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 愛德華日記:蘿拉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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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日記(續) 十一月二日 與杜維哀長談。

    他和我從蘿拉家裡出來,陪我穿過盧森堡公園,直到奧德翁戲院。

    他在預備一篇關于華茲華斯[24]的博士論文,但僅由他對我所說的三言兩語中,已可看出他未能把握華茲華斯詩歌的特質。

    其實選丁尼生[25]也許對他更為适宜。

    我在杜維哀身上感到一種無名的空洞與寡斷。

    他對人對物都隻看到一個表面,這也許因為他對他自己也隻看到一個表面的緣故。

     “我知道,”他對我說,“您是蘿拉最親密的朋友。

    無疑我應該對您生一點妒意。

    但我不能。

    相反,所有她對我談到關于您的一切使我對她更多一層了解。

    同時使我希望成為您的朋友。

    那天我問她是否我娶了她,您會對我懷恨?她回答說這還是您勸她那樣做的。

    ”(我相信當時他對我說時也就用同樣呆闆的語調。

    )“我很願向您緻謝,”又加上說,“并且希望您不認為我這個人可笑,因為我的意思實在非常誠懇。

    ”他勉力微笑,但他的聲調是顫動的,他的眼眶中噙着眼淚。

     我不知道對他說什麼好,因為我絲毫沒有受到應有的感動,因此無以喚起我情緒上的共鳴。

    他一定會認為我太冷淡;但他實在使我惹厭。

    雖然我仍不免熱烈地握着他伸給我的手。

    把自己的心獻給别人,而對方無此需要,這些場面往往是最難堪的。

    無疑他想強求我的同情。

    但他如果更敏感一點,他一定會大失所望;而我已看出他對他自己的舉動感到滿意,以為它已在我心中起了回響。

    我一言不發,也許由于我的緘默使他感到局促。

     “我希望她到劍橋以後,換個新環境,可以不至于對我再有不利的比較。

    ”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竭力裝作不懂。

    也許他希望我會抗議,但那隻能使我們雙方更陷入泥淖。

    他是屬于那種膽怯的人,他經不起别人的緘默,他以為必須用誇大的言辭去裝綴。

    正是那種人,他立刻就對你說:“我對您始終非常坦白。

    ”可是天哪,重要的不在乎你坦白與否,而在乎讓别人也能對你坦白。

    他應該知道正由于他自己的坦白才使我無從坦白。

     但如果我不能成為他的朋友,至少我相信他可以給蘿拉當一個好丈夫;因為歸根說,我在此所非難于他的特别是屬于品質一方面。

    以後,我們談到劍橋,我答應上那兒去看他們。

     蘿拉何至于荒謬得對他談起我的一切? 女人依慕的傾向真令人可驚,她所愛的男人,十之九對她隻像是一種挂衣鈎,那兒她可以挂她的愛情。

    對蘿拉,找一個替代人是多麼簡便的事!我知道她嫁杜維哀,實際我是第一個勸她那樣做的人。

    但我以前總以為她會感到一點哀愁。

    他們的婚禮會在三天内舉行。

     關于我那本再版的書有幾篇書評。

    人們最容易對我贊許的那些品質正是那些我自己認為最可憎惡的……我是否應該讓這些陳腐的東西拿來再版?這已不合我今日的趣味。

    但以前我沒有看清這點,我不是一定說我自己變了,而是今日我才确切認清我自己;以前,我始終不知道我自己是誰。

    難道我永遠需要另一個人作我的提詞者!這一本再版的書完全是從蘿拉身上結晶成的,由此,我不願再在那書中重認我自己。

     這一種由同情而生、先于時代的預感,這一種機敏,我們是否永遠不能把握呢?哪些問題該是明日的來者所最關切的呢?我為他們而寫。

    供給那些尚在朦胧中的探索力以食糧,滿足那些潛在的要求,今日的孩子會在他來日的途中遇到我,而發生驚奇。

     我多麼欣喜于俄理維的種種好奇心,以及他對過去焦灼的不滿…… 有時我感到,詩似乎是他唯一的愛好。

    而和他一比較,我不禁感到我們的詩人們能把藝術的情緒看得比一己的感觸更重要的實在不多。

    奇怪的是當俄斯卡·莫裡尼哀拿俄理維的詩給我看時,我勸後者更應聽取字義的指引而不應去制服它們。

    如今我才感到反是他給了我一個教訓。

     以前我所寫的一切,今日看來,顯得多麼理智!可悲可厭也複可笑! 十一月五日 今日婚禮在夫人路的小教堂内舉行。

    我已很久沒有再上那兒去了。

    浮台爾—雅善斯家全體出動:蘿拉的外祖父,父親,母親,她兩個姊妹,她的小兄弟,以及一大群姑親表戚。

    杜維哀家有他三位服孝的姑母出席,我看在舊教下她們應該成為三個尼姑才對。

    據說三位住在一起,而杜維哀自他父母死後也和她們一同生活。

    經壇上坐着補習學校的學生。

    雅善斯家其餘的親友全擠在教堂的正中,我也在内。

    離我不遠,我看到我的姊姊和俄理維;喬治大概和他年齡相仿的同學們坐在經壇上。

    拉貝魯斯老人奏風琴。

    他那蒼老面色較前顯得更美,更莊嚴,但當年我跟他學鋼琴時他那種令人起敬的炯熾的目光卻已消失。

    我們視線相遇,我看出他向我微笑時所含的深沉的悲哀,我才決定散會後去找他。

    一陣擠動以後,菠莉納身旁留出一個空位。

    俄理維立刻向我招呼,把他母親往邊上一擠,讓我坐在他的身旁;接着就把我的手很久地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這還是第一次他對我那麼表示親昵。

    在牧師冗長的緻辭中,他一直閉着眼睛,這使我能有一個仔細觀賞他的機會。

    他真像那波利美術館中浮雕上的那個熟睡的牧童,我在自己書桌上還有這張照片。

    如果沒有他手指輕微的跳動,我真會把他當做睡熟了。

    他的手像小鳥似的在我手中悸動着。

     那位老牧師以為理應追叙全家的曆史,他先從雅善斯祖父開始。

    他自己和他是普法之戰以前在斯特拉斯堡的同班同學,以後在神學院又成同窗。

    我以為他一定會纏不清這一句複雜的句子,其中他想解釋他朋友雖然創辦了一所補習學校,以教育青年之責自任,但同時也可以說并沒有抛棄他牧師的職責。

    于是他又繼述父代。

    同時他也啟頌杜維哀家的門第,但他似乎對于對方的家庭所知有限。

    情感的真摯掩飾了演辭的貧匮,可以聽到聽衆中用手絹擦鼻的大不乏人。

    我真想知道俄理維的感想。

    在舊教家庭中長大的他,新教的儀式一定對他很新奇,而我相信他跑到這教堂來一定還是初次。

    使我能認識他人情緒的某種獨特的自忘力,這時不由自主地在想象中使我和俄理維應有的情緒相結合。

    雖然他閉着眼睛,而且也許正由于這緣故,我似乎用我的眼睛替代着他的眼睛,而第一次這四壁空空、陰沉的禮拜堂,這白壁前孑然孤立的講壇,這些筆直的線條,四周堅冷的柱子,這一種生硬無色的建築本身,第一次,它們對我引起了冷酷,偏執,吝啬之感。

    我以前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