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 愛德華日記:蘿拉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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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戒煙的決心一再待諸明日?誠然這事僅為順從美拉妮(此即牧師夫人)的意志。

    我主!賜我力量,擺脫這恥行的羁絆。

    ”(我相信我是完全照日記中的原文摘引的。

    )——以後所記的是掙紮,祈求,禱告,奮發,但總是徒勞,因為天天翻來覆去全是那一套。

    再翻一頁,突然所記的已是别的事情。

     “這已很夠令人感動,您看怎麼樣?”我念完以後,莎拉帶諷意地努着嘴說。

     “我看事實比您所設想的更稀奇呢。

    ”我忍不住不告訴她,雖然我責備自己不該對她談這些,“您想那還是不到十天以前的事,我問您父親是否他曾有過戒煙的決心。

    因為那時我自己感到實在吸得太兇了,而……總之,您知道他回答我什麼?最初他就說,他以為别人對煙草的危害未免言過其實,至少對他,他自己從沒有感到過任何嚴重的影響。

    而當我一再堅持,他終于對我說:‘是的,曾有兩三次我決心暫時停止吸煙。

    ’我就問成效如何?他竟毫不躊躇地回答我:‘那是當然的,既然我這樣決定。

    ’這真有點不可思議!”因為不願在莎拉面前露出我在其中所猜疑到的虛僞,我就趕緊加上一句:“也許他已經把以前的事情忘了。

    ” “或是,”莎拉接着說,“由此可以證明這兒所謂‘吸煙’是另有所指。

    ” 說這話的難道真是莎拉嗎?我愕然無語地瞧着她,簡直不敢懂她的意思……正在這時,俄理維從室内出來,他已把頭發梳平,衣服穿整,神情也顯得更安甯了。

     “走怎麼樣?”他毫無顧忌地當着莎拉說,“時候不早了。

    ” 我們跑下樓,才到街上: “我怕您誤會,”他對我說,“您很可能以為我愛莎拉。

    事實并不……啊!自然我也并不讨厭她……但我并不愛她。

    ” 我緊握着他的手臂不發一言。

     “您也不應以阿曼今天對您所說的話來評斷他的為人,”他繼續說,“他隻是無可奈何地扮演着戲中的一個角色。

    他内心與這很不相同……我也不知道怎麼對您解釋。

    他需要破壞,毀滅一切他所最心愛的。

    這情況還是不久以來的事。

    我相信他是非常不幸的,正為掩飾他這種内心的痛苦,他才自嘲自弄。

    他是一個很有傲氣的人。

    他的父母絲毫不理解他,他們始終想把他教養成一個牧師。

    ” 留作《僞币制造者》章首引語之一: 家……這社會細胞[28]。

     保羅·布爾熱[29](泛引) 章目:細胞組織 無疑沒有一種牢獄(精神的牢獄)可以鎖住一個勇毅的人,而一切引人反抗的決不一定是危險的——再者反抗可能歪曲人的個性(它可以使人變作冷漠,無情,或是倔強,陰險)。

    而一個不願屈服于家庭束縛下的孩子,為自謀解放,往往消耗了他最可寶貴的青春之力。

    但無論如何,阻逆孩子的教育雖然壓抑着他,同時卻增強了他的力量。

    最可悲的是那些在谄谀下長大的犧牲品。

    為克服别人對你的奉承,這更需要何等堅強的個性才成!我曾看到過多少為父母者(尤其是為母者)在孩子們身上得意地發現自己最愚蠢的忌諱,最不公正的偏見,無知,虛驚……在桌上:“别吃那個;你不看到那是肥的?把皮去掉。

    這沒有煮熟……”傍晚在室外:“啊,一隻蝙蝠……快躲起來;它會跑到你頭發上去。

    ”……在他們看來,小金蟲是會咬人的,蚱蜢是帶刺的,蚯蚓會使人起疹子。

    智力,道德……各方面都是愚頑荒誕的那一套。

     前天我回歐特伊,在環城火車中看到一個年輕的母親哄着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在她耳邊絮絮地說: “你和我,我和你;别人我們都不睬。

    ” (啊!我也知道這些是所謂平民;但我們對平民也有憤慨的權利。

    那位丈夫坐在車廂的角落裡,念着報,安閑而順服,也許不一定是王八。

    ) 試想是否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毒素? 前途是屬于私生子的——“野子”這一字眼包含着多少意義!隻有私生子是自然的産物。

     家庭的自私……其可怕決不下于個人的自私。

     十一月六日 我始終不慣虛構。

    但我處身在現實面前,恰似一個畫家對他的模特兒一樣,他對後者說:取這樣的一種姿勢,用這樣一種我所需要的表情。

    在現社會所供給我的那些模特兒中,如果我認識他們的結構,我可以使他們順我的意思動作;或至少在他們不自覺中我可以提出某些問題,随他們自己的意思去解決,那樣,在他們的反應中我得到一種認識。

    純粹出于小說家的立場,我才關切地感到對他們的命運有幹涉與策劃的必要。

    如果我更富于想象力,我可以布成很多錯綜的情節,挑動這些情節,觀察它們的演員,而我自己則在他們的指揮下工作。

     十一月七日 所有我昨天寫下的,沒有一點是真的。

    事情是這樣:我對現實所發生的興趣隻由于把它當做一種造形物質;而我關心于未來可能産生的,遠勝于對過去已存在的一切。

    我衷心地關懷每一生命的各種可能性,而痛悼受習俗所摧殘的一切。

     裴奈爾不得不暫時中止他的閱讀。

    他感到眼花。

    适才他的注意力是那樣地集中,他已感到透不過氣來,像是在閱讀的時間内他根本忘掉了呼吸。

    他把窗打開,盡量呼吸,以後再埋頭來閱讀。

     他對俄理維的友情,不用說,是最熱切的。

    他沒有更好的朋友,由于他不能愛他父母,所以在這世間俄理維是他唯一所愛的。

    目今他一心系念在他朋友身上,這種系念也很可認為是超常态的;但對這友情,俄理維和他的看法似乎不很相同。

    裴奈爾愈往下念,愈感到驚奇,愈敬慕——雖然不是不帶着某種痛楚——他朋友所表現的多面性,而這朋友,他卻認為是自己認識得最清楚的。

    在這日記中所提的一切,俄理維以前從來沒有對他談起過。

    關于阿曼與莎拉,他根本不知道世間有他們的存在。

    俄理維在他們面前和在裴奈爾自己面前是那樣地判若兩人!在莎拉的寝室内,在那張床上,裴奈爾能認識他是自己的朋友嗎?當他把整個精神貫注在這日記中時,在他滿腔的好奇心以外,同時也摻雜着一種郁積的心境:憎惡,或是妒恨。

    這種心境仿佛和剛才他看到俄理維在愛德華懷抱中時所感到的差不多,即是自己未能身曆其境的一種妒恨。

    這種妒恨,正像各種妒恨一樣,可以被牽拉得很遠,而種下日後種種的惡果。

     不管它!我以上所說的隻為使這“日記”的篇幅間留出一點空隙。

    如今裴奈爾已暢快地呼吸過了,不如讓我們回到正題。

    他又開始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