華咆哮起來: “好吧!但我可以對您說這話:書的成敗于我無關。

    是的,如果我不能把這書寫成,那因為這書的寫作經過比書本身更使我感興趣;至少這寫作方法自有它的地位,而這已很夠了。

    ” 莎弗洛尼斯加低聲問道: “您不怕脫離現實會迷失在極端抽象的領域?這結果不是一本活人的小說,而是一本思想小說?” 愛德華加重地回答: “那就最好!由于那些笨伯們的迷誤,難道我們從此一筆抹煞思想小說?冒着思想小說的名,至今人所供給我們的,實際僅是那些可詛咒的論文小說。

    但你們很明白,這完全是兩回事。

    思想……我承認我對思想比對人更感興趣,比對一切更感興趣。

    思想有它自己的生命,有它的鬥争,它們和人一樣,能痛苦呻吟。

    無疑,人可以說,我們認識思想還是由于人的緣故,正像我們看到蘆葦搖頭才知道那兒有風經過;但風本身畢竟比蘆葦更為重要。

    ” “風并不借蘆葦而存在,”裴奈爾試探着說。

     愛德華早等待着他的插言,這時便更興奮起來。

     “是的,我知道,思想須借人才能存在;但感人的地方就在這點:人不能不為思想犧牲。

    ” 裴奈爾自始至終靜聽着愛德華的議論。

    他自己是個持懷疑論的人,在他看來,愛德華幾乎就是一個妄想者;可是在最後的瞬間,愛德華的雄辯頗使他感動。

    他覺得自己的思想一度受到動搖。

    但他想:風過後蘆葦不久就又擡起頭來。

    他記起在課堂中念過:支配人的是欲念,并非思想。

    這時愛德華又接下去說: “我想取法的是頗像音樂中賦格曲的那種技巧。

    我想不出在音樂中可能的,何以在文學中就一定不可能……” 莎弗洛尼斯加就答辯,說音樂是一種數理藝術,而且像巴赫的曲子一樣,排除感情與人性,完全以音律作出發,結果成就一種沉悶的抽象的傑作,一座藝術的宮殿,除了極少數的内行以外,别人不得其門而入。

    愛德華立即抗議,他認為這宮殿是最堪驚歎的,是巴赫畢生最高的成就。

     “從此以後,”蘿拉補充說,“人也就不再想起賦格曲來。

    人類的情感從那兒被排擠以後也就另覓歸宿了。

    ” 機巧微妙的用字開始替代了辯論。

    一言不發的裴奈爾,這時已在椅上煩躁起來,他再忍耐不住,便用他對愛德華說話時那種一貫極度尊敬而又頗帶玩笑的語調說道: “先生,原諒我知道了您的書名,好在對這過去的冒失您已不以為意。

    但這書名很像預示着一樁故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