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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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她們手挽着手,說話咬字的時候最後一個音節有點兒像唱歌);獨臂漁夫佩雷茲,他負責供魚給旅館。

    他也在這裡認識了鎮上的醫生貝爾納。

    但屋内一切整頓完畢的那天,梅爾索把家當一點一點搬進去,慢慢地回過神來。

    當時已是傍晚。

    他在二樓的房間,窗外,兩個世界争奪着兩棵松樹之間的空間。

    在其中一個幾乎透明的世界裡,星星越來越多。

    在另一個更為厚實也更為黑暗的世界,一股隐秘的水流湧動着,暗示着大海的存在。

     到目前為止,他和大家都處得不錯,結識了來給他幫忙的工人,還與咖啡館老闆閑聊。

    但是今晚,他意識到自己再也沒有什麼人要見,也意識到自己終于面對着期盼已久的孤獨。

    自從他意識到自己不用再見任何人,第二天的迫近就顯得無比可怕。

    不過他說服自己相信,這正是他想要的:隻有他獨自面對着自己,而且一直這樣,直到自己将自己耗盡為止。

    他決定要抽煙并思考直到深夜,但剛近十點,他就困了,便去睡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快十點了才起,弄完早餐沒有洗漱便先吃了。

    他覺得有點兒倦怠,沒刮胡子,頭發也亂蓬蓬的。

    吃完後他沒去洗澡,反而是在各個房間裡溜達,翻閱雜志,最後很高興地發現牆上有個松動的開關,于是着手修複。

    有人敲門。

    是旅館的小男孩替他送午餐,這是他昨晚就安排好的。

    因為懶,他直接就這樣用餐了,雖然沒什麼胃口但也照吃不誤,免得菜涼掉,然後他躺在樓下沙發上抽煙。

    他醒來時很生氣自己居然睡着了,這時候已經四點了。

    于是他開始洗漱,仔細刮胡子,還換了衣服,寫了兩封信,一封給露西安娜,一封給那三個女大學生。

    天色很晚了,夜幕已經降臨。

    不過他還是跑去鎮上寄了信,而且沒見任何人就回來了。

    他來到樓上的房間,走到露台上。

    大海和黑夜在沙灘和廢墟上談着話。

    他思考着。

    一想到一天就這麼荒廢了,他就很不高興。

    至少這個晚上,他本想工作,想做點什麼的,看看書,或者去夜色中走走。

    院子的栅欄門發出嘎吱聲。

    有人來給他送晚餐。

    他餓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感覺好像沒法出門了。

    他決定在床上多看一會兒書。

    但他的雙眼在開頭幾頁就閉上了。

    第二天,他又很晚才醒來。

     接下來幾天,梅爾索試圖對抗這種侵襲。

    每天都被栅欄的嘎吱聲和無盡的香煙充斥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一種焦慮讓他看出&mdash促使他過這種生活的舉動和這種生活本身,這兩者之間不成比例。

    一天晚上,他寫信請露西安娜過來,就這樣打破了他如此期待的孤獨。

    信寄出去以後,他内心隐隐感到羞愧。

    可當露西安娜真的到來時,這份羞愧便化為了一種傻氣又局促的喜悅,這喜悅占據了他整個人。

    他終于又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她的到來為他帶來一種輕松的生活。

    他鞍前馬後地照顧她,露西安娜有點兒驚訝地看了看他,但最擔心的總是自己燙得很平整的白色麻質洋裝。

     于是,他去了鄉下,但是和露西安娜一起。

    當他把手放在露西安娜肩上時,他又一次感受到自己和世界的默契。

    他躲進了男人的身份裡,因而逃避了自己内心隐隐的恐懼。

    然而兩天後,他就厭倦了露西安娜。

    偏偏她選擇在這時候提出要和他一起生活。

    他們當時正在吃晚餐,梅爾索眼睛盯着盤子,頭也沒擡地拒絕了。

     一陣沉默之後,露西安娜平靜地說:&ldquo你不愛我。

    &rdquo 梅爾索擡起頭,她眼中已經滿是淚水。

    他态度軟下來:&ldquo可我從來沒說過我愛你呀,孩子。

    &rdquo &ldquo的确,&rdquo露西安娜說,&ldquo正因為這樣。

    &rdquo 梅爾索站起來,走向窗邊。

    兩棵松樹之間,夜空滿是星鬥。

    或許梅爾索心中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mdash充滿了焦躁,同時又對過去的幾天如此反感。

     &ldquo你很美,露西安娜。

    &rdquo他說,&ldquo我沒有長遠的計劃。

    而且我也對你沒有任何要求。

    這樣對我們來說已經足夠。

    &rdquo &ldquo我知道。

    &rdquo露西安娜說道,她背向梅爾索,用餐刀末端刮着桌巾。

    他走到她身邊,摟住她的脖頸。

     &ldquo相信我,沒有所謂的痛徹心扉,沒有所謂的悔不當初,也沒有所謂的刻骨銘心。

    一切都會被遺忘,哪怕是偉大的愛情。

    這是人生中既令人難過又讓人興奮的部分。

    隻有一種看待事情的方式,它時不時會浮現。

    所以說,人生中如果有過熾熱的愛情,有過不幸的一腔熱情,到底還是好的。

    當我們被沒來由的絕望壓得喘不過氣時,它至少是一種慰藉。

    &rdquo 過了一會兒,梅爾索思考了一下說:&ldquo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

    &rdquo &ldquo我覺得我理解。

    &rdquo露西安娜說着,突然扭頭看他,&ldquo你不快樂。

    &rdquo &ldquo我會快樂的,&rdquo梅爾索語氣激烈,&ldquo我必須快樂。

    這樣的夜,這片海,撫摩着這樣的脖頸,我必須快樂。

    &rdquo 他把頭轉向窗戶,手用力握住露西安娜的脖頸。

    她沉默。

     &ldquo至少,&rdquo她終于開口,并沒有看向他,&ldquo你對我有一點兒友誼吧?&rdquo 梅爾索在她身邊跪下,咬她的肩膀。

    &ldquo友誼,有啊,就像我對夜也有友誼。

    你讓我的眼睛裡有了喜悅,你都不知道這份喜悅在我心中的分量。

    &rdquo 第二天,她離開了。

    第三天,梅爾索始終無法和自己相處,于是開車去了阿爾及爾。

    他先開車去了&ldquo眺望世界之屋&rdquo。

    他的女朋友們答應當月月底就去看他。

    然後他先去看看以前住過的街區。

     他的房子租給了一個咖啡館老闆。

    他到處打聽那個箍桶匠的下落,但沒有人知道。

    大概是去巴黎找工作了。

    梅爾索四處轉悠。

    餐館老闆塞萊斯特老了一些,倒也不算很多。

    勒内一直在那兒,仍然患着肺結核,仍然神情嚴肅。

    大家都很高興再見到梅爾索,這場重逢讓他很感動。

     &ldquo哦!梅爾索,&rdquo塞萊斯特對他說,&ldquo你一點兒沒變。

    還是老樣子,哦!&rdquo &ldquo是啊。

    &rdquo梅爾索說道。

     這種奇特的盲目,梅爾索覺得很有意思:人們明明對自身的變化觀察細微,但對朋友的形象,卻是一旦認定了就很難改變。

    對他來說,别人是以過去的他來認定他的。

    就像狗的個性并不會改變,人心目中的别人便和狗一樣。

    而即使塞萊斯特和勒内等人對他如此熟悉,現在他對他們而言,也變得猶如一顆無人居住的星球一般陌生而封閉。

    不過他與他們道别時,内心還是懷着友誼。

    他從餐館出來的時候,遇到了瑪爾特。

    一見到她,他便意識到自己已經差不多把她遺忘了,但同時又希望遇到她。

    她依然擁有那張畫中女神一般的臉。

    他默默地渴望着她,但心意并不堅決。

    他們一起散步。

     &ldquo哦,帕特裡斯,&rdquo她說,&ldquo我真高興。

    你怎麼樣了?&rdquo &ldquo也沒什麼。

    我住在鄉下。

    &rdquo &ldquo那很棒啊。

    我一直向往住到鄉下去。

    &rdquo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說:&ldquo你知道,我不怪你。

    &rdquo &ldquo是啊,&rdquo梅爾索笑着說,&ldquo你找到别的懷抱了。

    &rdquo 結果瑪爾特的語氣突然變了,這是他以前從來沒見過的。

     &ldquo别這麼說話,行嗎?我早就知道這一天總會來的。

    你真是個奇怪的家夥。

    而我當時隻是個小女孩,就像你說的那樣。

    所以事情發生的時候,我當然很生氣,你明白的。

    但最後我心想,你不快樂。

    真有意思,不是嗎,我也說不太清楚,但這是第一次,我們之間的事情讓我又悲傷又快樂。

    &rdquo 梅爾索驚訝地望着她。

    他突然回想起來,發現瑪爾特其實一直對他很好。

    她一直全然地接受他,并幫他消減了很多孤獨。

    他對她太不公平了。

    他的想象力和虛榮賦予她過高的價值,他的驕傲卻沒給予她充足的價值。

    他覺得這真是個殘酷的悖論,對于我們所愛的人,我們總是有着雙重的誤會,先是對他們有利的誤會,然後是對他們不利的誤會。

    他今天才明白,瑪爾特是以平常心對待他,她以前所呈現出的,便是原本的她,而基于這一點,他虧欠她很多。

    此刻天空飄着極細的小雨&mdash隻能氤氲出街上的光線。

    在一滴滴的光斑和雨水之中,他看到瑪爾特突然變得嚴肅的臉,他頓時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綿綿不絕的感激,換作别的時候,可能會被他當作一種愛意。

    但他卻隻蹦出可憐的幾個字:&ldquo你知道,我挺喜歡你的。

    我現在依然挺喜歡你的,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hellip&hellip&rdquo 她對他微笑着說:&ldquo不用,我還年輕。

    我不會犧牲自己的,你知道。

    &rdquo 他點頭。

    他們之間多麼遙遠,卻又有一種隐秘的默契。

    他在她家門口和她分開。

    她撐開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