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談悟 ——禅對一種新的真理所做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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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讀作&ldquomondō&rdquo);因為,它們将可舉示我所提出的一個論點:禅的究極目标在于求得&ldquo開悟&rdquo,或對宇宙人生求得一個新的觀點。

    正如我們将在下面看出的一樣,禅師們之所以總是努力避免顯而易見的細枝末節,無非是要使學者的心靈契入此前從未得知的一種通道。

    此事猶如挖開一道無形的水閘,以使新的經驗之流得以源源噴發而出;又如時鐘報時,時候一到即行自動叩擊而發出應有的鳴聲。

    吾人的心靈亦有此種機動作用,适當時機一旦來到,此前一直閉着的障幕即行揭開,而一種全新的景象亦由之展現,而當事人整個生命的調子亦自此有了轉變。

    禅師們稱這種心靈的擊發或開放為&ldquo開悟&rdquo,并堅持以此作為開示弟子的主要目标。

     關于此點,讀者對于下引德國神秘學家艾卡特(MeisterEckhart)所說的話将可感到頗富啟示性:&ldquo關于此事,一位異教聖哲對另一位聖哲說了一句頗有見識的話:&lsquo我感到某種東西閃過我的心頭。

    我感到那是某種東西,但我不知那是什麼。

    我隻覺得,如果我能知道那是什麼的話,我想我就可以明白一切真理了。

    &rsquo&rdquo[4] 三、開悟是件平常的事 下面所引的語錄,并非總是提出心靈發展的整個曆史,從學者求教禅師的那一刻起,直到最後大悟為止以及其間所要經過的種種心理的變化。

    舉出此等例子的目的,在于展示整個禅的訓練,要在心靈的樞紐開始轉向一個更廣、更深的世界時,始有意義可言。

    因為,這個廣大而又深切的世界一旦展開之後,每日的平常生活,縱使是微不足道的瑣事,也都會變得禅味十足了。

    因此,開悟一方面是平凡無奇的事,另一方面又是莫測高深的東西&mdash&mdash假如沒有得到正當認識的話。

    然而,畢竟說來,生命或人生的本身,難道不就是充滿奇迹、神秘、深不可測,而非吾人的推理智識所可得而了解的麼? 有一位參禅的僧人請問趙州從谂禅師(公元778年&mdash公元897年):&ldquo學人乍入業(禅)林,乞師指示!&rdquo趙州問道:&ldquo吃粥(早餐)了沒有?&rdquo僧雲:&ldquo吃過了。

    &rdquo&ldquo洗缽盂去!&rdquo趙州随即回道。

    據說,這句話立即使那位僧人開了法眼,當下見到了禅的真理。

     這已足以說明開悟是一件多麼平常的事了;但是,如果要看出此種人生瑣事在禅裡面究竟扮演着一個多麼重要的角色,還得補充禅師們所說的一些語句,好讓讀者借以一窺開悟的内涵才行。

    較趙州稍遲的雲門文偃禅師(圓寂于公元949年)對這個公案評唱說:&ldquo且道有指示?沒有指示?若說有指示,趙州向伊道個什麼?若說沒有指示,這僧為什麼悟了?&rdquo後來的雲峰文悅禅師(公元997年&mdash公元1062年)批駁道:&ldquo雲門大師這麼說,大似與黃門栽須,與蛇畫足。

    &rdquo雲峰則不然:&ldquo這僧如此悟去,入地獄如箭射!&rdquo 現在且看看,所有上述這些&mdash&mdash趙州令僧洗缽,此僧當下開悟,雲門的轉語以及雲峰的評斷&mdash&mdash意旨究竟何在?他們是互相反對麼?是無事生非麼?這就是禅難以理解,更難解說的地方。

    且讓我再提幾個問題:趙州所說的話是那樣的平常,怎會使那僧人大開法眼呢?難道他的話裡含有某種玄機,恰好接上這僧人的心靈頻率麼?這僧人究竟作了什麼樣的心理準備,乃至迎合了好似擔任按鈕工作的趙州給他一個決定性的擊發?從洗缽盂這種事情中尋求開悟的形迹,是徒勞無益的;因此我們必須到另一個方面去尋求禅的真理。

    無論怎樣,我們總不能說趙州與這僧人的開悟毫無關系,而雲門的話,雖像謎語一般難解,卻也深中要害。

    至于雲峰的評語,圈内人稱之為&ldquo拈弄&rdquo,意思是将這件事提出來演示給大家看。

    表面看來,他的話似與雲門過意不去,但骨子裡卻是與他的兩位先輩攜手并進、共襄盛舉。

     德山宣鑒禅師(公元782年&mdash公元865年),原是一位專講《金剛經》的學者,頗有名氣。

    他聽說南方的禅者提倡&ldquo直指人心&rdquo之說而無視經典的研究,心裡頗不服氣,遂到龍潭崇信禅師那裡&ldquo讨教&rdquo。

    一天晚上,他站着陪侍龍潭,因夜已深,後者對他說道:&ldquo更深何不下去?&rdquo德山答道:&ldquo外面漆黑!&rdquo龍潭遂點了一盞燈籠給他,但當他伸手去接的時候,龍潭忽然将蠟炬吹滅,而德山也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心開意解而大悟。

    [5] 百丈懷海禅師(公元720年&mdash公元814年),一天,陪他的老師馬祖外出遊山,适逢一群野鴨子飛過。

    馬祖問道: &ldquo是什麼?&rdquo &ldquo野鴨子。

    &rdquo &ldquo到哪裡去了?&rdquo &ldquo飛過去了。

    &rdquo 這時,馬祖忽然抓住百丈的鼻子猛然扭了一下,百丈不禁失聲叫道:&ldquo啊呀呀!啊呀呀!&rdquo &ldquo你說已經飛過去了,原來還在這裡!&rdquo 這使百丈出了一身冷汗而大悟。

     洗缽盂、吹蠟炬以及扭鼻子,這些動作之間究竟有沒有關系呢?我們得跟雲門一樣說:如果沒有關系的話,他們又怎能悟到禅的真理呢?如果有關系的話,那麼,其間究竟有什麼内在的關聯呢?這裡所說的開悟又是什麼呢?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看待事物的新觀點呢?我們隻要有一天讓我們的觀察為開眼之前的條件所限,我們就有一天不能完全體會到根本的問題究竟何在。

    所有這些,都是日常常見的事情,假如禅就這樣明明白白地存在它們之間的話,我們每一個人都可在尚未聽人說禅之前就成為禅師了。

    這話的裡面含有部分的真理&mdash&mdash假如禅的裡面沒有任何做作的成分的話&mdash&mdash但是,假如鼻子真的忽然被扭痛了,蠟炬真的忽然被吹滅了,而其目的在于消除限翳的話,則我們的注意力就被引向吾人的内在心靈作用,而我們體會存在于飛行的野鴨、洗過的缽盂、吹滅的蠟炬以及其他任何人生事象之間的潛在關系之處,就在這裡。

     宋代的偉大禅師大慧宗杲(公元1089年&mdash公元1163年)座下,有一位法号道謙的禅僧,已經參禅多年,但尚未得到&ldquo人頭處&rdquo,亦即尚未窺見禅的秘密&mdash&mdash假如禅有秘密的話。

    某次,老師派他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出差,他感到頗為沮喪。

    因為這差事需要半年的旅程始可完成,而這對于他的參禅,自是障礙,而非助緣,因此不想從命。

    但他有位叫作宗元的禅友,對他頗為同情,對他帶着責備的口氣說道:&ldquo不可在途便參禅不得也!吾與汝俱往,盡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rdquo沒奈何,他也就隻好動身了。

     他倆上路之後,一天晚上,道謙絕望地哭泣着懇求宗元幫他解答生命的啞謎:&ldquo我參禅殊無得力處,今又途中奔波,如何得相應去?&rdquo宗元答道:&ldquo途中可替底事我盡替你,隻有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須自家支當!&rdquo道謙問道:&ldquo五件何事?&rdquo宗元答道:&ldquo着衣,吃飯,屙屎,放尿,馱個死屍(亦即肉身)路上行!&rdquo道謙聽了這話,當下開了法眼而悟了禅的要旨,真是喜出望外而不知如何表示他的快活。

    于是宗元向他表示,他的工作已經完畢,不須繼續陪他出差了。

    他倆于此分手,道謙獨自前往。

    事隔半年之後,道謙任務達成返回他的本寺,行至半山,忽遇他的老師大慧,後者見了他立即說道:&ldquo這漢此回連骨頭都換了也!&rdquo也許有人要問:他的朋友給他那樣平凡的忠告時,掠過他心頭的,究竟是什麼呢? 香嚴智閑原是百丈懷海的弟子,但百丈死後,他便去依靠他的師兄沩山靈佑禅師(公元771年&mdash公元853年)。

    沩山對他說:&ldquo我聞汝在百丈先師處問一答十,問十答百。

    但這是你的聰明伶俐、意解識想,是生死根本,對于參禅是沒有用的。

    不過,你也許已有所悟,那麼,我且問你:如何是父未生時?試道一句看!&rdquo 香嚴對于這個問題茫然無對。

    他回到寝室,将平常讀過的典籍和筆記翻閱了一遍,想要找出一句答語來,結果毫無所得。

    不得已,他懇求沩山為他說明。

    但沩山答道:&ldquo我若為你說明,你以後會罵我。

    何況,我說底是我的見地,與你何幹?&rdquo香嚴感到非常失望,認為他的師兄不夠厚道。

    最後,他将對他無益的那些經書筆記付之一炬,決心依照佛規退隐山林,以度餘生。

    他在心裡說道:&ldquo此生不再學佛參禅了,且做個長行粥飯僧吧!以免徒勞心神!&rdquo遂辭别沩山,前往南陽,在忠國師的墓旁搭了一個茅庵。

    一天,他拔除雜草,抛瓦片時擊着一竿竹子,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出其不意地使他的心靈提升到了一種開悟的境地。

    于是,沩山問他的問題不言自明了;他喜不自勝,好像忽然見到了已經失去的父母一般;同時,他也體會到了他那不肯為他說破的師兄是多麼仁慈了。

    因為他已明白,他的師兄如果為他說破的話,他就不會有今天的大悟了。

     下面所錄,是他的&ldquo悟道偈&rdquo,它也許可以給我們透露一點開悟的意味: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勁容揚古路,不堕悄然機。

     處處無蹤迹,聲色外威儀。

     諸方達道者,鹹言上上機! 四、直指其道的開悟 我們必須承認的是,禅的裡面含有某種不容解說的東西,不論多麼善巧的禅師,都無法引導他的弟子運用理智的分析求得。

    香嚴或德山這兩位禅者,對于佛教的三藏經教或祖師的闡述讨論,早已有了足夠的認識,但當真正需要它們的時候,它們卻完全無能為力,既不能滿足他們内在的需要,更不能得到老師的認可。

    總而言之,開悟并不是一種可用理解求得的東西。

    但學者一旦得到了要領之後,一切的一切便毫無遮攔地呈現在他的面前了;當此之時,整個世界都現出了一副新的面目。

    這種内在的變化,唯有識者方知。

    出差之前的道謙與出差之後的道謙,顯然隻是同一個人;但大慧剛一看到他,在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的時候,就已看出他的内部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了。

    馬祖扭了百丈的鼻子之後,百丈忽然變成了一個狂放不羁的人,甚至在他的老師剛剛開始對大衆講課的時候,就卷起他的拜席下課去了(詳見後述)。

    他們親身證得的這種内證經驗,并不是一種非常微妙、複雜以及可以理解的東西;因此,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想用一系列複雜的論述加以解說;他們隻是信手拈弄,或說一兩句不為局外人所懂的話,而這整個事情的結果卻是,無論老師還是弟子,悉皆極其滿意,絕無遺憾之處。

    這種悟境,絕對不是一種空無内容、毫無價值的幻影&mdash&mdash盡管它是單純得不能再單純的經驗,因為它是一切經驗的根本基礎。

     說到開悟,禅師所能做到的一切,隻是直指其道,其餘的一切皆由學者親自體驗;這也就是說,由學者依照指示而達目标&mdash&mdash此事需由當事人身體力行,别人無忙可幫。

    不論老師多麼能幹,他也無法幫他的學生去掌握那個東西的本身&mdash&mdash除非他的學生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

    正如吾人不能逆着馬的意願強迫它去飲水一樣,究竟實相的證入亦需由學者親自體會;正如花朵由于内在的需要而開放一樣,見自本性亦需是個人内部充盈的結果。

    這就是禅何以如此親切和主觀的所在&mdash&mdash就其内在和創造的意義而言。

    在《阿含經》或《尼柯耶》中,我們常常碰到如下的語句:&ldquoAtta-dipāviharathaattāsaranāanañña-saranā,&rdquo或&ldquosayamabhiñña&rdquo(&ldquo自覺&rdquo),或者&ldquoDitthadhammopatta-dhammovidita-dhammopariyogālha-dhammoaparappaccayosatthusāsane”這些語句表示:開悟是憑自己内部的能力而非依靠他人覺悟到自己意識之中的一種内在感受&mdash&mdash可以使他創造一個永遠和諧、美好的世界亦即涅槃住處的感覺。

     我曾說過,禅既不給我們任何理解上的幫助,更不在讨論問題上浪費時間;它隻是暗示或指陳,這倒不是因為它要含糊其辭,而是因為它隻能這樣做。

    假如可能的話,它願意為我們盡一切力量,幫助我們求得一種認識。

    實在說來,禅師一向在運用每一種可能的手段協助學者,這可從古今一切偉大的禅師對待弟子的态度上看出大概[6]。

    縱使是在他們一腳将弟子踏倒在地的時候,他們的慈悲心腸也是絕無可疑的。

    他們隻是在等待時機,待弟子的心靈一旦完全成熟,即予最後的一擊。

    時機一旦成熟,開眼悟道的機會随處可見。

    機會随手可得,在聽一種無聲之聲或難解之言的時候,在觀察一朵花開的當口,或在失足跌倒、卷起窗簾、使扇扇風等日常瑣事的當中。

    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