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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我的嗓子壞了!&rdquo他說,&ldquo真是倒黴!昨天一晚上,今天一上午,我老是想着我們先前在馬利諾夫斯基家婚禮上唱的《求主憐憫》這首三部合唱的聖歌;它就在我的腦子裡,就在我的喉嚨口&hellip&hellip仿佛要唱出來似的,可是真要唱吧,卻又唱不出來!我的嗓子壞了!&rdquo 他沉默了一分鐘,想到什麼,又說下去: &ldquo我在唱詩班裡唱過十五年,在整個盧甘斯克工廠裡也許沒有一個人的嗓子及得上我。

    可是,見鬼,前年我在頓涅茨河裡洗了個澡,從那以後,我就連一個音符也唱不準了。

    喉嚨受涼了。

    我沒有了嗓子,就跟工人沒有了手一樣。

    &rdquo &ldquo這是實在的。

    &rdquo潘捷列同意。

     &ldquo說到我自己,我明白自己已經是個沒希望的人,完了。

    &rdquo 這當兒,瓦夏湊巧看見葉戈魯什卡。

    他的眼睛就變得油亮,比先前更小了。

     &ldquo原來有位少爺跟我們一塊兒走!&rdquo他拿衣袖遮住鼻子,仿佛害臊似的。

    &ldquo好一個尊貴的車夫!留下來跟我們一塊兒幹吧,你也趕車子、運羊毛好了。

    &rdquo 他想到一個人同時是少爺,又是車夫,大概覺得很稀奇,很有趣,因為他嘿嘿地大笑起來,繼續發揮他這種想法。

    葉美裡揚也擡頭看看葉戈魯什卡,可是隻随意看一眼,目光冷淡。

    他在想自己的心事,要不是瓦夏談起,大概就不會留意到有葉戈魯什卡這麼個人了。

    還沒過上五分鐘,他又揮動胳膊,然後向他的同伴們描摹他晚上想起來的婚歌《求主憐憫》的美妙。

    他把鞭子夾在胳肢窩底下,揮動兩條胳膊。

     貨車隊在離村子一俄裡遠一個安着取水吊杆的水井旁邊停住。

    黑胡子基留哈把水桶放進井裡,肚子貼着井壁,伏在上面,把頭發蓬松的腦袋、肩膀、一部分胸脯,伸進那黑洞裡去,因此葉戈魯什卡隻看得見他那兩條幾乎不挨地的短腿了。

    他看見深深的井底水面上映着他腦袋的影子,高興起來,發出低沉的傻笑聲,井裡也發出同樣的回聲應和着。

    等到他站起來,他的臉和脖子紅得跟紅布一樣。

    第一個跑過去喝水的是德莫夫。

    他一面笑一面喝水,常常從水桶那兒扭過頭來對基留哈講些好笑的事,然後他回轉身,放開嗓門說出五個難聽的詞兒,那聲音響得整個草原都聽得見。

    葉戈魯什卡聽不懂這類詞兒的意思,可是他很清楚地知道這些詞很惡劣。

    他知道他的親戚和熟人對這些詞默默地抱着惡感。

    不知什麼緣故,他自己也有那種感覺,而且素來認為隻有喝醉的和粗野的人才享有大聲說出這些詞的特權。

    他聽着德莫夫的笑聲,想起草蛇慘遭毒手,就對這人感到一種近似痛恨的感情。

    事有湊巧,德莫夫偏偏在這當兒看見了葉戈魯什卡,葉戈魯什卡已經從車上爬下來,往水井走去。

    他哈哈大笑,叫道: &ldquo哥兒們,老頭兒昨天晚上生了個男孩子!&rdquo 基留哈用他的男低音笑起來,笑得直咳嗽。

    還有個人也笑。

    葉戈魯什卡漲紅了臉,從此斷定德莫夫是個很壞的人。

     德莫夫生着金色的鬈發,沒戴帽子,襯衫敞着懷,看上去很漂亮,長得非常強壯。

    從他的一舉一動都可以看出他愛搗亂,力氣大,深知自己的本事。

    他扭動着肩膀,兩手插在腰上,說笑的聲音比誰都響亮,仿佛打算用一隻手舉起一個很重的東西,震驚全世界似的。

    他那狂妄的、嘲弄的眼光在大道、貨車、天空上溜來溜去,不肯停留在什麼東西上,好像因為無事可做,很想找個人來一拳打死,或者找個東西來取笑一番似的。

    他分明誰也不怕,什麼也攔不住他,葉戈魯什卡對他有什麼看法,他大概一點也不放在心上&hellip&hellip可是葉戈魯什卡已經從心底裡恨他那金發、他那光溜的臉、他那力氣,帶着憎惡和恐懼聽他的笑聲,已經打定主意要找點罵人的話來報複他了。

     潘捷列也走到水桶這兒來了。

    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小綠杯子,那原是神像前的長明燈,然後他用一小塊破布把它擦幹淨,在水桶裡舀滿水,喝完了,再舀滿,再喝完,然後用破布把它包起來,放進衣袋。

     &ldquo老爺爺,你為什麼用燈喝水?&rdquo葉戈魯什卡驚奇地問道。

     &ldquo有人湊着桶子喝水,有人用燈喝水,&rdquo老頭兒支支吾吾地說,&ldquo各人有各人的章法&hellip&hellip你湊着桶子喝水,好,那就喝個夠吧&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這寶貝兒啊,你這小美人喲!&rdquo瓦夏忽然用愛撫的、含淚的聲調說,&ldquo我的心肝啊!&rdquo 他的眼睛凝望着遠方,那兩隻眼睛變得油亮,含着笑意,他的臉上帶着方才看葉戈魯什卡時候的那種表情。

     &ldquo你在跟誰說話?&rdquo基留哈問。

     &ldquo我說的是一隻可愛的小狐狸&hellip&hellip跟小狗那樣仰面朝天躺在那兒玩呢&hellip&hellip&rdquo 人人開始眺望遠方,尋找那隻狐狸,可是什麼也看不見。

    隻有瓦夏一個人用他那混濁的灰眼睛看見了什麼,而且看得入了迷。

    他的眼睛非常尖,這是葉戈魯什卡後來才知道的。

    他看得那麼遠,因此荒涼的棕色草原對他來說永遠充滿生命和内容。

    他隻要往遠方一看,就會瞧見狐狸啦,野兔啦,大鸨啦,或者别的什麼遠遠躲開人的動物。

    看見一隻奔跑的野兔或者一隻飛翔的大鸨,那是沒有什麼稀奇的,凡是走過草原的人都看得見,可是未必人人都有本領看見那些不是在奔逃躲藏,也不是在倉皇四顧,而是在過着家庭生活的野生動物。

    瓦夏卻看得見玩耍的狐狸、用小爪子洗臉的野兔、啄翅膀上羽毛的大鸨、鑽出蛋殼的小鸨。

    由于眼睛尖,瓦夏除了大家所看見的這個世界以外,還有一個自己獨有而别人沒份的世界。

    那世界多半很美,因為每逢他看見什麼,看得入迷的時候,誰也不能不嫉妒他。

     貨車隊往前走的時候,教堂正敲鐘召人去做彌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