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種種(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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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妨問秋風 辭枝之葉多又多 何者率先落 十二 陰雨連綿的一天夜裡,稍偷病中之閑,到樓下的澡堂看了看,但見把書信紙裁成三尺長豎着糊的牆,那顔色在幽暗的燈光之下,出乎意料地使我發現了吸引我視線的東西。

    我站在溫泉熱水池旁,在身上沾水之前,首先想到的是看看這類似廣告的東西。

    但見它正中寫的是要開業餘單口相聲大會,下邊寫的主辦者是&ldquo一群裸客&rdquo。

    地點是&ldquo于山莊&rdquo,具體日子寫在旁邊。

    我立刻就明白&ldquo一群裸客&rdquo是誰了。

    所謂&ldquo一群裸客&rdquo,原來就是我相鄰房間的客人自撰的名字。

    昨天午間,我透過隔扇聽他們在議論名演員太郎冠者的表演如何如何等等。

    長時間的議論之後說:我們不在那地方表演,不在那兒表演不是挺好的麼,談話内容大緻就是這樣的。

    那時我已經躺下,他們談的内容和我毫無關系所以我也不想知道。

    總而言之,他們決議在山莊舉辦表演,我以為肯定會給山莊增彩。

    我按照澡堂旁邊貼的通知上的日子,和&ldquo一群裸客&rdquo大談志趣的時刻,回顧一下這次相聲大會本身,以及已經順利告終的昨天下午,我就不能不祝賀這個&ldquo一群裸客&rdquo&mdash&mdash至少是這個團體的首腦們,也就是我相鄰房間的住客&mdash&mdash的成功! 這群住客一共五人,住在一間。

    其中看起來年歲大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加上它的妻子和女兒,他一家就占了三人。

    他妻子是一位氣質高雅而沉靜的女人,那女兒更像個大人。

    成對比的那位丈夫卻是大嗓門,吵吵嚷嚷。

    其餘的兩人都是二十歲的青年,其中的一個是這一行當中最喋喋不休的。

     不論任何人到了中年以後,如果回憶一下二十一二歲時候的自己,在各種各樣難以數計的回想之中,一定會找到足以使自己羞得冷汗直流的場面。

    我在鄰室病中呻吟的同時,還不能不注意這個漢子的語言和舉止。

    結果呢,我以為,在他過去二十多年的生涯之中,不能不視為極不光彩的傲慢與自大的程度,肯定和現在一樣可怕。

     雖然不知道這條漢子出于什麼必要非如此不可,但他卻總是好像在大路上講演一般,不住嘴地大聲說話,而且洋洋得意。

    茶房姑娘一到,他就像萬事通一樣,一定指揮起來說個沒完,我在他們隔壁聽到,既不是俏皮話,也不是幽默诙諧話,總是那麼生編硬造(而且非常得意),半通不通或者連四分之一也不通的話亂喊一通。

    但是茶房姑娘聽了他的吵吵嚷嚷總是笑個不停。

    不知道她是确實以為真的可笑而笑呢,還是不得不逢場作戲而笑的,反正尖聲尖氣,笑聲可怕。

    病中隻感到無聊的我,沒少為此事傷腦筋。

     &ldquo一群裸客&rdquo中還有一部分人住在樓下。

    他們全員九人,所以他們自稱&ldquo九人幫&rdquo。

    這&ldquo九人幫&rdquo一絲不挂地在六尺寬的走廊上跳舞,跳了一個晚上。

    我要上廁所,走出拉門時,隻見&ldquo九人幫&rdquo跳累了光着身子盤膝而坐。

    他們的腿或者屁股擋着路,我隻好小心地跨來跨去地走。

     下了許久的雨好不容易終于停下來了,開往東京的火車開通的時候,一群裸客的&ldquo九人幫&rdquo好像早就商量過一般,一窩蜂似地回了東京。

    仿佛和他們約定同時動身一樣,森成君和雪鳥君與妻子,先後從東京來了。

    于是我就把&ldquo一群裸客&rdquo們退的房間租了下來。

    結果是把新建的二樓四間客房全租到手。

    我比較閑适的時候,一直是靠喝牛奶活下來的。

    有一段時間曾經用匙子把西瓜搗碎,喝它的紅汁。

    為宣揚佛法而放煙火的晚上,我就把鋪蓋拉到走廊跟前,以便躺着就能看到初秋的天空,直到半夜。

    同時無意識地等待着難忘的二十四日這一天的到來。

     楸花能托住 重如露珠疾病身 隻可當浮雲 十三 那天,杉本先生計劃從東京來給我診病。

    雪鳥君是什麼時候前往大仁迎接的,我已經記不得了,我以為是在下午去的。

    從來就不讓照耀山中的太陽離開我的床鋪,自己也走不出屋子的我這個人,從早到晚幾乎隻能仰着臉,這樣說實際上看到的也不過是兩廂房頂上所餘無幾的那麼一大塊天空,而且是想象中的最大極限。

    我在修善寺盡管逗留了兩個月零五天,但是何者為東,何者為西,哪個是去伊東時跨越的山,哪個是去下田的大路,我根本不知道,隻是住滿了日子就回來了。

     杉本先生按預定時間到達旅舍。

    我在他到來之前不久,從妻的手裡接過飲料,用細長的玻璃管子喝大約一盒(7)溫暖的牛奶。

    因為,自從胃出血之後,我一直堅守安靜狀态和吃流食。

    而且,醫院盡可能地給病人營養,力求以恢複體力的辦法抑制潰瘍的出血,不管你願不願意喝隻能喝下去。

    老實說,這天從早晨就引不起食欲,喝的時候,看到那不能動的混濁白色仿佛漲起來的時候,立刻感到憋悶之至,想到留在舌尖而濃重的乳味,還沒把牛奶拿到手就引起了反感。

    被強迫的時候,我不得已就把細長的帶彎的管子歪着,把那不知道是牛奶還是水的東西吸到舌尖試試。

    當它流到咽喉而咽下去的時候,一股清爽而強烈的香氣仍然留在口裡。

    有意識地為了改變口味,所以要了一杯冰淇淋放進去。

    但是,感覺決不總是那樣清爽,越過咽喉就立刻融化,感覺它好像到了胃裡之後立刻凝固下來,覺得不可言喻的舒服。

    此後的兩個鐘頭,我接受杉本先生的診察。

     診察的結果得到并不太壞的報告。

    雪鳥君曆來從森成先生那裡聽到的病情報告都是不太好,這次一聽森成先生的診斷報告,大為高興,興奮之餘向報社拍了報告情況良好的電報。

    不能忘記的吐血八百毫升,足以打消他這份報喜電報的效果,這是在診察完過了一個小時之後的傍晚突然發生的。

     我吐了這麼多血,而且時間也拖得長,從傍晚直到再沒有陽光的黑夜,再延長到第二天天亮,事無巨細一概留下記憶。

    時過境遷,在我讀妻子多個心眼兒記下來的日記時,讀到其中用楷體字母寫的:腦貧血(狼狽的妻子一時着急忘了腦貧血這三個漢字怎麼寫,隻好用楷體字母代替)。

    當我看到自己曾陷于腦貧血以緻人事不省這一段的時候,我把妻叫到枕旁,詳細地問了我當時的情況。

    原來我以為,我是腦袋徹頭徹尾清醒之中接受注射的,實際上是我昏迷了足有三十分鐘之久。

     快到傍晚時分,突然胸痛起來,好像遭到什麼打擊,痛苦地受不了了,竟然命令忙活了半天剛剛親切地坐在我枕旁的妻子說,因為太熱,你往後退一退。

    即使如此仍然覺得受不了,竟然違背一定要安靜地仰卧的醫囑,試圖從仰卧的姿勢向右翻過身去成側卧姿勢,我記憶中尚屬空白的人事不省狀态,據說一定是想要換換躺的姿勢,随着使盡渾身力量的同時,相伴而發生了腦貧血。

     那時我的血一下子就噴到大吃一驚趕過來照顧我的妻的薄衫上,她渾身全是血。

    雪鳥君顫抖的聲音說:夫人您萬萬不能慌了手腳啊。

    據說,直到給我的報社發電報的時候,手還在發抖,以緻寫不了字。

    據說,醫生不停地給我打針。

    後來問森城先生給我打了多少針,他說他記得是十六針。

     淋漓降血腹中文 嘔照黃昏漾绮紋 入夜空疑身是骨 卧床如石夢寒雲 十四 睜開眼睛一看,我是向右躺着的,我把血吐在琺琅盆裡了。

    因為盆緊緊靠在枕旁,所以我從鼻尖處就看得清清楚楚。

    那血的顔色和過去看到因為酸的作用以緻發暗的大不相同。

    白白的盆底上,好像動物的肝沉在那裡。

    這時,我聽到森成先生說:就在枕頭上漱漱口吧。

     我默默地漱了漱口。

    然後對剛剛坐在我枕旁的妻子說:你往那邊挪挪!我是因為煩悶而這樣說的,然而我自己意識到,這種煩悶又立刻煙消雲散了。

    這時我想到,這比什麼都好。

    吐在琺琅盤裡的是鮮血啦還是别的什麼呢,我早就不在乎了。

    我以平素痛苦的塊壘一下子扔掉的沉靜感,看着人們在我枕邊精心收拾的情況,早就把這當做别人的事看待了。

    我右胸上部用大針頭注射了大量的食鹽水。

    那時候我就想,已經到了往裡打食鹽水的分上了,病情一定到了危險程度,既然這樣,幾乎用不着再操什麼心。

    讓我讨厭的隻是從管子的一端漏出來的水流到肩頭那裡。

    我覺得好像左右兩個手腕全給注射,但是否确實如此就記不清了。

     我聽到妻子問杉本先生:這樣就能恢複到原來的水平嗎?我聽到杉本先生回答說,這樣的潰瘍過去一直是控制它不要失過多的血。

    這時,吊在鋪蓋頂上的電燈忽然閃閃放光,玻璃燈泡裡的燈絲像孩子們玩煙火條兒一樣不停地閃光。

    我有生以來從未感到此時此刻的強光和可怕的光。

    就在這一刹那之間,閃電之亮到了灼人眼睛的程度。

    這時電燈也立刻熄滅。

     随後就聽到杉本先生說:強心劑,強心劑!杉本握住我的手腕。

    又聽杉本對森成先生說,強心劑非常有效,針還沒有打完就起了反應。

    森成先生隻是說對,對,并沒有别的痛快回答,然後立刻用紙把電燈擋上了。

     周圍暫時安靜下來。

    兩位醫生握住我的左右手腕,這兩位把閉上眼睛的我夾在中間作了如下的談話(全是德語)。

     &ldquo太弱了!&rdquo &ldquo對。

    &rdquo &ldquo這不行吧。

    &rdquo &ldquo對。

    &rdquo &ldquo讓他看看他的孩子怎麼樣?&rdquo &ldquo好!&rdquo 一直安靜下來的我,此時有些擔心。

    因為無論怎樣想,我都不願意死,還有,我心情舒暢一直樂觀,總覺得自己決沒有死的必要。

    兩位醫生誤以為我睡着了,就這麼毫無忌憚地說下去,我本來想一定聽下去,盡管堅持瞑目不動的姿勢,但依舊難禁預兆不祥的夢襲來。

    夢中我像個第三者一般,坐在被褥上老老實實地聽關于自己生死的評論,越聽越覺得痛苦。

    最後我有些生氣了。

    因為我想,從道義上來說,他們應該稍微客氣一些才對。

    這時,我終于想到,如果預先就知道他們的心術,我也有我的應付辦法。

    &mdash&mdash人,說話之間就要死的關頭,他們還這樣玩弄權術,進入康複期的時候,我還常常想起那天晚上我的反抗心,不由得露出微笑。

    &mdash&mdash因為,病痛全消,在大可安卧的地方保持平靜地躺下,一定會有這樣的充裕時間吧。

     我忽然睜開一直緊閉的眼睛。

    然後用盡最大努力發出的聲音和明确的腔調說:我不願意見我的孩子。

    杉本先生仿佛什麼都不介意似的,隻是輕輕地回答了一句:&ldquo是麼!&rdquo過了一陣,他說得把那吃到一半的飯吃完,便走出房間。

    然後我的左右手就由森成先生和雪鳥君各執一手,我們三個默默無言地直到天明。

     寒夜手無溫 緊握我手誓不眠 扶我渡難關 十五 我相信,勉強翻個身的我和看清琺琅盆裡确實是鮮血的我,這兩者之間連一分的空隙也沒有,是緊緊相連的,其間沒有一絲空隙。

    過後妻說,你說得不對,當時死了足足有三十分鐘呢。

    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

    兒童時代因為淘氣曾經裝死暈過去兩三次,後來據此推測,大概能夠想象,死差不多也就是這麼回事吧,但是一想起長達半小時重複着這種經驗,而且一點也沒有注意,似乎理當如此地過了一個多月,就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說實話,這種經驗&mdash&mdash是否能稱之為第一經驗尚屬疑問。

    我怎麼形容它才合适?實在有些詞窮。

    我簡直連從睡眠中醒來的意識也沒有。

    根本沒有想過從陰暗處走向陽光。

    輕微的羽翼振動之聲,已遠去的物體的聲音,逃往遠方的夢的氣息,古老的記憶的影子,對消失印象的惜别&mdash&mdash數盡了應該詳述人間神秘的表現之後,才好不容易達到仿佛通過靈妙之境的事。

    隻感到胸部苦悶,使枕上的頭向右稍稍傾斜一下的瞬間,琺琅盆裡就證實了鮮血确實存在。

    這中間穿插了三十分鐘的死,不論從時間上說,也不論從空間上說,作為經驗的記憶,對于我來說是根本不存在的。

    當我聽到妻子講述此事的時候,我曾經想,死原是那麼虛幻無常的。

    而且在我的頭上猝然一閃的生死兩方的對照,無不使人深深感到的确急遽而且無話可說。

    無論怎麼思考,這兩個相隔遙遠的現象,令人無法理解都是自己支配的。

    好,即使是自己在轉瞬之間橫斷兩個世界,那麼這兩個世界有什麼樣的關系,使我如何得到忽然之間從甲跳到乙的自由,細想起來,仍然茫然若失。

     生死和緩急、大小、寒暑一樣,都是來自對立面的聯想。

    如近期的心理學者所倡導,這兩個東西也和普通的對立面一樣,都是應該屬于同類聯想的,但我們怎樣才能把這相隔遙遠的對立面當作同性質的東西,追蹤它的關系呢? 有人給我一個柿子,今天我吃了半個,明天吃那剩下的半個,第二天再去吃那半個的半個,這樣,每天吃現在的半個,到第幾天終于違背命令,把剩下的全部吃光,或者因為切下一半的本領已經達到極限,不得不隻好拱起手注視着空有其名剩下的那片柿子吧?如果允許想象的邏輯,那麼,在這個條件下接受的那個柿子,就不會是一輩子也吃不完的。

    古希臘的芝諾(8)使素有腳病的阿基裡斯和走得極慢的烏龜之間競争,不論阿基裡斯怎麼追也絕對追不上烏龜的說法,就來自這個故事。

    構成我們生活内容的每個意識也是這樣,每天或者每月失掉一半,就難免受了不知不覺之間不知道什麼時候接近死亡但也死不了這一并非事實的邏輯所愚弄,免除了這樣一擡腿從一個方面跳到另一方面在思索上的不調和,沒有任何不可思議而是最自然地感覺到從生走到死亡的路程吧。

    突然而死,突然還陽,當我們聽到别人這麼說時,隻能是渾身發冷。

     飄渺玄黃外 生死交謝時 寄托冥然去 我心何所之 歸來覓命根 杳然竟難知 孤愁空繞夢 宛動蕭瑟悲 江山秋已老 粥藥仿将哀 寥廓天尚在 高樹獨餘枝 晚懷如此澹 風露入詩遲 十六 平靜的夜晚過去,天漸漸亮了。

    包圍屋子的黑影從我的床鋪遠遠退去,所以我也就和往常一樣看到聚集在枕旁的人們的面孔。

    他們的面孔是平常的面孔。

    我的心自然也是往常的心。

    我不知道病在何處,所以總覺得難以踏實下來,就躺在鋪上,我一點也沒有動一動的必要,根本沒有想過自己仍在死亡的附近徘徊。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将昨天的喧嚣(即使我并沒有忘)視作過去的夢一般遠遠地望着它。

    而且意識到,死和天亮之後的夜一樣退去了,以毫無挂念的情緒,在從窗戶照進來的晨光之中,很好地曬了曬心情。

    實際上對無知愚昧的我以欺詐而告終的死,不知道何時潛入我的血管,好像是追逐那為數不多的循環不停的血亂跑。

    所謂的&ldquo一打聽病情,雖然相當危險,但是,如果非常安靜地養病,也許很快就能好轉&rdquo,是這天日記的早晨部分中的一句話。

    後來我才聽到,誰也沒敢奢求我能夠活到天亮。

     我直到現在還記得十分清楚吐在白色琺琅盆裡的血,那顔色,那凝成的形狀,一切都能一成不變浮現在眼前。

    況且很短的時期之内,像瓊脂那般凝住的形狀,常常出現在眼前。

    我始終覺得奇怪的是,反應于我印象中的那血的分量,同由此而引起的衰弱比較起來,為什麼隻出現了那個分量的血,在我身體上竟然反應如此劇烈?我聽說,人失血一半就得死,失血三分之一就陷于昏睡,況且把我們毫無所知吐在妻肩上的血也加在一起,用想象的天平稱一稱,甚至于已經顯得生命的反方向那一側加重了的時候,我也沒有想到我能夠這樣勉強地延長自己的生命。

     不知道杉本先生是否回了東京,後來知道杉本先生那天早晨就回了東京。

    他本想多等幾天,因為太忙所以隻好失禮了。

    他說已經預先作好了各種安排,當他換了衣領和打好領帶坐在我枕邊的時候,我就想起我昨天半夜,穿着旅館的睡衣悄悄地拉開拉窗對他說,請把我的情況簡單地告訴森成先生一聲時他當時的反應。

    杉本先生留在我記憶中的僅此而已。

    他出發之前還扭過頭來對妻子說,如果再吐一次血,那就很難康複了,您非得預先有此精神準備不可,頻頻叮囑,讓她注意。

    實際上,昨天夜裡差一點就來一次可怕的吐血,因為預兆明顯,所以特意打了嗎啡預防才擋住了,詳細情況我是後來才聽說的,這對我來說,根本沒有想到。

    實際情況是那天晚上我胸部絲毫沒有不适之感,心裡很踏實,那天晚上我确實是平常心情,沒有痛楚,一覺睡到天亮。

    &mdash&mdash話有些離題了。

     杉本先生剛到東京,行裝甫卸就立刻親自打電話給護士會,請他們派兩名護士去我逗留之地,而且立刻出發。

    當時他就在電話裡着急地說,如果不快去,也許就來不及了,他還擔心,護士坐火車前往的各條路線已經大多不通了,總之,他始終擔心我的生命,認為很難說什麼時候終結。

    他還跟他們商量,千萬别好不容易去了,到了那裡一看,已經遲了,什麼都已來不及,這樣就非常糟糕。

    &mdash&mdash這是我走上康複之路的時候,躺在病床上和護士閑聊時,護士無意中談起這個話題時告訴我的。

     就這樣,在所有的人之中,十個差不多有九個認為我已經無望了,我身處其中可是什麼也不知道,仿佛被扔在曠野裡的赤子,四顧茫然。

    沒有痛苦的生沒有給我以任何煩悶。

    我躺在病床上确信,我是在沒有痛苦之中活着。

    而且,這一事實因為無法得知病因的一場病,接受周邊的人們認真的保護,和健康的時候比較起來,感到好像一步跨入俗世之中的安全地帶。

     今晨重露來 山野無處不清涼 靜卧我病床 十七 膽小的我總覺得自己會碰見妖怪。

    即使現在,我的血裡仍有祖先留給我大量含有迷信成分的血。

    即使文明社會對迷信大加撻伐的時候,我仍常常相信幽靈的存在。

    但是,就像怕霍亂但得了霍亂的人一樣,也像對神祈禱但被神抛棄的孩子一樣,我就在直到今天還沒有遭遇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中過來了。

    甚至好奇心依舊偶爾萌發,但是我也知道,平生一直沒有碰到過妖怪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坦誠地說,八九年前我在被窩裡讀安德魯·蘭格寫的《夢與幽靈》這本書的時候,我曾經冷冷地望着鼻尖處的那盞燈。

    一年多之前,我特意從外國訂購了弗蘭馬裡翁的《靈妙的心力》這本書。

    前不久還讀了裡巴·羅吉的《死後之生》。

     死後之生!從書名看就夠奇妙的了。

    我們的個性在我們死後仍然存在,仍然活動,一有機會就和地上的人交談。

    以研究唯靈主義而聞名的邁耶似乎相信這種事。

    可以認為,把自己的著作獻給邁耶的羅吉也有同樣想法。

    最近剛剛出版的波德摩阿的遺著也可能是同一系統的。

     德國費希納曾經倡導19世紀中葉地球就存在意識的原因。

    如果說石頭、土、礦石有靈,那麼,妨礙這個有的不是我。

    然而一切都從這個假定出發,地球的意識究竟是什麼性質的?有這種程度的想象我以為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意識之中有&ldquo門檻&rdquo那樣的界線,那條線的下面很暗,線的上面明朗,看起來好像這是現代的心理學者一般性認識,另一方面,比照我們的經驗也認為确實如此,但是我們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死後也是有意識的。

     大的包含着小的,也注意到那小的了,被包含的小的隻知道自己的存在,和把自己成群地聚焦在一起的全部,風馬牛不相及,也決不在乎,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傑姆斯把意識的内容給解放,或者結合了,從而得到的結論。

    與此同時,個人的全部意識盡管也包含在更大的意識之中,但并沒有自覺到它的存在,可能認為是孤立的,那是由于他這個類推合乎唯靈主義的假定。

     假定屬于人們的随意,有時候也是研究上必要的活力。

    但是,僅僅假定,不論我多麼膽小卻一直想看幽靈,以及迷信到了極點甚至想做不可思議的夢,我也決不能盲目相信他們的說法。

     物理學者計算分子的容積斷言不到蠶卵(長與高均為一毫米的)三乘一千萬分之一。

    三乘一千萬的數字,是一之下加上二十一個零,可謂數字龐大。

    有恣意想象權力的我們,也并不容易想象得出這個一的下面加了二十一個零的數字。

     相當多的學者經過嚴謹的論證發表的結果,那透徹的知識,在洞照我們内在生活的時候,我的心終于還是我的心。

    隻要自己的經驗辦不到,不論如何嚴謹的學說,都不可能掌握支配我的力量。

     我曾經死過一次。

    于是把平生想象過的死經驗了一次。

    果然超越了時間和空間。

    但是,超越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我失掉了我的個性。

    失掉了我的意識。

    我隻是明白失掉了而已。

    怎麼能成幽靈呢?怎麼能和比自己還大的意識暗合在一起呢? 燒起迎魂火(9) 羅紗禮裝已穿好 等誰度今宵 十八 令人不能不吃驚的是身體的變化。

    折騰過的第二天早晨,我想把放在左右兩肋旁邊的手拿到臉部,卻發現好像兩手換了主人似的,盡管是我的手但是動不了它。

    我不願意麻煩别人,勉強把臂肘支起來,讓手腕往上擡,僅僅擡了幾寸,在空中劃個短短的弧線所用的力氣和時間都是很不尋常的。

    好不容易利用鼓起來的勁力,但是仍然缺少往高處提升的精氣神,所以隻好半途而廢,但它卻不能輕易的掉回原來的位置。

    當然,如果滿不在乎地放任自流,它也會因其自重而倒回原處,但是想到它倒下來時的振動會怎樣地響遍全身時,又覺得非常可怕,終于沒有下這個決心的勇氣。

    我想着我這既不能放下也不能舉起,簡直是一籌莫展了。

    好不容易等到守在旁邊的人發覺了我的窘态,抓着我的手慢慢地拿到我的臉上,往回返的時候,兩個手腕把我的手好不容易才送回被窩。

    這使我想到自己為什麼這麼虛弱,連我自己也幾乎是想象不到。

    後來才明白,當時我身體就像氣球皮有了窟窿,裡邊的空氣跑個精光,所以那皮也就咝地一下子收縮了,等于吐過血,身體也自然而然地收緊了。

    不幸的是,我的皮除了血之外還包着許多骨頭。

     我自生下以來,再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意識到自己的骨頭硬。

    早晨醒來睜開眼睛頭一個記憶就是,遍及全身的骨頭疼。

    而且,那疼痛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