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談悟 ——禅對一種新的真理所做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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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的根本要意,在于求得一種新的觀點,用以觀待人生和世間世法。

    對于人生以及世間萬法求得一種新的觀點,中文稱之&ldquo悟&rdquo。

    如果沒有&ldquo悟&rdquo,就沒有&ldquo禅&rdquo可說;&ldquo悟&rdquo是禅的一切,也是它的根本,禅的生命始于覺悟(也稱為&ldquo開悟&rdquo)。

     *** 一、悟是禅的一切 禅的根本要意,在于求得一種新的觀點,用以觀待人生和世間世法。

    我的意思是說,假如我們想契入禅的最内生命之中的話,我們就必須舍棄鉗制吾人日常生活的那種違背真理的思想習慣,必須努力探索,看看有沒有一種合乎正理的判斷方式,或者嘗試自問:&ldquo吾人的通常思維方法,是否總是足以使得我們對精神上的需要求得絕對的滿足呢?&rdquo假如我們對于現前的這種生活感到不滿的話,假如吾人的日常生活中含有某種東西,使我們喪失絕對的精神自由的話,那麼,我們就得竭盡一切的力量,追求一種可使我們獲得究極圓滿之感的正道。

    禅不但提議要為我們來做這件事情,而且保證我們可得一個新的觀點,使得吾人的生活過得更新鮮、更深刻、更圓滿一些。

    但是,這是我們人生在世所要面對的心靈上的最大革命,這并不是一種輕而易舉的事情,這是一種火的洗禮,學者必須透過山崩地裂一般的暴風雨的考驗,始有達到目的的可能。

     對于人生以及世間萬法求得一種新的觀點,日本禅者稱之為&ldquosatori&rdquo(中文寫作&ldquo悟&rdquo)。

    實在說來,這就是自從佛陀在尼連禅河畔菩提樹下成道之後,就被佛陀本人及其印度弟子使用的一個詞&mdash&mdash&ldquo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rdquo,亦即&ldquo無上正等正覺&rdquo的另一個名稱。

    用以指稱這種精神體驗的中文術語,此外尚有其他許多,各個皆有一種特殊的含意,可使我們看出這種現象被作如何解釋的情形。

    但不論如何,簡而言之一句話,如果沒有&ldquo悟&rdquo,就沒有&ldquo禅&rdquo可說;&ldquo悟&rdquo是禅的一切,也是它的根本。

    沒有&ldquo悟&rdquo的&ldquo禅&rdquo,好似沒有光和熱的太陽。

    禅也許會喪失它的一切典籍,喪失它的一切寺院,乃至喪失它的一切裝飾道具,但隻要有&ldquo悟&rdquo存在,它就會永遠存在、永恒不滅。

    我之所以特别強調與禅的生命本身具有密切關系的這個最最根本的事實,是因為即使是在禅者本身之間,不但有不少人不見這個事實,甚至往往在禅被人用邏輯學或心理學的辦法解殺掉,或者被人看成一種可用高度專門但屬概念的佛教術語概括的哲學之時,認為禅已完全枯竭幹涸了,再也沒有什麼使其成為禅的東西存在其間了。

    我的看法則不然:禅的生命始于覺悟(中文稱為&ldquo開悟&rdquo)。

     &ldquo開悟&rdquo也許可以解釋為對于萬法的自性所得的一種直覺或直觀的透視,與分析上的或邏輯上的理解正好相反。

    實在說來,這話的意思是:一個新的境界展開了,而這正是因受二元論的訓練而分裂的心靈一直未能體會得到的一種世界。

    或者,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說:一旦開悟之後,我們就可以從另一個料想不到的感受角度觀看吾人周遭的一切了。

    不論那是什麼,在一旦開悟了的人看來,這個世界就不再是從前那個舊的世界了;盡管仍然有着奔騰的山河與熾烈的火焰,但它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世界了。

    用邏輯的方式來說,所有一切的對立和矛盾悉皆融和而成一種表裡如一的有機整體了。

    這不但是一種神秘,同時也是一種奇迹,但在禅師們看來,這隻不過是日日皆行的家常便飯而已。

    由此可見,此種開悟的境界,隻有透過個人的親身經驗始可證得。

     一個多多少少有些殘破不全的比喻是:忽然解決了一個難解的數學問題,忽然有了一個重大的發現,或者,在無路可逃的時候忽然發現了一條生路&mdash&mdash總而言之一句話,當一個人喜出望外地叫道:&ldquo有了!有了!!&rdquo或者:&ldquo我發現了!我發現了!&rdquo(&ldquoEureka!Eureka!&rdquo)&mdash&mdash當此之時所得的感受。

    但這種感受隻是開悟的理智的一面,故而也是偏而不全的一面,仍然不能觸及生命的根本基礎&mdash&mdash那不可分割的整體。

    作為禅之經驗的開悟境界,必須以全副的生命予以體驗才行。

    因為,禅提議要做的,乃是有關個人精神統一的一種革命與重建事業。

    數學問題的解決隻到解決為止,不會影響到一個人的整個生命;所有一切其他的各種問題亦然,不論是實用的還是科學的問題,莫不皆然,悉皆不會影響到個人的生命基調。

    而開悟則是生命本身的重建。

    此悟隻要真實不虛(因為&ldquo光影門頭&rdquo的假悟不在少數),對于個人的道德和精神生命都可産生革命性的影響,發生強化、淨化而又确切的作用。

    有人請問一位禅師:&ldquo如何是佛?&rdquo這位禅師答道:&ldquo桶底脫落。

    &rdquo由此可見,這種精神上的體驗究竟産生了多麼徹底的革命。

    實在說來,一個人的新生确是一種驚天動地的大事。

     在宗教心理學中,與個人全副生命相關的這種精神上的強化,一般稱之為&ldquo皈依&rdquo(converson)。

    但因此詞通常皆被用于基督敬的皈依者(coverts),故而,嚴格地說來,不宜用于佛教,尤其是禅者的這種經驗,此蓋由于此詞含有太濃的感情意味,故而無法取代以知性為主調的&ldquo開悟&rdquo一詞。

    正如我們所知的一樣,佛教的大體趣向,是知性的成分多于情感的要素,因此,它随開悟之教使它截然不同于基督教的得救之說;作為大乘佛教之一的禅宗,自然就含有一大部分我們所謂的超越的主知主義,而這正是邏輯的二元論所無法産生的。

    借用詩歌的或象喻的表現方式來說,開悟就是&ldquo心花開放&rdquo,就是&ldquo障礙撤除&rdquo,或者就是&ldquo心境開朗&rdquo。

     所有這些用語,都有一個含意,就是妨礙一部機器自動操作或某些内在作用充分展示的障礙消除了。

    障礙即經消除之後,一種廣闊無垠而綿遠無窮的新境界即行展開。

    如此,生命的作用既然有了此前所未有的自由,那麼,則享用它的一切最大潛能,達到禅修的目标,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此點,往往被人認為相當于&ldquo無利可圖&rdquo的意味。

    在禅師們看來,這種無功之功的教說,主要意旨在于超越意識思維限制的主觀心态。

    對于倫理學的理想,它既不否定,亦不超越,那隻是一種超于外在因果的内在意境。

     二、開悟&mdash&mdash視透佛教的内在精神 菩提達摩(Bodhi-dharma,日文讀作Bodaidaruma,中文讀作&ldquoputidamo&rdquo),于公元六世紀初來到中國的目的,隻是将這種開悟的要素引入當時的佛教團體之中&mdash&mdash因為那時的佛教學者,不是埋首于玄妙的哲學論述之中,就是拘泥于儀軌和戒律的遵守之間。

    中國禅宗的這位開山祖師所謂的&ldquo傳佛心印&rdquo,所指的就是開悟&mdash&mdash睜開法眼,視透佛教的内在精神。

     六祖慧能之所以不同凡響,就在于他針對北宗神秀的起心看淨,弘揚禅那的開悟之教。

    馬祖、黃檗、臨濟以及其他照亮唐代初期禅史的諸大明星,都是開悟之教的倡導者。

    他們的平生活動,都在不息地朝這種開悟的道路推進;由此,我們不難看出,他們與那些所謂的耽于禅寂或修枯禅的一派,截然不同。

    他們激烈地反對寂靜主義,稱它的信徒為在黑暗深坑之中做活計的盲目禅人。

    因此,我們最好先在此處将此點弄個清楚,而後再繼續下去,以免對禅的究極要意留下任何疑惑,因為,畢竟說來,禅并不是要我們在一種誘導出神狀态的修法之下浪費自己的生命,而是要我們睜開一隻覺悟的法眼,透視自性的生命。

     在日本,有一本名叫《少室六門》(SixEssaybyShoshitsu)&ldquo少室&rdquo是個山谷,中國禅宗初祖亦即菩提達摩曾住之處,故學者以此二字為其代号)的書,書中所載,有一部分是達摩的言論,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其中的絕大部分文章,都不是出自他的手筆,這些文章大概作于唐代禅宗開始在佛徒之間産生普遍影響的時期。

    不過,貫穿全書的那種精神,與禅宗的原理原則卻也完全相合。

    其中一篇叫作&ldquo血脈論&rdquo的文章,讨論&ldquo見性&rdquo[1]或開悟的問題,據作者表示,其中含有禅的要義。

    下面所引各節,便是這篇文章的節要: &hellip&hellip若欲覓佛,須是見性,性即是佛;若不見性,念佛,誦經,持齋,持戒,亦無益處。

    念佛得因果(亦即功德),誦經得聰明,持戒得生天,布施得福報;覓佛終不得也。

    若自己不明了,須參善知識,了卻生死根本。

    若不見性,即不名善知識。

     若不如此,縱說得十二部經(佛經的十二大類),亦不免生死輪回,三界受苦,無有出期。

    昔有善星比丘[2],誦得十二部經,猶自不免輪回,為不見性。

    善星既如此,今時人講得三、五本經論,以為佛法者,愚人也。

    若不識得自心,誦得閑文書,都無用處。

    若要覓佛,直須先性;性即是佛。

    佛是自在人,無事無作人。

    若不見性,終日茫茫向外馳求覓佛,原來不得&hellip&hellip &hellip&hellip佛是自心,莫錯禮拜(外境外物)。

    &ldquo佛&rdquo是西國語,此上雲&ldquo覺性&rdquo。

    &ldquo覺&rdquo者,&ldquo靈覺&rdquo,應機接物,揚眉瞬目,運手動足,皆是自己靈覺之性。

    &ldquo性&rdquo即是&ldquo心&rdquo,&ldquo心&rdquo即是&ldquo佛&rdquo,&ldquo佛&rdquo即是&ldquo道&rdquo,&ldquo道&rdquo即是&ldquo禅&rdquo&mdash&mdash&ldquo禅&rdquo之一字,非凡聖所測,直見本性,名之為&ldquo禅”若不見本性,即非&ldquo禅&rdquo也。

    假使說得幹經萬論,若不見本性,隻是凡夫,非是佛法。

    至道幽深,不可話會,典教憑何所及?但見本性,一字不識亦得,見性即是佛&hellip&hellip &hellip&hellip但不見性人,讀經念佛,長學精進,六時行道,長坐不卧,廣學多聞,以為佛法,此等衆生,盡是謗法人。

    前佛後佛,隻言見性。

    諸行無常,若不見性,妄言我得阿耨菩提,此是大罪人。

    十大弟子中,阿難多聞第一,于佛無識,(因其)隻學多聞&hellip&hellip 六祖慧能曾以一種不可誤解的态度堅持此點。

    有人問他:&ldquo黃梅(指五祖弘忍,因其住黃梅山,故以此為其代号)付囑,如何指授?&rdquo他答道:&ldquo指授即無,唯論見性,不論禅定解脫。

    &rdquo在其他的一些地方,他又稱&ldquo禅定解脫&rdquo為颠倒錯亂,不值一談;稱空心靜坐、百無所思的人為&ldquo迷人”而&ldquo愚者問于智人,智者與愚人說法,愚人忽然悟解心開,即與智人無别,甚至可以成佛&rdquo。

    又,六祖聽北宗弟子說神秀以&ldquo住心觀靜、長坐不卧&rdquo的辦法指誨大衆時,他不但宣稱此種修法&ldquo是病非禅&rdquo,于理無益,而且說了一個我曾在别處引用過的偈子: 生來坐不卧,死去卧不坐, 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 馬祖道一禅師在衡嶽傳法院時,常常整日坐禅。

    他的老師南嶽懷讓(公元677年&mdash公元744年)見了,知道他是法器,于是去問他: &ldquo大德坐禅,圖個什麼?&rdquo 馬祖答雲:&ldquo圖作佛。

    &rdquo 他的老師聽了,即取一塊磚頭,在他坐禅的庵前石頭上磨。

     馬祖見了,好奇地問道:&ldquo磨磚作什麼?&rdquo 老師答道:&ldquo磨作鏡。

    &rdquo &ldquo磨磚豈得成鏡耶?&rdquo &ldquo磨磚既不成鏡,坐禅豈得作佛?&rdquo 馬祖聽了問道:&ldquo如何即是?&rdquo(要怎樣做才好呢?) 他的老師開示道:&ldquo如牛駕車,車若不行。

    打車即是?打牛即是?&rdquo 馬祖無言以對。

     老師繼續說道:&ldquo汝學坐禅?為學坐佛?若學坐禅,禅非坐卧;若學坐佛,佛無定相。

    于無住法,不應取舍。

    汝若坐佛,即是殺佛;若執坐相[3],非達其理!&rdquo 所有上錄各節,都是一些非常明白的陳述,故而對于禅的究極目标也說得非常清楚,絕無任何疑問。

    絕非仿效印度教聖者所行的那種靜坐方法,竭力排除那些來去無蹤的心念漣漪,落入一種麻木不仁的冬眠狀态之中。

    這些基本的陳詞,可以幫助讀者審察下面所引的&ldquo問答&rdquo(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