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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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頭都伸到夜空中去了,明亮的客廳落在他倆的身後。

    如此親密交談極為不合時宜;在科斯塔瓦那,可能也就是安東尼娅能做到,因為她自小沒有了母親,她的父親隻知道教給她知識。

    即使是德科德本人,他也未必希望此時就能和她如此親密交談,他本是希望在革命過去之後,帶她去歐洲,遠離這無休止的内讧,其愚蠢程度似乎比其無恥程度更加令人難以容忍。

    蒙泰羅之後,肯定還會有另一個蒙泰羅,到處都是無法無天的人,他們有各種不同的膚色,來自不同的種族,要麼是野蠻未開化的人,要麼是無可救藥的獨裁者。

    偉大的解放運動領導者玻利瓦爾曾經痛苦地說:“美洲是無法治理的。

    那些為獨立而奮鬥的人,仿佛是在大海裡種莊稼。

    ”德科德大膽地宣稱,他不在乎這個國家怎樣;他竭力尋找機會告訴他,雖然他為布蘭科黨辦報紙,但并不是個愛國者。

    首先,對有文化的人來說,愛國毫無意義,因為其狹隘的信念使人厭惡;其次,愛國在這個步履艱難的國家裡被玷污了;愛國變成了黑暗的野蠻行徑,變成了掩蓋傷害、搶劫、偷竊等罪行的外衣。

     他對自己說話時的熱情感到吃驚。

    他不想降低聲音;他覺得自己的說話聲一直都低,僅是在早晨和晚上關閉了百葉窗的寂靜的黑屋子裡咕哝,這是蘇拉科風俗。

    隻有古爾德家的四個窗戶都是打開的,散發着挑戰的光芒,成為暗淡街道上吸引人的亮點。

    小陽台上的低聲對話在停頓了一小會兒後又重新開始了。

     “但我們正在努力改變這一切,”安東尼娅反駁道,“這是我們渴望做的,是我們的目标,是個偉大的理想。

    你所輕視的那個詞還代表着犧牲、勇氣、堅守、磨難。

    我爸爸他……” “我還輕松在大海裡種莊稼。

    ”德科德低垂着雙目,插了一句話。

    這時下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你的叔父,我們教區的神父,進門來了,”德科德看了看後說道,“他今天早晨在廣場為部隊做了彌撒。

    士兵們用軍鼓為他搭建起了一個祭壇,這你知道。

    士兵把所有塗着顔色的木頭塊搬到室外。

    所有木制的神像,像軍人站好了隊,布置在幾級大階梯的頂上。

    他們就像神父耀眼的衛兵一樣。

    我是在報社的窗戶裡看到這一盛大的儀式的。

    你叔父的表現很驚人,他是考比蘭族中最有影響力的人。

    他穿着法衣,背後有一個巨大鮮紅天鵝絨十字。

    在整個儀式期間,我們的大救星巴裡奧斯坐在阿馬利亞俱樂部的窗戶前喝甜酒。

    這就是我們的強人巴裡奧斯。

    我以為你叔父會宣布把廣場對面窗戶裡戴着黑眼罩的人逐出教會。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

    最終部隊出發了。

    稍後,巴裡奧斯和副官們離開俱樂部,軍裝的扣子都是敞開着的,在人行道上交談起來。

    突然你的叔父出現了,脫下了閃亮的衣服,換上一身黑衣服,站在教堂門口,一臉不高興的神情——你知道,就好像複仇天使一樣。

    他四下看了看,徑直向那群穿軍裝的人走去,把将軍拉走了。

    他和将軍在牆蔭下走了一刻鐘的時間。

    他的手臂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将軍,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談着,用長長的黑色手臂作手勢。

    這是個很奇怪的場景。

    副官們似乎都驚呆了。

    你傳教士叔父絕對不是個凡人。

    他恨不信教的程度遠不如恨異教徒的程度,而且他喜歡野蠻人的程度要超過喜歡不信教的程度好幾倍。

    有好幾次,他放下做神父的架子,優雅地稱我是個野蠻人,這你是知道的。

    ” 安東尼娅手扶着欄杆聽着,手中的扇子一會兒被輕輕地打開,一會兒又被輕輕地合上;德科德說話時很緊張,不敢停下了,害怕一停她就找借口離開。

    此時,他倆幾乎相當于獨處,擁有親密無間的珍貴感受,胳膊肘微微接觸着,德科德的心都被軟化了;溫柔的愛意不時爬入他諷刺人的咕哝中。

     “安東尼娅,你家親戚所表示出的任何微小的善意,我願意接受。

    或許他最終能理解我!但我也認識他,他是考比蘭人的神父。

    由于教堂的财産被沒收了,所以對他來說,收回這些教堂的财産代表着政治成就、公平正義、誠實守信。

    隻有用這個理由才可能吸引野蠻的印第安人擺脫野蠻,轉而為裡比熱的事業服務!隻有這個瘋狂的希望有可能成功!為了喚起支持者,他會對任何政府宣戰。

    卡洛斯·古爾德腦袋裡想的是什麼?沒有人知道,因為他是典型的英國人,深不可測。

    或許他除了自己的礦山,其餘一概不想;他想自己的‘獨立王國’。

    對古爾德夫人來說,她想的是自己的學校、醫院、孩子的母親、村落裡的老男人。

    如果你現在轉頭看看,你會看到她正在引用那個穿方格襯衣的歹毒醫生寫的報告。

    那家夥叫什麼名字?對了,他叫蒙漢姆。

    她也有可能在聽帕皮先生說話,或者是羅曼神父。

    他們今天都來了——這幾個人是她的大臣。

    不錯,她是個有理智的女人,或許卡洛斯先生是個有理智的男人。

    純真的英國理智之一就是不要求太多;隻關注目前有用的東西。

    他們與我們不同。

    我們沒有政治理性;我們有政治熱情——不是總有,是有時才有。

    什麼是信念?是對個人利益的看法,可能是現實的,也可能是精神的。

    沒有人光愛國卻什麼都不圖。

    這個說法對我們也一樣有效。

    但我看得很清楚,我不打算把這個說法放在你身上,安東尼娅!我不幻想成為愛國者。

    我隻幻想成為一個超級愛人。

    ” 他停頓了一下,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咕哝道,“不過,愛能使人走得很遠。

    ” 在他倆的背後,那每24小時就在古爾德家客廳裡湧起一次的政治浪潮,如今又在人說話的嗡嗡聲中越漲越高了。

    人們三三兩兩地走進客廳:不僅有省政府的高官們,還有鐵路工程師們,這些鐵路工程師,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穿着粗花呢衣服,在一群面帶渴望之情的年輕人中間,那個頭發花白的總工程的臉龐上流露出遲鈍的、幽默的、放縱的微笑。

    斯卡夫是西班牙舞的愛好者,早就溜走了,他想到市郊的什麼地方找個跳舞的機會。

    胡斯特·洛佩斯先生在把女兒送回了家之後,莊嚴地走了進來,穿着有條紋的黑色外套,紐扣都系上了,下巴上布滿了棕色的胡須。

    有幾個省議會的議員馬上圍住了議會主席,讨論起叛亂分子蒙泰羅的新宣言。

    可恥的蒙泰羅在這份宣言裡說,由于“民主已經被激怒”了,所以他要求省議會停止開會,直到他用寶劍建立起新和平、人民的意志能獲得考慮之後。

    這實際上就是要解散議會:這是那個邪惡的瘋子說過的最厚顔無恥的話。

     在何塞·阿韋蘭諾斯先生周圍聚集着一小夥人,他們顯得特别義憤填膺。

    何塞先生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提高了聲調,大聲說道:“今天,蘇拉科做出了反應,出兵進攻叛亂分子的側翼。

    如果其他省份的愛國熱情能有我們這個歐洲人的省份一半多的話……” 布蘭科黨的靈魂人物中爆發出一陣震顫的高昂歡呼聲。

    是的!是的!這是真的!蘇拉科永遠站在鬥争的前線!人群裡一陣自負的騷動,那天發生的事非常能激起人的希望,那些來自大草原的騎士想到了自己的牧群、土地、家庭成員的安危。

    局勢危機,命懸一線……不對!蒙泰羅無法成功!他是個罪犯,無恥的印第安人!喧鬧了一會兒之後,屋裡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胡斯特先生那一夥人。

    此時的胡斯特先生就好像主持省議會一樣,态度既莊嚴又公正。

    德科德受到噪音的吸引,轉過了身子,背靠在欄杆上,用盡全身力氣向着屋子裡的人大喊道:“蠢驢!” 這出乎意料的叫喊讓屋裡的噪音平靜下來。

    所有人都看着窗戶,期待聽到令人滿意的答複;但德科德已經轉過了身子,背對着屋裡了,再次面向甯靜的街道。

     “這是我做記者的看家本領;這個辯論辦法最高明,”他對安東尼娅說,“我發明了這種辯論辦法,遇到大難題,到最後就說這句話。

    但我不是愛國者。

    我不比那個搬運工監工更愛國。

    那個熱那亞人為這座港口做了如此偉大的事情——讓我們能積極主動地引進社會發展所需的各種重要工具。

    你肯定聽米切爾船長多次說過,在他找到這個監工之前,他都不知道多長時間能卸完一艘船的貨。

    這對發展不好。

    你已經看見他下班後騎着他那匹著名的馬去土造的舞廳與迷惑姑娘們。

    他是個有福氣的家夥!他的工作就是展示個人權威;他的消遣就是記錄别人給予他的超乎尋常的奉承。

    他很喜歡這樣。

    有誰比他更有福氣?有别人的敬畏和羨慕是……” “馬丁先生,難道這就是你的最高願望?”安東尼娅插嘴道。

     “我是說他那類人,”德科德簡短地回答,“在這個世界上,人們敬畏和羨慕英雄。

    除了這些,他還想要更多的東西嗎?” 德科德感到,在安東尼娅的吸引力面前,自己能說諷刺話的習慣經常自動就瓦解了。

    她讓他生氣,就好像她也染着那種難以解釋的女性頑固勁,這種頑固勁通常是比較普通的男女之間相好的障礙。

    但他立即就克服了自己的惱怒。

    他一點都不相信安東尼娅是個普通女人,無論他多麼懷疑自己的結論。

    他用極具穿透力的溫柔語言向她保證,他的願望不過是獲得幸福,這個目标是如此之高,他似乎無法在這個地球上實現。

     她臉變紅了,雖然别人看不見,但仍然有燙人的感覺,從那呈齒狀的雪山中吹來的微風似乎也失去了冷卻作用。

    雖然他的語氣充滿了熱情,足以融化冰冷的心,但他的耳語仍然沒有感動安東尼娅。

    她突然轉身要走開,好像要把他的熱情拿到身後的房間中存放,那裡充滿了光亮和喧鬧。

     在寬敞客廳裡的四堵牆内,政治投機的熱情高漲,就好像是被一陣充滿希望的大風刮起來的一樣。

    人們都很激動,大聲争論着,胡斯特先生那扇形的絡腮胡須是争論的中心。

    所有發言都充滿了自信。

    在查爾斯·古爾德身旁有幾個歐洲人——有個丹麥人、幾個法國人、一個謹慎的肥胖德國人微笑着低垂着沮喪的眼睛,他們所代表的物質利益在蘇拉科受到了聖托梅礦的有力保護——他們的阿谀奉承中夾雜着大量笑話。

    他們正在向查爾斯·古爾德獻殷勤,因為隻有他有能力穩定由于革命帶來的動蕩局勢。

    他們覺得他們正在進行的各種業務都是有希望的。

    有兩個法國人,其中一個長着濃密的絡腮胡須,一對小黑眼珠子在胡須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