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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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從玻璃窗裡面向外望去,當然立刻看到采取了防凍措施的芭蕉,結有紅色果實的落霜紅(1)的枝桠,以及無所忌憚挺立着的電線杆,而其他值得一提的東西,幾乎沒有進入我的視線。

    我蝸居書房,視界極為單調,也極其狹窄。

     而且,我自去年年底患了感冒後,幾乎足不出戶,每天隻坐在這玻璃窗裡面,所以社會上的情況簡直一無所知。

    由于情緒不佳,書也不大看,我每天隻是坐坐,躺躺,打發着日子。

     但是,我還常常動動腦子,情緒也多少有些起伏。

    不論天地如何狹小,總會有這狹小天地裡的事情。

    此外,時常有人闖進把我和這個廣大世界隔離起來的玻璃窗戶裡來。

    這又是一些我意料之外的人,所談所為也總是一些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甚至可以說,我是以饒有興趣的眼光迎送着這些人的。

     我很想把這些情況一點一點陸陸續續地寫下來,又擔心這樣的文章給忙于工作的人們看了感到很無聊。

    讓那些在電車中掏出口袋裡的報紙浏覽一下大字标題的讀者看報上載有我寫的這類閑聊文章,這将是我的一大羞恥事。

    因為這些人整天忙碌不堪,他們看報紙,無非是翻一翻火災、強盜、殺人等當天新聞中最能吸引他們的事件,或者留意一下能使他們的神經受到相當刺激的辛辣文章。

    除此之外的他們認為都不算新聞,沒必要摸它,因為他們沒有這種多餘的時間。

    他們往往是在車站等電車時買一份報紙,在坐電車這段時間了解一下昨天社會上發生的事情,踏進機關或公司時,衣服口袋裡的報紙上那些事都忘得精光,總而言之就是忙到如此程度。

     我是冒着這些忙得僅有那麼一點自由時間的人們對我的輕蔑來寫的。

     從去年開始,歐洲發生了大戰(2)。

    這場戰争何時能結束,似乎無從估計。

    日本也是這場戰争的一個局部參與者。

    戰争一結束議會宣告解散(3),未來的大選,對于政界人士來說當然是大問題。

    米價太低,導緻農家收人無着,所以到處呈現出貧困蕭條的景象。

    往年這時候,例行的春季相撲行将開始。

    總而言之,成了多事之秋了。

    像我這種靜靜坐在玻璃窗裡面的人,當然不會在報紙上抛頭露面。

    要寫的話,我就得壓過政治家、軍人、企業家和相撲迷來寫。

    但我實在沒有這樣的膽力。

    我隻是因為有人慫恿我&ldquo在春天寫點什麼吧&rdquo便寫一些與别人沒什麼關系的無聊事。

    至于寫到什麼時候停下來,這要取決于我手中的筆的情況,以及編輯的版面安排,事先實難作出明确的預計。

     二 有人打電話來,我拿起電話聽筒詢問有什麼事。

    原來是某雜志社的人要我的照片,所以來電話詢問什麼時候登門拍攝為好。

    我回答:&ldquo拍照片有些困難。

    &rdquo 我同這家雜志沒有什麼關系。

    記得過去的三四年裡曾收到過一兩本這種雜志,它的特色是刊載着許多笑臉照片,除此以外,我就沒有别的什麼印象了。

    可是,雜志上矯揉造作的衆多笑臉給我留下的憎惡感至今未消。

    這也是我要表示拒絕的原因。

     雜志社的人說,想要在卯年的新年号上刊載一些卯年出生者的照片。

    我的确生于卯年。

    于是我說: &ldquo你們為雜志需要拍的照片,不笑嘻嘻的不行吧?&rdquo 對方立即答到:&ldquo不,沒有這種事。

    &rdquo仿佛我迄今為止一直記錯了這雜志的特色。

     &ldquo如果你們認為本來的面孔也可以,那就刊登一下也未嘗不可。

    &rdquo &ldquo哦,那好極了,多謝。

    &rdquo 我同對方約定日期後,挂斷了電話。

     隔了一天,在約定的時間裡,這位打電話的人穿着漂亮的西裝,帶着照相機走進了我的書房。

    我跟他交談了一會兒有關這本雜志的情況,然後,他給我照了兩張相。

    一張是坐在寫字台前的一貫姿勢,另一張是站在寒冷的庭前霜地上,普普通通的姿态。

    書房裡的光線不夠亮,所以安置好照相機之後,點起了鎂光燈。

    氧化鎂燃燒起來之前,他把半邊臉轉向我,說道:&ldquo雖說我們有約在先,但您能不能稍微帶點兒笑容呢?&rdquo我聽後,忽然感到滑稽,同時又感到這個人真蠢。

    我隻說了句&ldquo這樣就可以了吧&rdquo,沒有理會對方的要求。

    他讓我站在庭園的樹叢前,把照相機鏡頭對準我。

    這時,他又像方才那樣彬彬有禮地重複着那句話:&ldquo雖說我們有約在先,但您能不能稍微&hellip&hellip&rdquo他這麼一說,我更加沒有笑的心情了。

     過了四天吧,對方郵來了我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竟然确如對方要求的那樣&mdash&mdash帶着笑容。

    于是,我頗感意外,仿佛面對素不相識的人一般凝視良久。

    因為我斷定照片上的我的笑容是經過加工制造出來的。

     出于慎重,我把這張照片給四五個來我家的人看過,他們的看法都同我一樣,認定笑容是加工制造出來的。

     有生以來,我曾經有過好多次不願在人前笑而又裝出笑容。

    看來,我的這種虛假行徑,也許今天在這位攝影師的手下得到了報應。

     他雖然把這張笑得尴尬的照片給我寄來了,卻始終沒有把刊有這張照片的雜志寄給我。

     三 想起從H君(4)那裡要來赫克特(5),意識到此事不知不覺距今年已經三四年了。

    總覺得自己像在夢中。

     當時,它還很小,剛剛斷奶。

    H君的門徒把它用包袱皮包起來,坐電車送到我家。

    當晚,我把它安置在後面堆物間的一角,讓它睡在那裡。

    我鋪好了禦寒的稻草,給它創造了一個盡量舒适的睡覺處,之後就關上了堆物間的門。

    天沒黑它就叫起來了。

    整整一個晚上,它都在用爪子扒門,想破門而出。

    它大概是感到在黑暗之處獨宿而寂寞難捱吧,好像一夜不曾合眼。

     它的這種不安情緒延續了一個多星期後,它總算能在給它鋪的稻草上安然入睡了。

    而在這一個多星期裡,我一到晚上就惦記着它。

    我的孩子對它很珍愛,一有工夫就去逗弄它。

    不過沒有給它起個名字,也就無法呼叫它。

    而與一個有生命的小動物做朋友、做遊戲,他們無論如何得呼叫對方啊。

    于是,他們苦苦懇求我給它起個名字。

    我終于為孩子們的這位朋友起了個偉大的名字&mdash赫克特。

     赫克特是《伊利亞特》中一位特洛伊勇士。

    在特洛伊人同希臘人交戰的時候,赫克特最後被阿契裡斯殺死。

    阿契裡斯替死在赫克特手下的朋友報了仇。

    當阿契裡斯怒氣沖天地從希臘人那邊殺出來的時候,隻有赫克特一個人沒有逃進城中。

    赫克特繞特洛伊城三圈,躲避阿契裡斯的矛頭。

    阿契裡斯也繞特洛伊城三圈,緊緊追趕,終于用長矛刺殺了赫克特,然後把赫克特的屍體拴在自己的戰車上,拖着這屍體繞特洛伊城轉了三圈&hellip&hellip 我給這隻用包袱皮包着的小狗起了個這麼偉大的名字。

    孩子當然一無所知,開始時嚷道:&ldquo真是個怪名字啊。

    &rdquo但馬上就習慣了。

    而小狗一聽到有人呼叫&ldquo赫克特&rdquo,也高興地搖搖尾巴。

    後來,連這個名字也同&ldquo約翰&rdquo,&ldquo喬治&rdquo等平凡的基督教信徒的名字一樣,竟使我感覺不到絲毫的古典韻味了。

    與此同時,家裡的人也漸漸地不像原來那麼珍愛它了。

     赫克特一度患過大多數狗都可能得的犬瘟病而進過醫院。

    那時,孩子們常去探望它。

    我也去看望過它。

    我去的時候它顯得很高興地搖着尾巴,用依戀的眼神仰望着我。

    我便蹲下身子,把臉湊近它,用右手撫摩它的腦袋。

    作為一種答禮,它不停地想舔我的臉。

    那次,它當着我的面,第一次聽從醫生的吩咐而喝了一點牛奶。

    一直歪着腦袋望着它的醫生就說:&ldquo照這種情況看來,也許不久就會痊愈了。

    &rdquo赫克特果真痊愈出院了。

    它回到家中,亂蹦亂跳,精神十足。

     四 不到一天的時間,它交了兩三個朋友。

    其中最親近的就是附近某醫生家中的搗蛋鬼,它們大小差不多。

    這隻搗蛋鬼名叫約翰,是典型的基督教徒的名字,但是它的品質遠比異端者赫克特低劣,它愛随意咬人,最後終于被打死了。

     赫克特把這個壞朋友領到家中的庭園裡來,肆意糟蹋,大大地給我添了麻煩。

    它們不停地挖樹根,為挖出了一個毫無用處的大洞而感到欣喜。

    它們故意在漂亮的花草上打滾,把花弄掉,把花莖弄倒。

    約翰被打死之後,無聊的赫克特學會了夜遊和日遊。

    我出去散步時,經常看到它在派出所旁曬太陽。

    可是它隻要在家,總是盯住它認為可疑的人吠叫。

    其中有一個家住祖居附近的十歲左右的孩子,受它的攻擊最甚。

    這個孩子總愛道一聲&ldquo恭喜啦&rdquo而走進院子。

    如果不能從家人處讨得些面包皮或一分銅闆,他是決不走的。

    因此,不論赫克特怎麼吠叫,他也不逃。

    最後,往往是赫克特一邊吠叫一邊夾着尾巴退到堆物間去了。

    總之,赫克特是個無能之輩,從品行方面來說,也堕落到不亞于野狗的地步了。

    不過,它始終沒有丢掉狗類共有的依戀人的本性,常常是一照面就搖着尾巴朝我跑來。

    有時把它的脊背往我的身上亂蹭。

    我的衣服和外套不知被它的泥爪子弄髒多少次了。

     從去年夏天到秋天,我病了一場,大約有一個月沒能同赫克特見面。

    等到病情總算有了好轉而能夠走出房門時,我才在暮色中看到它站在廳外的廊子上。

    我立即叫它的名字,但它一動不動地伏在樹籬的根旁,不管我怎樣呼喊它,它一點熱情反應都沒有。

    腦袋不動,尾巴不擺,宛如一塊白色的東西粘在樹籬的根部。

    想到一個來月沒同它見面,它竟連主人的聲音都忘了,我不禁感到一絲淡淡的哀愁。

     又到了秋天。

    這天晚上,所有房間的防雨窗都沒有關上,為的是從屋裡可以清晰地望見閃亮的星光。

    在我所站的飯廳外的廊子上有兩三個家人。

    但當我一再呼叫赫克特時,他們連頭都不回一下。

    就像我被赫克特忘卻了一樣,他們也早把赫克特的事丢在腦後了。

     我默默地回到起居間,躺在鋪着的被褥上。

    因為是病後,我穿着不合時令的黑綢領子的綿綢袍子。

    我嫌脫袍子麻煩,便和衣仰臉躺下,把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默默地凝視着天花闆。

     五 第二天早上,當我站在書房的廊子上環視眼前初秋時節的庭園時,偶然間又認出它的白色身影出現在青苔上。

    我不願意重複昨晚的失望,故意不呼喚它的名字,但我不能不站在那裡,目不旁視地注意它的情況。

    隻見它把腦袋伸到擱置在樹根處的一隻石頭洗手盆裡,咕嘟咕嘟喝盆中積下來的雨水。

     我不知道這隻洗手盆是何時何人拿來的。

    在我搬到這兒來的那時候,曾命賣花的把這隻翻倒在後院角落的六角形洗手盆移至現在的地方,當時,盆上長滿了青苔,刻在盆側面的文字一點也看不清楚。

    不過,在搬動這隻盆時,我記得自己曾把上面的文字讀了一遍,内容是明了的。

    而具體的文字,我的腦海裡沒有什麼印象了,隻記得那些文字使我産生過一種奇奇怪怪的感觸,這一點,至今還留在我的心頭,那内容中蘊涵着寺廟、佛和無常的氣息。

     赫克特神情沮喪地垂着尾巴,背對着我。

    在它離開洗手盆時,我看見它的嘴角流着口水。

     &ldquo它病了,得設法給它治一治。

    &rdquo我說着,回頭望了望女護士。

    因為當時我還雇着女護士。

     第二天,我一眼就看到它睡在木賊草裡。

    于是,我向女護士重複了昨天說過的話。

    但是赫克特此後就再沒回家,蹤影全無了。

     &ldquo想帶它去看醫生,找來找去,哪兒也沒有它的蹤影。

    &rdquo 家裡的仆人說着,看看我的臉。

    我沒有吭聲,但是腦海裡甚至湧現出剛得到它時的情景來,眼前也朦胧地浮現出交登記表時的滑稽事兒&mdash&mdash在種類一欄裡填了混血種,在顔色一欄裡填了紅斑點。

     大概在它失蹤了一星期之後,同我家相隔一兩百米的某人家打發一名女仆來報信,說是他家庭院裡的水池裡漂着一條死狗,拖上來一看頸圈,見刻有我家的名字,就送信來了。

    女仆問道:&ldquo要不要就地埋了?&rdquo我立即命車夫去把狗領回來。

     我不知道特意差遣女仆來的人家的宅子坐落在哪兒,隻是估計大概是在我小時候就熟悉的那座古廟旁。

    那廟裡有山鹿素行(6)的墓,山門前有一株古老的樸樹,仿佛在紀念着舊時的幕府時代。

    從我的書房北側的廊子上,透過衆多的屋頂,可以清晰地看到這株樹。

     車夫把赫克特的戶體裹在席子裡帶回來。

    我有意識地沒走近它,打發人去買了一塊小小的白木墓标,在墓标上題了這樣的字:&ldquo理汝于得聞秋風之土中。

    &rdquo我把墓标遞給仆人,命他豎在赫克特長眠的土上。

    它的墓在貓的墓(7)東北邊,相距六尺左右。

    站在我書房北側那數九寒天陽光照不到的廊子上,由玻璃窗戶裡觀望遍地白霜的後院,兩個墓都能看到。

    同墓标已經微微朽黑的貓墓的墓标相比,赫克特的墓标顯得嶄新而頗有光彩。

    不過,要不了多久,兩塊墓标都将朽成同樣的顔色,也同樣地不會引人注意了。

     六 我同這位女子(8)前後見過四五次。

     她第一次來訪時,我不在家。

    據說,傳話的仆人提醒她&ldquo最好帶個介紹信來&rdquo,但她說&ldquo找不到給寫這種東西的&rdquo,就回去了。

     過了一天,她寫信來,開門見山地問我什麼時候有空。

    我從信封上知道:她就住在我家附近,可說是近在咫尺。

    我立即寫了回信,指定了會面日期。

     她按照約定的時間來了。

    我首先看到的是她穿着一件印有三片槲樹葉花紋的色澤漂亮的絲綢短外褂。

    看來,她基本把我的作品讀遍了,所以話題大多朝着這些方面延伸下去。

    初次見面就聽對方一味贊賞自己的作品,令人非常感謝,但也實在不好意思。

    說實在話,當之有愧。

    隔了一個星期,她又來了。

    于是,又對我的作品贊賞了一番。

    但是我心裡極想避開這個話題。

    她第三次來的時候,顯得非常激動,從和服的袖子裡掏出手絹,不住地擦眼淚。

    然後,她問我能不能幫幫忙,把她迄今為止所受的可悲經曆寫下來。

    因為我還沒有聽到具體内容,當然也就無法回答她了。

    我試着詢問道:&ldquo嗯,一旦寫出來,會不會給人增添什麼麻煩呢?&rdquo她便用出奇的堅定口吻答道:&ldquo隻要不用真名實姓,當然不礙事。

    &rdquo于是,我特意安排時間,聽她講述經曆。

     到了約定的那一天,她卻帶來了一位說是很想見見我的女子,希望把約定談她經曆的事改在下一次再談。

    我當然沒有那種責備她爽約的意思,同她們兩人閑聊了一通之後,就道别了。

     她最後一次到我的書房裡來,是在次日的晚上。

    我緘默着。

    她在開始講述可悲的身世之前,一邊用黃銅的火筷子戳着放在自己面前的一隻桐花手爐中的爐灰,一邊對我這麼說道: &ldquo前一陣,我很興奮,曾央求您把我的事寫下來,這件事就作罷好啦。

    現在我隻想請先生聽一聽,您就按這個考慮&hellip&hellip&rdquo 對她這番話我這樣回答: &ldquo沒有得到你的允諾,不論多麼想寫的題材,我也決不寫。

    你放心好了。

    &rdquo 她見我作了确鑿的保證,說了聲&ldquo那麼&rdquo之後,便講起她七八年前開始的經曆。

    我默默地望着她的臉。

    但她總是低垂着眼睑,注視着火盆裡的火,并用漂亮的手指捏着黃銅的火筷子,撥弄着爐灰。

     碰到聽不明白的地方,我便向她提出簡短的詢問。

    她的回答很簡單,然而又能使我領會。

    基本上是她一個人在講,我隻是凝神靜聽,仿佛一尊木頭雕像。

     不一會兒,她的臉頰熱得泛起了紅潮。

    大概是不曾擦粉的緣故吧,臉頰發熱出現的紅潮特别醒目。

    她俯首坐着,所以一頭濃密的黑發自然地引起我的注目。

     七 我在一旁聽着她的自白,簡直喘不過氣來,因為内容非常悲苦。

    她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ldquo要是由先生來寫成小說,會怎麼處理這個女主人公呢?&rdquo 我回答說:這兩種結局我都能寫。

    暗中窺視了一下她的神情。

    見她好像在懇求我給她一個更明确的答複,我隻好回答說: &ldquo如果從活着是人生的中心來考慮,女子就這麼活下去也未嘗不可。

    但是,若把美和高尚作為唯一評價人生的标準,問題就可能不同了。

    &rdquo &ldquo先生會選擇哪一種呢?&rdquo 我又躊躇了,隻好默默地聽她說: &ldquo我想到自己現在持有的美的心緒将随着時間的消失而漸漸淡薄,就覺得真是太可怕了。

    想到眼下的記憶消失後,未來的生活無非像失去了靈魂的空殼一樣,我就感到痛苦異常,恐怖得不得了。

    &rdquo 我明白她在這個廣闊世界中,孤苦伶仃,形單影隻,處于連動一動都不可能的境地。

    我也明白她這種走投無路的境遇決不是我的力量使之擺脫得了的。

    我隻能站在愛莫能助的旁觀者立場上,凝視着她的苦痛。

     為了不緻錯過服藥的時間,我已經養成把懷表掏出來擱置在坐墊旁的習慣,即使有客在場,我也不忌諱的。

     &ldquo已經十一點了,該回去了。

    &rdquo我終于對她這麼說。

    她站起來,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

    我又說道:&ldquo這麼晚了,我送送你吧。

    &rdquo便同她一起到門前的脫鞋處。

     這時,皎潔的明月高懸,遍照着靜谧的夜晚。

    來到大街上,在幽靜中木屐踩在泥土上,幾乎聽不見一點聲響。

    我把手揣在懷裡,也沒戴帽子,跟在她的後面一路走去。

    走到拐角處,她向我打招呼說:&ldquo承先生相送,實在罪過。

    &rdquo我答道:&ldquo說不上什麼罪過。

    我們都是人嘛。

    &rdquo 當走到下一個拐角處,她又說道:&ldquo承先生相送,我感到不勝榮幸。

    &rdquo我很認真地問她:&ldquo你真的感到不勝榮幸嗎?&rdquo她明确地答道:&ldquo是的。

    &rdquo我便說:&ldquo那你别去死,活下去吧。

    &rdquo不過,我并不知道她是怎麼理解我的這句話的。

    接着,我又送她走了大概一百米光景,就折回家中了。

    聽了她泣訴的苦難經曆,我這天晚上反而滋生了一個人本該有的好情緒,我已好久未曾有過這樣的心情了。

    我發覺,這種情緒就如同讀了文學藝術上的傑作之後一樣。

    這不禁使我感到自己過去洋洋得意地出入于有樂座(9)和帝國劇場(10)的樣子是很淺薄的。

     八 我疲憊地在布滿不快的人生道路上行走,心裡時常在想着自己總有一天要到達死的境地。

    我堅信那死一定要比生快樂。

    有時我也把它想象成那時将是人類所能達到的至高無上的狀态。

     &ldquo死比生可貴。

    &rdquo 這話近來在我胸中不斷地徘徊。

     但是我現在仍然确實無誤地活着。

    從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漸次上溯一百年、兩百年,乃至一千年、一萬年,人們已養成了的習慣,我這一代不可能沖破,所以我也就依然執着于這個生了。

     所以,要我給人以什麼忠言,我一定不會越出以這個生字所允許的範圍。

    我認為,我必須在如何活下去這一狹窄的範圍内,以人類的一員來應答人類的另一員。

    因為,既然承認自己已經活動于生的當中,又承認他人也是在這生的當中呼吸的,那麼,不論如何苦,也不論如何醜,相互之間的根本大義當然得置于這生的基礎上才行。

     &ldquo如果活着很痛苦,那就莫如死了為好&rdquo。

     即使是非常悲觀地看待人生的人,也不至于說出這種話來的。

    醫務人員面對安然臨終的病人,會特意用注射等手段,想方設法地延長患者的痛苦,哪怕是片刻也好。

    縱然這種近于拷打的行為是人的道德所允許的,但也說明我們是多麼頑強地執着于生這個字啊!我終于不能慫恿她去死。

     她的心胸已受到了病入膏育的嚴重創傷,與此同時,這創傷也給她帶來了一種普通人沒有經曆過的美妙回憶,使她面目生輝。

     她願意像珍視寶石一樣,鄭重其事地把這一美妙的回憶永遠緊緊包藏在内心深處。

    不幸的是,這一美妙回憶就是使她遭受比死還痛苦的創傷。

    這二者猶如紙的正反兩面一樣不可分割。

     我對她說:&ldquo請你在能醫治一切的&lsquo時間&rsquo的流逝中聽其自然吧。

    &rdquo她歎口氣說:這樣的話,我那寶貴的記憶也要漸漸地剝落了。

     公正的&ldquo時間&rdquo會從她手中奪走那至貴的寶貝,但也會使她的創傷漸漸痊愈。

    它讓熾烈的生的喜悅像夢一般朦胧,同時,它也是毫不松懈地排除随同喜悅而來的活生生的痛苦的手段。

     我想,即使打消她心中植根于戀愛的熾烈記憶,也要讓&ldquo時間&rdquo抹掉從她的創傷處淌出來的鮮血。

    因為我認為&ldquo不管怎麼平庸,活下去總比死好&rdquo,是适合她的情況的。

     我這個一貫笃信死比生可貴的人所表示的希望和進言,終究無法超越那充滿不愉快的生。

    而且這種做法明白無誤地證明了我在具體行動上是一個凡庸的自然主義者,我至今還在用半信半疑的眼光凝視着自己的内心深處。

     九 我在高中求學的時候,同一位叫O的朋友(11)交往比較密切。

    我那時沒有很多的朋友,所以同O的往來自然頻繁。

    我大概一星期去看他一次。

    有一年的暑假,我每天都到他租住公寓的真砂町去,邀他同往大川遊泳場。

     O是東北地方的人,所以,嘴上的功夫同我們不一樣,顯得鈍而慢,令人感到他的談吐同他的氣質真是像極了。

    我記得曾同他有過許多次争論,但始終沒有看到他臉上出現過生氣或激動的神情。

    光從這一點來說,他就是值得我尊敬的長者。

     他的氣概豁達大度,他的腦袋也比我大得多。

    他時常獨自思索着一些我當時想都不曾想到的問題。

    他一開始就志願學理科,但他卻很喜歡讀哲學方面的書。

    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曾向他借過一本斯賓塞的《第一原理》。

     在一碧如洗的秋高氣爽的日子裡,我倆經常聯袂外出,一面閑聊一面信步而行。

    這時候,常常看到越過牆頭、伸向街路的樹枝上已泛黃色的小樹葉,雖說一絲風都沒有,它們卻在簌簌地向下飛落。

    他偶然看到這種景象,曾低聲叫到:&ldquo啊,我有所悟了。

    &rdquo我隻覺得清空的秋色裡運動的東西是多麼美,所以他這蘊涵着某種哲理的言語,就像什麼秘密符谶,把不尋常的響聲傳入了我的耳朵。

    &ldquo有所悟這玩意兒真是奇妙哪。

    &rdquo接着,他用平時那種慢吞吞的語調,自言自語似地作了說明。

    我聽後,還是接不上話茬。

     他是一個窮苦學生,在大觀音(12)附近租房住,自己燒飯吃。

    那時候他留我吃飯時,寒酸的飯桌上隻能端上一碟烤大馬哈魚幹。

    有時候去買點煮豆來代替粘糕,兩人把包食物的竹葉打開就下筷了。

     大學一畢業沒過多久,他去了外地的中學任教。

    我為他感到惋惜。

    但是不了解他的大學老師為何會認為這對他是非常恰當的呢。

    他本人當然是毫無怨言。

    幾年之後,他接受為期三年的合同,應聘去中國的某個學校任教。

    任期結束回來後,他立刻擔任了國内某中學校長,由秋田遷居橫手,現在在庫頁島任校長。

    他去年有事到京城,順便來看看我這個闊别已久的朋友。

    我從傳話的仆人手中接過他的名片,立即邁步朝會客室走去,像往常一樣,比客人早一步入座。

    他順着走廊來到房門外,一眼看到我端坐在坐墊上,立即嚷道:&ldquo你真會裝模作樣啊!&rdquo 當時也不知怎麼搞的,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就脫口而出地答了句:&ldquo嗯。

    &rdquo我這種招呼不啻是在肯定對方的指責完全正确,而這樣的回答怎麼會如此自然、如此順口、如此不費事地由我嘴裡輕捷随便地滑出來的呢?看來,我當時的心境一定是完全透明的。

     十 O同我面對面坐下,我們先相互端詳對方的臉。

    我看到他臉上還有昔日的遺痕,就像令人懷戀的舊夢留下的紀念,但又仿佛舊情被朦朦胧胧地糅進了新的氣氛中,顯得晦暗而迷離。

    我倆已不可能抗拒可畏的&ldquo時間&rdquo的威力而複返故态,現在,兩人隻好去回顧自分别以來到今日相見為止這一段時期裡的奇妙經曆。

     O從前有着紅如蘋果的臉頰,比常人大一倍的圓眼睛以及胖乎乎的像女子模樣的臉龐。

    現在看來,他還是一個紅臉頰、大眼睛、臉盤兒豐滿的人,但是畢竟和從前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