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愛德華發表他對小說的意見

關燈


    他深感自己語意的荒謬與失禮,或是至少他怕使裴奈爾會發生這種印象。

     愛德華是一個異常敏感的人。

    每當有人和他提及他的工作,尤其是讓他報告他自己的工作,他就立刻感到狼狽不堪。

     他一向蔑視作家們慣有的自負,因此特别苛于責己;但他很願受人器重以作自己謙遜的報償。

    失去這器重,謙遜也就化為烏有。

    裴奈爾的尊敬是他所最重視的。

    是否由于想博得他的尊敬,愛德華在他面前才顯得那麼焦躁不定?愛德華自知結果會适得其反,他知道而他不斷地自作警戒;但不拘具有任何決心,當他在裴奈爾面前時,他的舉動立刻正和他的心願相反,他就立刻感到自己語調的荒謬(而實際确是如此)。

    如說他是愛他的緣故,則又從何說起?……但不,我并不相信。

    小小的一點虛榮,正和大量的愛一樣,足夠使我們變得矯飾。

     “難道因為在一切文學門類中,小說始終是最自由,最lawless[2]……”愛德華發着議論,“難道由于這緣故,正因為畏懼這種自由(因為那些追求自由最烈的藝術家,當他們得到自由時,往往最易惶惑不安),所以小說始終那麼膽小地緊揪住現實?我并不單指法國小說。

    俄國小說和英國小說也一樣,不拘它如何超脫約束,結果仍逃不出摹拟一途。

    它唯一的企圖,也就是更接近自然一點。

    小說從不曾有過像尼采所說的‘外圍突破’,或是像希臘劇作家的作品與法國十七世紀的悲劇,由于自願與現實生活隔離而産生一種風格。

    是否你們還能舉出比這些更完美、更近人情的作品?但正因為深入人情,所以它們無須以此表彰,或是至少無須表彰自己的真實性。

    而這才稱得上是一件藝術品。

    ” 愛德華已站起身來,由于太怕自己像在課堂中講解,一面說,一面他就倒茶,以後又來回地走,以後又擠一點檸檬汁放在茶中,但仍繼續說着: “因為巴爾紮克是一個天才,又因為每個天才對他自己的藝術都另創一種确切與唯一的解答,人就傳言,認為小說的真髓即在‘與戶籍争雄’。

    巴爾紮克建立起他的作品,但他從不自稱替小說立下法典,他那篇關于司湯達的文章就是一個明證。

    與戶籍争雄!好像世間還不曾有太多的張三李四!試問我與戶籍何關?戶就是我自己,藝術家;有籍或無籍,我的作品決不與任何事物争雄。

    ” 愛德華更加興奮,但也許是稍帶做作的,便又坐下。

    他裝作絕不注意裴奈爾,實際他每句話都是為他而說的。

    單獨和他在一起,他就說不出話;因此他頗感激這兩位女太太的鼓動。

     “有時我感到在文學上沒有能比,譬如說,拉辛作品中米特裡達特[3]和他兒子們的那段論争更使我喜歡;誰都知道從沒有一個父親和他的兒子們可能有這樣的對話,但任何父子都能(而我更應說:定能)認出自己的面目來。

    局部的和特征的描繪必然多加上一重限制。

    沒有一種心理真相不是特殊的,這話固然很對;但一切屬于藝術的卻都是普遍的。

    所以,整個問題就在這兒:由特殊來表達一般;使一般由特殊中表達出來。

    你們允許我點上煙鬥嗎?” “請便,請便,”莎弗洛尼斯加說。

     “對了,我所希望的一本小說就要像《阿達莉》[4],《僞君子》[5],或是《西拿》[6]那樣,不離現實,同時可又不是現實,是特殊的,同時卻又是普遍的,很近人情,實際卻是虛拟的。

    ” “而小說的主題?” “它用不着主題,”愛德華緊接着說,“也許最使人驚奇的就在這點。

    我的小說沒有主題。

    自然,我知道我這話聽來頗顯愚蠢。

    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們就說其中沒有一個唯一的主題……像自然主義文學派所謂‘生命的一切片’。

    他們最大的缺點就在把刀始終切在同一方面,也即時間的縱面。

    但為什麼不切在幅面?或是往深的方面?在我,我就根本不願動刀。

    請你們明白我的意思:我要把一切都放入在這本小說内,決不在材料上任意加以剪裁。

    自從我開始幹這工作,一年以來,一切我所經曆的我全放在裡面,或是設法使它加在裡面:我所見的,我所聞的,一切由我自己或是由别人的生活中所知道的……” “而這一切都使它合乎文體?”莎弗洛尼斯加裝作極感興趣地說,但無疑語意中稍帶諷刺。

    蘿拉無法忍住微笑。

    愛德華略微聳一聳肩,接着說: “但我的計劃并不止此。

    我是想一面采納現實,一面襯托出剛才我所說的:使現實文體化時所下的苦心。

    ” “可憐的朋友,您會把您的讀者們窒悶死的。

    ”蘿拉說着,已無法隐藏她的微笑,就索性大笑起來。

     “不見得。

    聽我說,為得到這種效果,我用一個小說家當做小說中的中心人物;而這書的主題,如果你們一定要有一個主題的話,正就是小說家如何把眼前的現實用作他小說中的資料時所起的一種掙紮。

    ” “是,是,我大體懂得您的意思,”莎弗洛尼斯加幾乎已被蘿拉的笑聲所引動,但很客氣地說,“這可能是一本相當奇特的書。

    但您知道,在小說中放入一些知識分子總是一件危險的事。

    他們會使讀者頭痛;從他們口中所出的談吐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