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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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杏樹開花了。

    三月,梨樹、桃樹和蘋果樹上開滿了花朵。

    一個月後,溪流的水悄悄地越漲越多,之後又回到了正常水流。

    五月初,收割牧草,到了月底,收割燕麥和大麥。

    杏樹已經脹滿了夏意。

    六月,最早成熟的梨子已經随着收割期而出現。

    水源已經開始幹涸,熱氣不斷增長。

    大地的血液在這一頭幹涸,卻在另一頭把棉花催開了花,也為最早一批的葡萄注入了糖分。

    天空刮着很熱的大風,把土地都吹幹了,也幾乎在各地引起火災。

    然後,忽然間,一年過了大半。

    很快,葡萄收獲結束了。

    九月到十一月,大雨橫掃大地。

    雨就這麼下着,夏天的播種才剛告一段落,各種播種工作緊接着展開,各條溪水猛然漲起,豐沛地奔湧。

    到了年底,有些土地上的小麥已經發芽,有些土地才剛犁完土。

    再過一段時間,杏樹再度在冰藍天空的映照下轉為白色。

    新的一年在大地和天空裡繼續邁進。

    煙草已經種下,葡萄已經耕種且已經施肥,果樹已經嫁接。

    同月,歐楂果已經成熟。

    又到了夏日幹草收割和耕耘的時節。

    年中的時候,桌上多了很多多汁又粘手的碩大水果:無花果、桃子和梨子,人們趁着打麥子的間歇狼吞虎咽地吃着。

    接下來葡萄收成時,天空被覆蓋了,來自北方的椋鳥和畫眉黑壓壓地無聲掠過。

    對它們來說,橄榄已經成熟,不久便是采摘的時候。

    濕黏的土地上,小麥再度發芽。

    同樣來自北方的層層厚重雲朵,從海上和陸地上飄過,如泡沫般掃過水面,讓水晶般天空下的海面變得幹淨冰冷。

    幾天之中,晚間遠方還出現無聲的閃電。

    最初的寒意來了。

     大概是這個時候,梅爾索第一次卧病在床。

    胸膜炎幾次發作,他沒法出門,在房間裡待了好幾個月。

    等他終于下床,舍努瓦最近的山坡上的樹已經開滿了鮮花,一路蔓延到海邊。

    他從來不曾如此細膩地感受過春天。

    于是,康複後的第一個夜晚,他久久地穿過田地,緩緩走到蒂帕薩沉睡的廢墟山丘。

    在一片充滿了天空細緻聲響的寂靜中,夜就像流淌在世間的乳汁。

    梅爾索行走在懸崖上,整個人沉浸在這一夜嚴肅的思緒之中。

    下方的大海輕輕呼嘯着,海上看起來滿是絲絨般的月色,如野獸般靈動又光滑。

    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好像離自己如此遙遠,他是如此孤獨,對一切,甚至對他自己都無動于衷。

    梅爾索感覺自己終于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填滿他内心的這種平靜,來自于他耐心持續的自我放逐,這場放逐的尋覓和完滿要歸功于這個世界,它熱情且毫無怒意地否認他。

    他輕輕地行走,腳步聲顯得有些陌生,又或許是熟悉的,那熟悉感就好像野獸在乳香黃連木樹叢裡的窸窣聲、海浪的拍擊聲,或是天空深處夜的躁動聲。

    他也同樣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但是憑着相同的外在意識,比如這春夜的暖風吹拂,從海上飄來的鹽味和腐爛的味道。

    他在世間的奔跑、他對快樂的追求、紮格爾斯滿是腦漿和骨頭的可怕傷口、在&ldquo眺望世界之屋&rdquo度過的甜蜜而克制的時光,他的妻子、他的希望和他的天神,現在,這一切都在他眼前。

    但猶如所有故事中最偏愛的一個,這種偏愛并沒有明确的理由,既陌生又隐隐感到熟悉,那是一本讨好且印證内心最深處的書,卻是别人所寫出來的。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感受到其它現實,隻有一股對冒險的熱情、對活力的欲望,和與世界連接的一種智慧且誠摯的本能。

    他沒有怒火也沒有恨意,所以沒有遺憾。

    他坐在一塊岩石上,手指感受到它粗糙的臉龐,他望着大海在月光下無聲地膨脹。

    他回想着他曾經撫摩過的露西安娜的臉龐,想着她微涼的嘴唇。

    光滑的水面上,月亮宛如一滴精油,映照出無數個遊移不定的長長的笑容。

    海水像嘴巴一樣微涼,軟綿綿的像是要潛入一個人的身下。

    梅爾索始終坐着,這時他感覺到快樂離淚水是如此之近,在這整片無聲的激昂裡,人一生的希望和絕望都交織其中。

    梅爾索雖然有意識,但又覺得陌生,被激情吞噬又無動于衷。

    他明白自己的人生和命運就将在這裡結束,他今後所有的努力都将與這份快樂相處,并且面對它可怕的真相。

     他現在想要潛入暖熱的海水裡,讓自己迷失又重新找到自我,在月色和微涼中遊泳,好讓内心屬于過去的部分閉嘴,并讓他快樂的深沉歌聲得以催生。

    他脫下衣服,走下幾塊岩石,進入海裡。

    海水如一具溫熱的身體,順着他的手臂溜走,又以一種難以捉摸卻無所不在的擁抱,粘附在他的腿上。

    他有規律地遊着,感受到背部的肌肉有韻律地運動着。

    他每次舉起手臂,都在無垠的海面上揮灑出無數銀色的水滴,在靜默又生機勃勃的天空面前,猶如一次快樂地收獲燦爛的種子。

    然後手臂再次沉入水中,像一把強勁的犁铧一般耕耘着,把水流一分為二,好從中獲得新的倚靠和一份更加年輕的希望。

    在他身後,随着雙腳的拍打,水上泛起泡沫,還有啪啪的水聲,在孤獨而寂靜的夜裡聽起來格外清晰。

    他感受到自己的節奏與活力,突然變得異常興奮,他前進得更快了,很快發現自己已經遠離海岸,獨自人來到了夜晚和世界的中心。

    他突然想到自己腳下的海水有多深,突然停下了自己的動作。

    他身下的一切,宛如一張陌生世界的臉龐,深深吸引着他,那是讓他回歸自己的夜晚的延伸,是尚未探索過的生活中,水和鹽的核心。

    他心頭浮現出一股欲念,但随即被身體的巨大喜悅所摒棄。

    他遊得更用力且更往前。

    他感到美妙的倦怠,他即将回到岸邊。

    就在這時,他忽然被卷入一股冰冷的水流,不得不停下來,他牙齒打着顫,手腳僵硬。

    大海的這波驚喜,令他歎為觀止;這陣寒意侵入他的四肢,又像神的愛一般使他灼熱,是一種既清醒又狂熱的激情,使他完全任其擺布。

    回來時比去時費力許多,他站在岸上,面對着天空和大海,牙齒打着顫,穿上衣服,快樂地笑着。

     回去的路上,他身體感到不适。

    站在從海邊通往房屋的小徑上,可以看到正前方的岩石岬角、高大光滑的柱身,以及那些廢墟。

    忽然間一陣天旋地轉,他發現自己倚靠着一塊岩石,半卧在一片乳香黃連木樹叢上,被壓斷的枝葉散發出濃濃的氣味。

    他吃力地回到家裡。

    他的身體剛才帶他體驗了極緻的愉悅,現在卻讓他陷入集中在腹部的痛苦,他不得不閉上雙眼。

    他泡了杯茶。

    但他煮水時拿了一隻髒的平底鍋,結果泡出來的茶油膩到令他惡心。

    但他還是把茶喝了,然後就睡了。

    脫鞋子時,他注意到自己蒼白無血色的雙手,指甲異常粉紅,又長又彎,覆蓋了指尖。

    他的指甲從來不曾這樣過,這使他的雙手看起來有一種殘酷而邪惡的感覺。

    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被老虎鉗夾住了。

    他咳嗽并吐了幾次口水,但嘴裡還是有血腥味。

    他躺在床上,開始渾身打哆嗦。

    他感覺冷戰從身體末梢傳遞上來,猶如兩道冰冷的水流在肩膀處彙合。

    他的牙齒在被單上打戰,感覺床單都被沾濕了。

    房子顯得很大,一些他常常聽到的熟悉聲響被無限擴大了,仿佛沒有任何牆壁能阻擋它們的回蕩。

    他聽到水流和鵝卵石翻騰的大海,大玻璃窗外顫動的夜,還有遠方農場裡的狗叫聲。

    他覺得熱,掀開了被子,又覺得冷,便又把被子蓋上。

    這樣搖擺在兩種折磨之間,使他無法入睡的昏沉和擔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生病了。

    他很焦躁,因為想到自己可能在這種昏沉中死去,而無法看清前方的路。

    鎮上教堂的大鐘響了,他卻聽不出敲了幾聲。

    他并不想這麼病死。

    至少,他不希望這場病是常常見到的那種,不斷地削弱他,像是一種向死亡的過渡。

    他潛意識裡所希望的,還是用充滿血色和健康的人生來面對死亡,而不是已經有死亡在場,或是已經有行将就木的東西在場。

    他站起來,艱難地拉了一把扶手椅到窗前,裹着被子坐下。

    他透過輕薄的窗簾沒有褶皺的地方,看到窗簾背後有星星閃爍着。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以緩和顫抖的雙手緊握扶手,想要重新恢複清醒。

    &ldquo可以的。

    &rdquo他心想。

    就在這時候,他想到廚房煤氣沒關。

    &ldquo可以的。

    &rdquo他不斷這麼想着。

    清醒的神智也是一種漫長的耐心。

    凡事都能赢得或者争取到。

    他用拳頭敲打着椅子的扶手。

    沒有人天生就強、弱或者意志堅強。

    人都是後來才變強或者變清醒的。

    命運不在人的身上,而在人的周圍。

    他發現自己落淚了。

    一種莫名的虛弱,一種因病而生的軟弱使他回到了童年,重新流下了淚水。

    他雙手冰冷,心中有一股強烈的反感。

    他想起自己的指甲,搓了搓鎖骨下方顯得無比巨大的淋巴結。

    外面的世界一片美好。

    他不想抛下自己活下去的渴念和欲望。

    他想起在阿爾及爾的那些夜晚,在鳴笛聲的召喚下,人們從工廠出來,喧嚣聲升向綠色天際。

    苦艾的氣味、廢墟間的野花以及薩赫勒地區周圍柏樹的孤獨,一種人生畫面在其間編織,其中的美麗與快樂面朝着絕望,帕特裡斯從中感受到某種稍縱即逝的永恒。

    他不願抛下它,即便有一天他不在了,這幅畫面也會持續下去。

    他感覺自己内心充滿了叛逆與同情,這時他看到了紮格爾斯望向窗外時的表情。

    他咳了很久,呼吸艱難。

    睡衣令他窒息。

    他覺得冷,又覺得熱。

    他心中燃燒着混沌的熊熊烈火,握緊雙拳,全身的血液在腦袋裡怦怦跳着;他眼神空洞,等待着新的一波戰栗令他再次陷入盲目的高燒。

    他又開始戰栗,然後再次陷入潮濕又封閉的世界。

    他合上雙眼,壓制了那野獸的暴動,它嫉妒他的渴和餓。

    但就在快要睡着之前,他看到窗簾外泛起了魚肚白,并随着黎明的世界蘇醒,聽到像是溫柔和希望的強烈召喚,想必這種召喚消融了死亡帶來的恐懼,同時也安撫了他,并讓他知道,他将在那些曾經支持着他活下去的理由中,找到死亡的理由。

     他醒來時,天已經大亮,鳥兒和昆蟲在熱氣騰騰中歡唱着。

    他想到露西安娜今天就要到了。

    他感覺筋疲力盡,吃力地爬回床上。

    他口中殘留着發燒的味道,還有那種脆弱的感覺,在病人眼中,世事變得艱難,其他人都變得難以相處。

    他把貝爾納請來。

    貝爾納來了,依然是沉默寡言、行色匆匆的模樣。

    他替梅爾索聽診,摘下眼鏡擦拭鏡片。

    &ldquo情況不妙。

    &rdquo他說着替梅爾索打了兩針。

    打第二針的時候,盡管梅爾索沒那麼虛弱,但還是暈了過去。

    他醒過來時,貝爾納一手握着他的手腕,一手拿着表,凝視着秒針嘀嗒嘀嗒地移動。

    &ldquo你看,&rdquo貝爾納說,&ldquo昏了十五分鐘。

    你的心髒太弱了。

    要是再昏一次,你可能醒不過來。

    &rdquo 梅爾索閉上眼睛。

    他感到精疲力竭,嘴唇發白、幹燥,呼吸急促。

     &ldquo貝爾納。

    &rdquo他說。

     &ldquo嗯。

    &rdquo &ldquo我不要這樣死在昏迷中。

    我需要清清楚楚地看着它到來,你能明白嗎?&rdquo &ldquo明白。

    &rdquo貝爾納說着,給了他幾瓶安瓿,&ldquo如果你覺得虛弱,就打開它吞下去。

    這是腎上腺素。

    &rdquo 貝爾納走到門口時,正巧碰上過來的露西安娜:&ldquo還是這麼迷人。

    &rdquo &ldquo梅爾索生病了?&rdquo &ldquo是啊。

    &rdquo &ldquo嚴重嗎?&rdquo &ldquo不嚴重,他很好,&rdquo貝爾納說,離開前又說了一句,&ldquo對了,建議你還是讓他獨處吧。

    &rdquo &ldquo啊,&rdquo露西安娜說道,&ldquo所以沒事吧。

    &rdquo 一整天,梅爾索都悶得透不過氣來。

    他兩次感受到冰冷而頑強的空虛試圖将他再一次吸到昏迷之中,但是腎上腺素兩次都将他從這種沉潛中拉了回來。

    一整天,他深邃的雙眼望向那美好的景色。

    四點左右,一艘寬寬的紅色小船緩緩地出現在海面上,逐漸變大,在陽光、水和魚鱗的襯托下閃閃發亮。

    佩雷茲站在船上,規律地劃着。

    夜色驟然降臨。

    梅爾索閉上眼睛,自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