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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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日 大街上在賣新年花束。

    經過斯特拉斯諾伊廣場時我看見一個人,手裡拿着長長的枝條,上面粘着綠色、白色、藍色和紅色的紙花,一直粘到頂端,每個枝丫上粘一種顔色的花。

    我打算寫一寫莫斯科的&ldquo花&rdquo,不僅要寫英勇的聖誕玫瑰,也要寫商販們在城裡走街串巷時自豪地高高扛着的燈罩上的大蜀葵。

    然後再寫寫蛋糕上甜甜的糖蘿蔔。

    不過,也有&ldquo豐饒角&rdquo蛋糕,裡面塞滿了爆竹糖果或用彩紙包裹的巧克力夾心糖。

    裡拉琴形的蛋糕。

    舊時青少年讀物中的制作糕點甜食的師傅似乎隻在莫斯科留存了下來。

    隻有這裡有形形色色的拉絲糖。

    嚴寒中,舔着糖棍能讓人感到獲得了補償。

    還要說一說天寒地凍賦予此地人的靈感:農民的圍巾上用藍色羊毛縫制的圖案就是模仿玻璃窗上的冰花而來。

    大街上的東西真叫人目不暇接。

    我發現,透過眼鏡店裡的那種藍色眼鏡,傍晚的天空會突然染上南方的色彩。

    還有寬大的雪橇,有三個隔層,擺放着花生仁、榛子和葵花籽(現在,蘇聯的法令禁止在公共場所嗑葵花籽)。

    我還看見一個小販在賣玩具娃娃坐的小雪橇。

    最後,還看見那些錫制垃圾箱&mdash&mdash不允許在馬路上亂扔東西。

    此外,再說說商店的招牌:有個别拉丁文的字樣:Café(咖啡館)、Tailleur(裁縫鋪)。

    每間啤酒屋的招牌上都有&ldquoPiwnaja&rdquo字樣&mdash&mdash招牌背景上部邊緣的暗綠色漸漸褪成了髒兮兮的黃色。

    許多商店的招牌都呈直角伸到馬路上。

    &mdash&mdash新年的早晨,我在床上賴了很久。

    賴希沒睡懶覺。

    我們說了大概兩個多小時的話。

    究竟說了些什麼,我已不記得了。

    将近中午時,我們出了門。

    那家我們在節假日常去吃飯的地窖餐館關着門,于是,我們就去了利物浦飯店。

    這一天特别冷,我很費勁地走着路。

    吃飯時我坐在一個很不錯的角落裡,右邊是窗戶,能看見一座落滿雪的院子。

    現在,我已無酒不成餐了。

    我們點了些冷食。

    隻可惜菜上得太快,我可真想在那間隻擺了幾張桌子的、安着木質護牆闆的屋子裡多坐一會兒啊!飯店裡沒有一個女人。

    這令我感到很惬意。

    在擺脫了對阿絲雅的痛苦的依賴之後,我感到了對甯靜的強烈渴望,發現随處都有能滿足這一渴望的源泉。

    當然,衆所周知,首要的是吃喝。

    就連想象我的漫長的歸程也令我感到些許的舒坦(隻要不像前幾天那樣為家事而心煩意亂)。

    設想讀一本偵探小說(雖然已很少再讀了,但有這樣的念頭);每天在療養院玩多米諾骨牌,有時能以此消解我和阿絲雅的緊張關系。

    不過,據我所知,這一天我們沒有玩多米諾骨牌。

    我請賴希替我買些橙子,我要送給阿絲雅。

    我這麼做倒并不完全是因為前一天晚上阿絲雅要我第二天給她帶些橙子去&mdash&mdash我當時甚至拒絕了她&mdash&mdash,我是想在頂着嚴寒匆匆行路的過程中找個機會休息一下。

    可是,阿絲雅卻悶悶不樂地收下了那袋橙子(我沒告訴她我在袋子上寫了&ldquo新年快樂”她沒看到袋子上的字)。

    晚上在家寫作、聊天。

    賴希開始讀我寫的那本關于巴洛克的書。

     1月2日 我的早餐很豐盛。

    因為午餐沒指望,賴希就買了些東西。

    下午一點,革命劇院為新聞界上演伊列什的劇作《暗殺》。

    由于錯誤地估計了觀衆渴望刺激的心理,該劇被安了個副标題,叫《買支手槍吧》。

    如此一來,該劇本該富于懸念的結局&mdash&mdash即一名白衛軍刺客在其暗殺行動被共産黨人發覺之時正企圖舉槍瞄準他們&mdash&mdash從一開始就白費了。

    這出戲裡有一幕具有恐怖劇的效果。

    此外,該劇有巨大的政治理論雄心,因為它要刻畫小資産階級走投無路的困境。

    然而,該劇缺乏原則、沒有把握且無數次向觀衆抛媚眼的表演卻并未體現出這一點。

    演出甚至令該劇的巨大優勢&mdash&mdash即由出現在1919年的沒落、肮髒、荒蕪的奧地利的集中營、咖啡館和兵營所營造的吸引人的氛圍&mdash&mdash喪失殆盡。

    我從未見過如此經不起推敲的舞台空間布置:上台處和下台處一直完全不起作用。

    倘若一個不懂行的導演試圖接手舞台的話,我們就能清楚地看到,邁耶霍爾德的舞台會是什麼樣子的了。

    劇場滿座。

    甚至還能看到有人盛裝出席這一場合。

    觀衆呼喊伊列什,他出來謝了幕。

    天氣很冷。

    我穿着賴希的大衣,因為他考慮到面子想在劇院裡顯得體面一些。

    幕間休息時,我們結識了戈羅德茨基及其女兒。

    下午,在阿絲雅那裡,我陷入了一場無休止的政治讨論,賴希也加入了其中。

    那個烏克蘭人和阿絲雅的同屋是一方,阿絲雅和賴希則是另一方。

    話題還是關于黨内的反對派。

    不過,這場争論沒有取得任何諒解,更别說取得一緻意見了。

    根據阿絲雅和賴希的觀點,反對派若從黨内退出則必然意味着意識形态威望将蒙受損失,而其他人卻并不明白這一點。

    我直到下樓同賴希一起抽煙時才知道他們争論的是什麼。

    這場在五個人(阿絲雅同屋的一個女友也在場)中間用俄語進行的談話把我晾在了一邊,再次使我既沮喪又疲憊。

    要是他們繼續談下去的話,我決定離開。

    不過,我們回到樓上後,大家決定去玩多米諾骨牌。

    我和賴希搭檔,對手是阿絲雅和烏克蘭人。

    這是新年過後的星期天,由那位&ldquo好&rdquo護士負責監管,因此我們在那兒一直待到晚飯後,激烈地玩了好幾局。

    那時,我感覺好極了,那個烏克蘭人說他很喜歡我。

    最終離開後,我們還在一家甜品店喝了些熱飲。

    在住所就我作為自由作家所處的位置問題&mdash&mdash在黨與職業之外&mdash&mdash展開了長談。

    賴希對我說的話是對的:我對任何當着我的面說出我所說過的話的人,都以這同樣的話來回應。

    我也坦率地向他解釋了這一點。

     1月3日 我們一早離開住所前往賴希的房東太太所在的工廠。

    那裡有很多東西可看,我們待了将近兩個小時。

    我先從&ldquo列甯角&rdquo看起。

    在一間刷了白色塗料的房間裡,後面的牆上拉着紅幕布,天花闆上垂下紅色的鑲邊,上面挂着金色的流蘇。

    這一紅色背景的左側擺放着列甯的半身石膏塑像,像粉刷過的牆一樣白。

    一套傳動裝置從旁邊生産聖誕樹銀絲條的車間伸進這間屋子。

    輪子轉動着,皮帶穿過牆上的一個洞滑動着。

    牆上張貼着宣傳畫和著名革命家的肖像或能簡要總結俄國無産階級曆史的圖畫。

    1905~1907年這一時期被繪制成了一張大明信片風格的圖畫,上面相互交織地展現了街壘戰、牢房、鐵路工人起義、冬宮前的&ldquo黑色星期天&rdquo等場景。

    許多宣傳畫都是反對酗酒的。

    牆報也是這一主題。

    按照規劃,牆報每月一期,可事實上并沒那麼頻繁。

    從整體上講,牆報具有兒童彩色滑稽小報的風格:圖畫、文章或者詩歌以多樣的方式散布其間。

    不過,牆報的首要任務是記錄該廠的集體事務。

    所以,牆報中會諷刺地記錄個别傷風敗俗的事情,不過也會記錄前一階段所完成的教育工作,并配以統計圖表。

    牆上張貼的其他一些畫是進行衛生保健宣傳的:建議用紗網抵禦蒼蠅,闡明喝牛奶的好處。

    這裡總共有一百五十名工作人員(三班制)。

    主要産品有:橡皮帶、紗筒、細繩、銀縧和聖誕樹飾品。

    這樣的工廠莫斯科獨此一家。

    不過,其結構與其說是一種&ldquo垂直&rdquo管理的結果,不如說是工業專門化水平低下的證明。

    在這同一間屋子裡,相距不過數米能看到由機械和手動操作的同一生産過程。

    右邊,一台機器将長線繞到小紗管上;左邊,一名女工的手在轉動一個大木輪子。

    兩者的過程相同。

    雇員大都是農婦,其中黨員不多。

    她們不穿制服,連條工作圍裙也沒有,就那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像在幹家務似的。

    這些頭上包着羊毛頭巾的家庭主婦們安靜地埋頭工作。

    她們的周圍是一幅幅展現機器操作的種種可怕之處的宣傳畫。

    畫上有一個工人的胳膊卡進了輪輻;另一個工人的膝蓋夾在兩個活塞中間;還有一個因為喝醉了酒按錯了開關而導緻了短路。

    精細的聖誕樹飾品的生産完全依賴于手工制作。

    一個明亮的車間裡坐着三個婦女。

    其中一個将銀線剪成一條條短的,從中抓起一把,再用一根從線圈上緩緩放下來的金屬絲把它們紮在一起。

    金屬絲穿過她的牙齒就像穿過一道縫隙。

    然後,她把一把把閃閃發光的銀線拉扯成星星的形狀,就交給同事,後者再往上粘一隻紙蝴蝶、紙鳥或一個聖誕老人。

    這個車間的另一個角落裡坐着一位婦女,她以類似的方式用銀絲條制作十字架,一分鐘做一個。

    我向她轉着的輪子彎下腰,看她幹活,她忍不住笑了。

    别的地方在制作銀縧。

    這是為俄羅斯具有異域風情的邊遠地區制造的産品,做波斯頭巾所用的銀縧。

    (樓下生産銀絲條:一名男子在用磨石加工絲線。

    那些金屬絲被加工成其原來直徑的二百分之一或三百分之一粗細,然後被鍍上一層銀或其他金屬。

    接着立刻被送往頂樓高溫烘幹。

    )&mdash&mdash後來,我走過招工大廳。

    中午,大廳門口擺起了食攤,賣熱蛋糕和切片烤腸。

    從工廠出來我們去找格内丁。

    他看上去遠沒有兩年前在俄羅斯大使館我剛認識他的那個晚上那麼年輕了。

    不過,還是很聰明,讨人喜歡。

    我非常謹慎地回答他的問題,這并不僅僅是因為這裡的人普遍都很敏感且格内丁尤其信奉共産主義理念,而且也是因為一種謹慎的表達方式适合于叫人相信這是個必須被認真對待的對話者。

    格内丁是外交部的中歐事務負責人。

    他的并非無足輕重的仕途生涯(他已放棄了一個更好的機會)據說與他是P的兒子不無關系。

    他尤其贊同我所強調的觀點,即認為根本不可能将俄國的生活條件同西歐的生活條件進行詳細的比較。

    我去彼得羅夫卡大街申請将居留期延長六周。

    下午,賴希想獨自去阿絲雅那裡。

    于是,我就待在家,吃了點東西,寫作。

    七點左右,賴希回來了。

    我們一起去邁耶霍爾德劇院,在那裡與阿絲雅碰頭。

    對阿絲雅和賴希來講,當晚的重頭戲是賴希要按阿絲雅所願在讨論中做演講。

    結果卻沒有演講成。

    因為,賴希不得不在其他要求參加讨論的與會者的包圍下在講台上忍受了兩個多小時。

    在一張綠色的長桌子旁坐着盧那察爾斯基、&ldquo政治教育中央委員會&rdquo藝術處處長兼讨論會主席佩爾舍、馬雅可夫斯基、安德烈·别利、列維多夫以及其他諸人。

    劇場第一排坐着邁耶霍爾德本人。

    休息時,阿絲雅離開了,我送了她一程,反正我一個人也聽不懂他們的發言。

    當我返回時,一位反對派的發言人正言情激烈,煽動人心。

    然而,盡管劇場大廳裡邁耶霍爾德的反對者占據了多數,此人還是沒能赢得聽衆。

    而當最終邁耶霍爾德本人上台時,歡迎他的是暴風雨般的掌聲。

    不過,不幸的是,他随後對其演說家的氣質過于信賴了。

    話語間流露出一種令所有人反感的敵意。

    最後,當他質疑一位批評者之所以攻擊他隻是因為此人當初受雇于邁耶霍爾德劇院期間與老闆有分歧時,他徹底失去了人心。

    他搬出卷宗當救兵,為其劇作中遭人抨擊的地方做了一些客觀的辯解,但已無濟于事了。

    他還沒說完,許多人就已離開了。

    這時,賴希也已明白沒法再幹涉了。

    不等邁耶霍爾德的話結束,他就來到我身邊。

    邁耶霍爾德終于講完時,掌聲寥寥無幾。

    料想接下去不會有什麼新的東西了,我們沒等讨論會繼續就走了。

     1月4日 我拜訪柯剛的日期到了。

    可是,尼曼早上打電話通知我下午一點半到卡梅涅娃學院,要去參觀克裡姆林宮。

    上午,我待在家。

    學院裡集合了大約五六個人,除我以外看起來都是英國人。

    接着,我們就在一位不怎麼招人喜歡的先生的向導下徒步前往克裡姆林宮。

    走得很快,我費力地跟着。

    最後,一隊人不得不在克裡姆林宮的入口處等我。

    圍牆裡面首先叫人驚訝的是政府大樓過度整潔的外表。

    我隻能将此與模範城市摩納哥的所有建築&mdash&mdash一個緊鄰統治者的特權階級的住宅區&mdash&mdash給人的印象相比。

    甚至連建築物正面粉刷的亮白色或奶黃色都很相似。

    不過,在摩納哥,一切都在光與影的變幻中形成鮮明對照,而此地則到處是一片均勻的雪光,色彩從這雪地的光亮中更加平靜地凸顯出來。

    此後,當天色漸漸變暗,雪地似乎在不斷地延展。

    在政府大樓閃亮的窗戶近旁,塔樓和圓頂聳入夜空:被制服了的紀念碑,它們在勝利者的大門前站崗。

    在這裡,車燈也射出耀眼的光束刺入黑夜。

    車燈的光線令克裡姆林宮裡寬闊的騎兵訓練場上的馬匹驚恐不安。

    行人在小汽車和不聽使喚的馬匹中間艱難前行。

    運雪的雪橇排成長龍,有個别騎馬的人。

    一群群默不作聲的烏鴉落在雪地上。

    克裡姆林宮大門口的哨兵站在耀眼的燈光中,身着紮眼的土黃色毛皮大衣。

    他們頭頂上閃爍着指揮出入口交通的紅燈。

    莫斯科所有的顔色在這裡,俄羅斯的權力中心,彙聚成一面棱鏡。

    紅軍俱樂部面朝着這片場地。

    離開克裡姆林宮前,我們走了進去。

    房間裡窗明幾淨,看起來比其他俱樂部的房間要簡樸、整潔。

    閱覽室裡有許多象棋桌。

    由于列甯本人也下象棋,象棋就在俄國獲準通行了。

    牆上挂着一幅木刻浮雕,是一幅輪廓簡化了的歐洲地圖。

    地圖旁邊安着一個手柄,轉動這個手柄就會在俄國和歐洲的其他地方依次按時間順序亮起一個個點,那是列甯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不過,這個裝置不太好使,總是有好幾個地方會同時亮起。

    俱樂部有個借書處。

    我覺得一張布告很好玩,上面圖文并茂地說明了有哪些方法可以使圖書免遭污損。

    另外說一下,此次參觀的向導組織得很差。

    我們好不容易到達克裡姆林宮時已将近兩點半了,随後,當我們參觀完軍械庫後終于踏進教堂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裡面什麼也看不清。

    不過,由于教堂裡的窗戶又小、安裝得又高,無論如何總是需要内部照明的。

    我們走進了兩座大教堂:大天使大教堂和烏斯佩斯基大教堂。

    後者過去是沙皇加冕的教堂。

    其内部為數衆多卻非常局促的空間想必體現了權力的高度克制。

    由此而必定給那些儀式造成的緊張氛圍,如今已很難想象。

    在教堂裡,那位讨厭的參觀負責人退到一旁,和藹的老勤雜工舉着蠟燭慢慢地照着一面面牆壁。

    盡管如此,卻很難看清楚什麼。

    那許多外表看起來似乎差不多的畫像也無法給外行傳遞任何信息。

    不過,還有足夠的光線能讓人從外面觀賞這些美麗的教堂。

    尤其令我記憶猶新的是雄偉的克裡姆林宮裡的一處回廊,那裡有一個挨着一個的閃閃發光的彩色小圓頂。

    我相信,公主們的閨房就在那裡。

    克裡姆林宮所在的地方曾經是一片森林,其最古老的教堂就叫作&ldquo林中的救世主堂&rdquo。

    後來,這裡教堂林立。

    盡管末代沙皇們為了興建新的無關緊要的建築拆除過教堂,剩下的教堂仍多得足以構成一座教堂迷宮。

    這裡也有許多聖像站立在教堂的外牆上,從最高處的鐵皮屋檐下像躲避風雨的鳥兒一樣俯瞰着下方。

    他們低垂着曲頸瓶似的腦袋傾訴哀傷。

    可惜,這一下午的大部分時間都被用于參觀軍械庫龐大的收藏了。

    這些壯觀的收藏令人眼花缭亂,可是,當你想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于克裡姆林宮本身雄偉的地形和建築時,參觀這些收藏卻隻會令你分心。

    人們很容易忽視克裡姆林宮之美的一個基本條件:那些開闊的廣場上沒有一處紀念碑。

    與此相反的是,在歐洲,幾乎沒有哪個廣場沒有在19世紀的進程中因為設立紀念碑而亵渎、破壞了其内在的隐秘結構。

    在軍械庫的收藏中,我特别留意到一架四輪馬車,那是拉祖莫夫斯基親王送給彼得大帝的一個女兒的禮物。

    馬車上臃腫的、像波浪般起伏的裝飾叫人即便是站在平地上也感到頭暈目眩,就更别說想象它在路上颠簸的樣子了。

    當得知這輛車是由法國海運過來的之後,這不舒服的感覺簡直就到頂了。

    所有這些财物都是以一種沒有未來的方式獲得的&mdash&mdash不僅是它們的格調,還有獲得它們的方式本身都已經消亡了。

    它們肯定給其最後的占有者造成了沉重的負擔,可以想見,擁有這些财寶的感覺能令他們幾乎喪失理智。

    不過,收藏的入口處如今卻挂着一幅列甯像,就像在一個原先供奉神靈的地方由皈依了的異教徒豎起了一個十字架一樣。

    &mdash&mdash這一天剩餘的時間基本荒廢了。

    沒能吃上飯。

    我離開克裡姆林宮時已近四點。

    去找阿絲雅時,她卻還沒有從她的女裁縫那兒回來。

    我隻看到了賴希和那位回避不了的同屋。

    不過,賴希等不及就走了。

    随後不久,阿絲雅現身了。

    很遺憾,後來話題轉到了那本關于巴洛克的書上,她說了些尋常的看法。

    後來,我讀了一些《單行道》裡的内容。

    戈羅丁斯基(?)邀請我們晚上去做客。

    不過,就和當初在格拉諾夫斯基家一樣,這次我們也錯過了晚餐時間。

    因為,就在我們出門前,阿絲雅來找賴希說話。

    當我們晚了一個小時到場的時候,隻遇到了戈羅丁斯基的女兒。

    這天晚上真拿賴希沒有辦法。

    我們長時間地到處尋找飯館,能讓我好歹吃些東西。

    我們走進了一家用粗糙的木闆隔斷的、簡陋至極的&ldquo雅座&rdquo,最後,來到盧比揚卡街附近的一家并不招人喜歡的啤酒屋吃了些難吃的東西。

    之後,又去伊列什家待了半小時。

    他本人不在,他的妻子為我們煮了上等好茶。

    然後回家。

    我原本還想和賴希一起去電影院看《在世界六分之一的土地上》的,可他太累了。

     1月5日 莫斯科是所有大城市中最安靜的,下雪天更是如此。

    馬路樂團裡的主打樂器&mdash&mdash汽車喇叭在這裡隻有為數不多的演奏者。

    小汽車很少。

    與其他中心城市相比,這裡的報紙也很少,基本上隻有一份馬路小報和唯一的一張每天下午三點左右面世的晚報。

    此地小販的吆喝聲也很輕。

    大部分的街頭買賣是非法的,因此不想引人注意。

    小販們很少吆喝着向路人兜售,而是以低沉的聲音&mdash&mdash如果算不上是耳語的話&mdash&mdash與人交談,不免有些許叫花子般乞求的語氣。

    隻有一種人能在此地的大街上喧鬧地行走,就是那些背着背囊收買破爛的小販。

    他們那悲戚的叫喊聲每周一次或數次響徹莫斯科的大街小巷。

    這些街道有一個獨特之處:俄羅斯的鄉村在其中玩着捉迷藏的遊戲。

    要是你走進任意一道大門&mdash&mdash它們往往由鐵栅欄鎖着,不過,我從未看到過有哪道大門是鎖着的&mdash&mdash,你就站在了一個廣闊的居民區的入口,其面積之廣、規模之大叫人以為這城裡的空間似乎是不要錢的。

    一個農莊或一處村落就這麼展現在你眼前。

    地面高低不平,孩子們坐着雪橇,鏟着雪。

    堆放木材、器具或煤炭的倉庫填滿了角角落落。

    四周栽着樹。

    簡易的木樓梯或額外搭建的屋棚使得那些臨街的、外表顯得十分城市化的房屋的側面或背面具有俄羅斯農家宅院的面貌。

    由此,街道便增添了一道鄉村風光。

    &mdash&mdash莫斯科處處看上去都不怎麼像這座城市本身,倒是更像郊外。

    濕軟的土地、木闆售貨棚、一批批運輸的原材料、被趕去屠宰的牲畜、破落的小酒館等等,在最為中心的城區都能看得到。

    這天,當我走在蘇哈列夫斯卡娅大街上時,我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

    我想去看著名的蘇哈列夫公園。

    這裡有一百多個售貨亭,就像一次盛大的博覽會的後續。

    我從離教堂(尼古拉耶夫斯基大教堂)最近的廢鐵收購區走了進去。

    教堂那一個個藍色的圓頂高高地隆起在市場上空。

    在這裡,人們就把商品擺放在雪地上。

    你能發現舊鎖、米尺、手工藝工具、廚房用具、電氣材料等等。

    這裡也能當場維修東西。

    我看見有人在湊着火焊接。

    這裡沒有任何地方可坐,大家都站着,不是在閑談就是在交易。

    市場一直延伸至蘇哈列夫斯卡娅大街。

    當我走過那許許多多的鋪位和那些由售貨棚連成的大道時,我明白了,此處的這種市場與博覽會的布局也決定了莫斯科街道的大部分面貌。

    街上有鐘表區和服裝區,有電氣材料和機械貿易中心,然後就又是一條條街,街上一家商店也找不到。

    在這裡的市場上,能發現商品的建築學功能:布塊和布匹成了壁柱和圓柱;鞋子、氈靴被系着鞋帶成排地挂在售貨台上方,成了售貨棚的屋頂;大大的手風琴形成了一堵堵聲牆,有點兒像會唱歌的門農石像。

    我在此處的玩具攤位區終于找到了我要的銅茶炊,可以用它裝飾聖誕樹。

    我第一次在莫斯科看到賣聖像的攤位。

    它們大都按傳統的方法鍍了一層銀,上面印着和聖母瑪利亞長袍上一樣的褶子。

    隻有頭和手的部位是彩色的。

    還能看到放着聖約瑟夫(?)腦袋的小玻璃盒,腦袋上裝飾着亮閃閃的紙花。

    然後是那些花,一大束一大束的,擺在露天。

    它們在雪地上熠熠生輝,遠比花布或生肉光彩鮮亮。

    可是,由于這類商品從屬于紙品和畫像貿易,所以,賣聖像的鋪子必須挨着賣紙品的攤位,結果就遭到了列甯像的夾擊包圍,就像被憲兵逮住的囚犯一樣。

    這裡也有聖誕玫瑰。

    它們沒有單獨的确定的攤位,一會兒出現在食品區,一會兒又出現在織制品或餐具攤位中間。

    然而,它們卻比其他任何東西&mdash&mdash生肉也好,花布或閃亮的碗碟也罷&mdash&mdash都更有光彩。

    到了臨近蘇哈列夫斯卡娅大街處,市場就縮小成一條窄道,介于圍牆之間。

    那裡站着些孩子,他們在賣生活用品,諸如小餐具、手帕和毛巾之類。

    我看見有兩個孩子站在牆邊唱歌。

    自從在那不勒斯看到過以來,我在這裡還是第一次碰上賣變魔術道具的人。

    他的面前有個小瓶,瓶裡坐着一隻大布猴。

    真不明白那猴子是怎麼進去的。

    事實上,隻要把那個人賣的一個小小的布頭動物塞進瓶子,瓶裡的水就會把它泡大。

    一個那不勒斯人賣的就是類似的花束。

    我繼續走了一段,穿過了薩多瓦娅大街,将近十二點半便坐車去見巴塞基。

    他講了很多,有些話頗具教益,不過,他總是不斷地重複,并且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消息,這隻能說明他渴望獲得認可。

    話又說回來,這人很熱情,他給我提供了信息,借給我德語雜志,還給我安排了一位女秘書,這些對我很有幫助。

    &mdash&mdash下午,我沒有急着去阿絲雅那裡。

    賴希想和她單獨談談,要我五點半再去。

    最近一段時間,我幾乎無法再對阿絲雅說些什麼。

    首先是因為她的身體又變得很虛弱。

    她發着燒。

    不過,這原本也許更能使她安靜地交談,要不是她身邊除了有個謹慎的賴希外還有個咋咋呼呼的同屋的話。

    此人是個大嗓門,說起話來眉飛色舞,愛指手畫腳,而且還懂不少德語,這就讓我所剩無幾的精力消耗殆盡。

    在我倆難得單獨相處的幾分鐘裡,阿絲雅有一次問我是否會再來俄國。

    我告訴她,要是不學會點俄語就不會再來;其次,這還取決于其他一些因素:錢、我的身體狀況、她的來信。

    而至于書信的話,她支吾其詞地說&mdash&mdash不過我知道,她幾乎一向都是支吾其詞的&mdash&mdash,還要取決于她的健康狀況。

    我走了,之後又送去了她要我買的橙子和哈爾瓦,交給了療養院樓下的護士。

    晚上,賴希要用我的房間和他的翻譯一起工作。

    我猶豫不決是否獨自去看塔伊洛夫的《晝與夜》。

    我去看了《在世界六分之一的土地上》(在阿爾巴特廣場電影院)。

    不過,好多内容沒看明白。

     1月6日 我在前一天下午給朵拉發了份電報祝賀生日。

    後來,我還走了整整一條米亞西茨卡娅大街,一直走到&ldquo紅門&rdquo,接着走進由那裡通往四處的寬闊的橫街之一。

    天色已暗,一路上我發現了莫斯科的庭院風光。

    我來莫斯科有一個月了。

    這一天過得真是乏味,幾乎沒什麼可記。

    早上在那家我挺喜歡的、也許将來也難以忘懷的小甜食店喝咖啡時,賴希給我講解了那張我在前一天晚上買來的電影節目單。

    後來,我去巴塞基那裡口授了些東西叫秘書打字。

    他有一位漂亮迷人的打字員供我差遣。

    這女子活兒幹得很出色,不過,一小時得付她三個盧布。

    我還不知道是否能撐得下去。

    口授完後,巴塞基陪我去了&ldquo赫爾岑之家&rdquo。

    我們三個人一起吃了飯。

    飯後,賴希馬上就到阿絲雅那兒去了。

    我還得在巴塞基那裡留一會兒,并和他約好了第二天晚上一起去看《風暴》。

    最後,他還一路陪我直到療養院。

    樓上氣死沉沉。

    大家都朝我不小心帶上樓去的德文雜志撲了過來。

    最後,阿絲雅說想去裁縫那裡,賴希說要陪她去。

    我在門口對阿絲雅說了聲&ldquo再見&rdquo就悶悶不樂地回去了。

    我希望晚上能見到阿絲雅走進我的住處,卻沒有如願。

     1月7日 在俄國,國家資本主義保留了通貨膨脹時期的許多特征。

    首先是國内事務缺乏法律保障。

    新經濟政策一方面已獲官方批準;另一方面卻隻有在涉及國家利益時才被許可。

    任何新經濟政策的奉行者都可能随時成為财政政策轉變,甚至僅僅是一場暫時、正式的民衆集會的犧牲品。

    然而,一些人的手裡還是聚集了&mdash&mdash從俄國人的立場來看:巨額的&mdash&mdash财富。

    我聽說有人繳納三十多萬盧布的稅。

    這些公民是英勇的戰時共産主義的對立面,是英勇的新經濟政策主義者。

    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全然不依賴于自身的禀賦,就踏上了這一軌道。

    要知道,新經濟政策時期的特征恰恰是國家在國内貿易領域的先期投資僅限于嚴格意義上的必需品。

    這就為新經濟政策奉行者的運作開創了極為有利的經濟形勢。

    通貨膨脹時期的另一特征是配給證。

    多種商品隻有憑配給證才能在國營商店購買,因此,就出現了排隊的現象。

    貨币是固定的,不過,就這種配給證以及許多商店櫥窗裡的價目牌的形式來看,紙在經濟生活中仍占據着重要的地位。

    甚至人們對待穿着的毫不在意的态度也隻有在通貨膨脹時期才為西歐人所熟悉。

    不過,對待着裝的無所謂的習俗已開始動搖。

    一度是統治階級的制服幾乎将成為生存競争中弱者的标志。

    在劇院裡,第一批盛裝羞怯地冒出頭來,就像數周大雨過後諾亞方舟上的鴿子。

    然而,人們的外表中還是有許多統一的、無産階級的成分:西歐式的帽子、軟帽或禮帽似乎全都消失了。

    到處都是俄羅斯毛皮帽或運動帽。

    姑娘們也常戴這樣的帽子,有不同的式樣,很合适,卻也很挑逗(有突出的大帽檐)。

    在公共場所,人們普遍都不脫帽子,打招呼變得較為随意。

    在着裝的其他方面,已經體現出東方服裝的多樣性。

    毛皮短襖、絲絨上裝和皮夾克,城市的時髦和鄉村的服飾錯綜相間,男男女女皆是如此。

    和其他大城市一樣,不時能看到有人(婦女們)還穿着農家的民族服裝。

    &mdash&mdash這天上午我在屋裡待了很長時間。

    後來去見學院院長柯剛。

    我對他的無足輕重并不感到驚訝;旁人已使我對此有了充分的準備。

    我在卡梅涅娃學院的辦公室拿了戲票。

    在沒完沒了的等待中,我翻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