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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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呈紫色。

    隻是航行中的船四周總是一片雪白的泡沫。

    我心裡沒一點兒底,更加想到,與其在這樣的船上,不如投海而死倒幹脆利索。

     同船的人很多,大抵類似異人。

    然而面孔都截然不同。

    天陰了起來,船搖晃不已之時,一個女人憑欄而立,不停地抽泣。

    我看見她那擦眼淚的手帕是白色的,身上穿着好像用印花布做的西裝。

    我看見這個女人的時候才注意到,悲傷的并不僅僅是我一個人。

     有一天晚上我到甲闆上,自己一個人眺望繁星,這時來了一個異人,他問我懂不懂天文學。

    我自己覺得活得挺窩囊甚至于想一死了之,沒有必要知道天文學等等,所以沉默不語。

    結果,那位異人跟我談了在金牛宮頂最上邊的七星的故事。

    而且還說:星星也好,大海也好,都是神創造的。

    最後,他問我信不信仰神。

    我望着星空沉默不語。

     有一次我去了大廳,身着豪華服飾的年輕女郎對我不加理睬,一心彈她的鋼琴。

    她旁邊站着一位高個子相貌出衆的男人在唱歌。

    我看到,他的嘴特别大。

    但是,兩個人除了他們倆之外的事别的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于他們忘了自己身在船上。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窩囊。

    終于下了決心去死。

    于是,一天晚上,看看周圍沒人的時候,狠了狠心準備跳海一死。

    但是,當我的腳離開甲闆,和船脫離關系的一刹那,我突然惜命了。

    但是已經晚了。

    不管自己願意不願意,必然到大海裡去了。

    隻是,看起來非常高大的船,身體雖然離開了它,但雙腳卻難以着水。

    不過,因為沒有抓得住的東西,終于難免漸漸地離水越來越近。

    不論把腿怎麼蜷起來也難免接近水了。

    水的顔色是黑的。

     在這段時間裡,船照例噴着黑煙開過去。

    我這才醒悟到:即使自己不知道開往何處的船,還是坐上它為好,同時也悟到,我沒能利用這醒悟,隻能是心存無限的後悔與恐怖,緩緩地落進黑色的波濤中去。

     第八夜 跨進理發店的門檻,三四個穿白衫的人齊聲說了一句&ldquo歡迎&rdquo。

     站在理發店當中環顧四周,發現這是個四四方方的屋子。

    窗戶開在兩個方向,其餘兩個方向挂着鏡子,數了數鏡子,一共六塊。

     我來到其中的一塊鏡子前坐下。

    臀部感到很舒服。

    坐這椅子感到心情非常舒暢。

    鏡子裡很好地照出自己。

    我頭的背後是窗戶,然後斜着能看到賬桌和它的小圍欄。

    小圍欄裡邊沒有人。

    窗外的行人,從腰部往上看得非常清楚。

     莊太郎帶着女人從此路過。

    不知道莊太郎什麼時候居然買了巴拿馬草帽戴上了,更無從得知莊太郎什麼時候把女人搞到手的。

    這有點讓人摸不着頭腦。

    這一男一女似乎處在十分得意之中。

    正想仔細看看女人的模樣如何,兩個人就走過去了。

     賣豆腐的吹着小喇叭走過去了。

    因為他鼓足了勁吹喇叭,所以腮幫子鼓鼓的,就像給黃蜂蟄腫了的一樣。

    因為他是鼓着腮幫子走過去的,所以我一直放心不下。

    給我留下了他那腮幫子被黃蜂蟄腫一輩子也沒消腫的印象。

     藝妓進了鏡子,她還沒有化妝呢。

    頭上梳的島田髻的根部已經松了,所以看起來頭部不成樣子。

    臉也像沒有睡醒。

    臉上的氣色糟糕到令人惋惜的程度。

    她在行禮,口中念到實在如何如何,然而同她打招呼的對方卻始終沒有進到鏡子裡來。

     這時,一個穿白衣服的大漢到了我的身後,他拿着剪刀和梳子端詳我的頭。

    我撚着薄薄的胡子問他:怎麼樣?我這頭發會不會長得密點兒呢?他什麼也沒有說,用手裡拿的那把琥珀色梳子輕輕地敲敲我的頭。

     我又問他:&ldquo我這頭發能長得密點兒嗎?&rdquo他仍然不回答,開始咔嚓咔嚓地剪起來。

     我打算把鏡子裡的影子一個不剩地看個全,所以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剪子一響,剪下來的頭發就亂飛,我怕它飛進眼睛,過了一陣,就閉上了眼睛。

    于是,他說: &ldquo老主顧,你看門口賣金魚的麼?&rdquo我說我不看。

    他二話不說就開始剪頭發了。

    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喊&ldquo危險&rdquo。

    我吃了一驚,睜眼一看,隻能看見穿白衫的漢子衣袖下面自行車的轱辘,還有人力車的車把,可是那穿白衫的漢子卻用兩隻手按住我的頭,使勁往旁邊一扭。

    自行車和人力車就看不見了。

    隻聽到剪子剪頭發的刷刷聲。

     過了一小會兒,穿白衫的漢子就轉到我身旁來了。

    開始剪耳朵左近的頭發。

    因為剪下來的頭發不往前跑,我就放心地睜開眼睛。

    賣黃米粘糕、糯米粘糕的叫賣聲就在跟前。

    一根不大的杵在石臼裡有節奏地搗粘糕。

    賣黃米粘糕的,我小時候見過,所以想看看現在如何搗法。

    但是賣黃米粘糕的硬是不進到鏡子裡來,隻能聽到搗粘糕的聲音。

     我把所有的視力都用在搜尋鏡子裡的一切。

    結果是賬桌的圍欄裡,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個女人坐在其中了。

    那是一位膚色微黑,眉毛濃密的大塊頭女人,頭發梳成倒銀杏式的,黑綢子帶襯領的貼身夾襖,半蹲半坐的姿勢在點鈔票,那鈔票似乎是十元一張的。

    那女人低垂着眼睫毛,緊閉着薄薄的嘴唇,一心一意地數鈔票,那數鈔票的速度的确夠快的了。

    而且那鈔票不論數多久總也數不完。

    放在膝頭上的多達一百張。

    這一百張不論數到什麼時候也是一百張。

    我茫然地看着這個女人的面孔和十元鈔票。

    這時,穿白衫的漢子在我耳根處大聲說:&ldquo洗洗吧!&rdquo正是一個好機會,我剛從椅子上站起來就扭頭去看賬桌圍欄。

    可是那圍欄裡面的女人和鈔票都不見了。

     我付了錢後走出來,隻見門口左側擺着五個橢圓形的桶,那些桶裡裝着很多紅金魚、帶斑點的金魚、瘦金魚、肥金魚。

    賣金魚的站在那些桶的後面。

    他雙手支着下巴,注視着自己面前的那些金魚,紋絲不動。

    他對于喧嚣的大街上的一切活動幾乎無動于衷。

    我站了一陣看着這個賣金魚的。

    而他在我注視他的時候仍一動不動。

     第九夜 人世間勢所必然地開始喧嚣了。

    看起來似乎說話之間戰争就要起來。

    被火趕出馬廄的無鞍馬,不管晝夜,在宅邸的周圍亂跑亂鬧,就會想到步兵們不分晝夜随時追趕那些馬的情況。

    盡管如此,家裡還是非常安靜。

     家裡有母親和一個三歲的孩子。

    父親去了别處。

    父親是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半夜離家的。

    他坐在鋪蓋上穿草鞋,然後戴上頭巾,從後門出去。

    那時母親手裡拿着紙罩蠟燈,在黑暗中畫出一條細長的有光亮的空間,照出了樹籬前邊那棵古老的桧柏。

     從那以後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三歲孩子每天總要問母親:&ldquo爸爸呢?&rdquo過了一會兒母親回答:&ldquo那邊兒。

    &rdquo再問母親&ldquo爸爸什麼時候回來&rdquo,她照例回答&ldquo那邊兒&rdquo,随後就笑笑,或者就重複地說:&ldquo現在就回來!&rdquo而孩子隻記得&ldquo現在&rdquo。

    孩子常常問到&ldquo爸爸在哪裡?&rdquo母親有時也回答&ldquo現在&rdquo。

     到了夜裡,四鄰安靜之後,母親就把帶子重新束好,把鲨魚皮鞘子的短刀插在帶子裡用細帶子把孩子捆在背上,悄悄從小門溜出去。

    母親任何時候都穿草屐(16)。

    孩子有時聽着這草屐聲在母親的背上安然入睡。

     順着長牆圍繞着的宅邸構成的街道朝西走去,走完了漫長的坡道,就會看到一棵很大的銀杏樹。

    以這棵銀杏為标準,向右拐,朝裡走大約百米處有個石華表。

    一邊是稻田,另一邊全是山白竹,那石華表就在這山白竹的包圍之中。

    來到這裡,從它下面穿過去,眼前就是光線幽暗的杉樹林。

    從樹林往前走十幾丈,盡頭處就是鋪着石頭的路,也就到了古老的神社前殿台階之下。

    已經被洗成了灰色的香資箱上,有大鈴铛的大束流蘇,白天就會看到那大鈴铛旁邊挂着&ldquo八幡宮&rdquo的匾額。

    那個&ldquo八&rdquo字的字體仿佛兩隻鴿子相向,很有趣。

    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匾額。

    大多數是在諸侯臣下們射穿了的金靶(17)上,寫上中靶者的名字。

    偶爾也會看到獻納的大刀。

     從華表下穿過,不論何時總能聽到貓頭鷹在杉樹梢頭鳴叫。

    而且也能聽到噗咚噗咚的冷飯草鞋(18)聲。

    母親一到前殿就停下腳步,先搖響